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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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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省防洪指挥部的紧急警报后,开发区机关立即总动员,满载着草袋或人员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向要害地段驰去。有人在吹着哨子,集合队伍。有人拿着手提式电喇叭在向自己的队伍宣布注意事项。百年不遇的深秋洪灾,此时充分显示了它一个世纪才展示一回的横不讲理的残暴嘴脸,荡荡泱泱地在上百公里的地段上,推平人类蚁窝蜂巢般积存下的那点希望和财富,发誓夺回从上古时期起就归它独霸的地盘。几米高的水头,把整棵整裸的大树连根掘起,而后吞没

    拒绝洪水,对大山子还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让洪水淹了103变电站,整个大山子就会瘫痪。大水进入巷道,也将威胁正在井下作业的几万工人。还有一点,也是致命的:这个消息通过互联网,立即传到国外,就会严重影响正在德国进行中的那个坑口电厂谈判,影响德国投资方对大山子的信心。所以,今天晚上的战斗,对我们每一个大山子人来说可以说是一场生死决战。贡书记刚才打电话来了,要我们不惜一切代价,确保103变电站,把洪水挡在大山子城门以外。刚才党委的几个同志紧急碰了一下头,决定:领导带头,死守大堤。从我开始,全体党委委员,全体机关部门领导,一个不落,全部上堤,每人负责一段。凡是上堤的领导干部,都要立下‘生死状’,要对今晚的决战负责”马扬在召开的科以上干部紧急动员会上这样说道。打印室很快就把印罢的一百多份“生死状”送来了。打印前,有领导建议,不一定真的标上“生死状”三字。可以照过去的老例,写上“决心书”“请战书”“保证书”就可以了。“为什么?”马扬问。“您还真的让大家把生死押在今晚的行动上?”那个领导大概并没把马扬刚才做动员时说的一番话当真。年年抗洪,年年讲“干部身先士卒”谁见真的把生死跟这两件事连在一块儿的?在分发“生死状”的时候,有一位四十来岁的大高个儿中层干部就干坐着,不往上签自己的名。“我再说明一下,党员领导干部必须签这份生死状。非党领导干部,以自愿为原则”马扬第一个在“生死状”上签了名后,又大声对在场的干部们宣布。很快,签了名的,便把“生死状”都交了上来。负责点收的杨部长,数了数,缺一份。大伙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在那个四十来岁的大高个儿身上,他畏缩在一个角落里,只是门头抽烟,既不做声,也没任何举动。身前茶几上放着的那张“生死状”还整个儿是一张白板儿。在场有不少人是亲身经历过当初马扬处理言可言那事的,知道马扬轻易不说过头活,说了,就不会是闹着玩的,纷纷预感今晚又得出事,有“好戏”看,便一个个早早地闭上嘴,往一边等着去了。大高个儿当然觉察到大伙这异样的目光和异样的情绪,勉强笑了笑后,竟然大声张罗起来:“走啊,该上大堤了”

    马扬走过去,瞧瞧他跟前那张白板儿“生死状”微笑着问:“没笔?”大高个儿干笑两声:“嗨,咱们上大堤好好干就是了,搞那形式主义干吗?”马扬笑笑:“别‘咱们’啊,就你自己没签名了。”“嗨,马主任,这一伙人都不是学水利的,也没搞过水利。在这”生死状“上签了名,万一真出了什么纸漏,那是要兑现责任的”大高个儿显得特别为难,又显得挺有理由。马扬继续劝告:“当然要兑现责任。不兑现,闹着玩呢?快签吧。”大高个儿还在要牛皮糖:“晦,我上大堤认真干就是了”马扬有点忍耐不住了,外边的雨越下越大,他的口气便变得有点急暴了:“别‘晦’了。快签!”大高个儿呢哺着,又“嗨‘了一声道:”嗨,别开玩笑马主任,咱们谁跟谁呀“一边说,一边抄起放在自己身边的雨衣和铁锹,居然置那份白板儿”生死状“于不顾,噔噔地向外走了,真把大伙闹个不敢相信,立即又把视线转向了马扬——看你怎么处理这第二个”言可言“。

    一时间,马扬也不禁愣住了。

    这时候,黄群和马小扬拿着湿淋淋的雨衣,提着一个用塑料纸包裹着的小巧的保温暖瓶和两个保温饭盒,来给马扬送饭送药。刚走近马扬跟同志们开会的那个小会议室,跟那位大高个儿擦肩而过。而这时,在机关旧楼门前的大空场上,哗哗的急雨之下,已经集结好的抢险队伍黑压压一片,屏息静气,等待出发。雨水从一把把高耸在人们头顶上的铁锹上往下流淌。惨白的路灯光在明亮的锹刃上发出隐隐的反光。

    也许大高个儿隐隐意识到自己今晚不会有太好的“下场”出得门来,便一脸的凄苦,又带着几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老子就这样了”论堆卖块儿的横蛮气,小扬一眼看去,心里挺害怕,不禁往母亲身边偎了偎。而这时,在会议室里,所有的人都沉默着,他们继续怀着不同的心情,或正面或侧面地等待着马扬的一个决定。空气也顿时凝固了起来。

    大空场上,载人的卡车纷纷在发动,嗡嗡作响的车头在微微颤抖。大高个儿佝偻着身子,慢慢走到楼梯口,马扬冲了过来。马扬这突然一冲,倒让在场所有的人都一愣,然后也跟着向外跑去。但马扬并没有直接冲到大高个儿跟前,出了会议室门,向了秘书使了个眼色。丁秘书便带着两个机关保安,快速抢到楼梯口,伸手截住大高个儿。大高个儿一看,一个小秘书,两个小保安居然在他跟前耍横,便想发作,但稍一扭头,眼角的余光已把在那头站着的马扬扫着了,立马知道了秘书等追出,是有来头的,便收敛了颐指之气,只是对了秘书等三人哼了哼,用力推开他们的手,向楼下走去。这时,马扬已经赶了过来:“站住!你给我站住!”马扬呵斥了一声。大高个儿浑身一颤,立马站住了。就像小扬说的那样,马扬常有那种不严而自威的气势,况且此刻又严而厉了哩!

    马扬大步横站在大高个儿面前。

    大高个儿哀求道:“我保证在大堤上带头好好干,还不行吗?”

    马扬把那份“生死状”递给他:“签名,这是组织决定。”

    大高个儿急切地说道:“签了名,你就不允许我们有半点闪失了”

    马扬仍语重心长地:“今天晚上就是不能允许我们有半点闪失!你是老党员”

    一提“党员”二字,大高个儿似乎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理论根据:“党在什么文件上规定了要领导干部在工作中立生死文书?!”

    马扬说:“是的没有。”

    大高个儿得意了:“那不齐了?!”

    马扬不再跟他争论了,回头去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的几位党委委员。几位党委委员都说:“您做决定吧。”马扬便示意小丁做记录,然后口述道:“立即打印处分决定。”大高个儿一下急白了脸,叫道:“马扬,你别一手遮天”马扬再不理睬这个大高个儿,继续口述道:“鉴于刘三家同志在党和人民的利益受到巨大威胁的非常时刻拒不执行组织有关决定,完全丧失了一个党的领导干部应有的基本品质在这么一个特定情况下,应视为临阵脱逃。现做如下决定开除刘三家同志的党籍。该决定立即生效”大高个儿绝望地冲到马扬面前,声嘶力竭地又叫了一声:“马扬,你没权利开除我党籍!”这叫声不仅凄厉,绝望,而且还充满了挑衅。甚至包含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们走着瞧”的威胁。

    场面上顿时静寂下来。

    马扬默默地低下头,让自己镇静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十分沉重,十分沉痛地对大高个儿说道:“刘三家同志,你应该为自己感到庆幸,庆幸现在不是战争时期。假如现在是在敌我交火的战场上,那么,我现在不仅要开除你的党籍,而且还要枪毙了你,拿你这颗脑袋来祭千百万不惜自己的生命捍卫国家民族利益的忠诚战士!你同意我这个看法吗?”

    个子挺大的刘三家同志不说话了。

    到黎明时分,雨势淅淅沥沥地小了下来,而后就十分不情愿地停了。一面被雨浇透了的红旗,疲乏地依偎在用晾衣服竹竿做成的旗杆顶端,偶尔被晨风撩起,做一点象征性的飘拂。大堤上到处是奋战了一夜,同样处于极度疲乏之中,不得不席地休息的人们。而跟他们同样沾一身泥浆的黄群和马小扬却在人堆里急急地行走,寻找夫君和父亲。“你们看到马主任了吗!”她俩到处打听。“水势开始回落,他这会儿应该回指挥部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跟她们分析道。黄群说:“指挥部的同志说,水势在回落的过程中,对大堤的冲刷力依然很大,溃堤的危险不是减少了,反而增加了。所以,他又上这边来了。”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就说:“那你们再找找吧。”这时,一个群众跑过来说道:“找马主任是不?他带着几个人刚冲那边去了。”黄群忙说声:“谢谢、谢谢。”带着小扬往那人指的方向寻去。

    那是大堤下的一片小树林。有人,但没有马扬,倒是有几个黄群认识的机关干部在一堆簧火旁烤衣服,并把熏肠烤香了烤脆了,再烤出一层啦啦响的油珠子,往面包里夹。黄群一见他们,心里顿时踏实许多。因为,指挥部的同志告诉她,马扬就是跟这几位同志一起出来的。她忙问:“老马呢?他没跟你们在一起?”一个机关干部指指不远处的一个木楞堆说:“他上那边去了”黄群间:“他上那儿干吗?”另一个机关干部笑道:“也许有点私事吧。他还不让我们跟着哩。”黄群也笑道:“好你们几位,不仔细跟着领导,却只顾自己躲在这儿吃好的,当心马主任打你们屁股!”机关干部们忙笑道:“谁知道他自己在那儿躲着偷吃啥好的哩。快去吧,说不定马主任还给你们留着一份哩。”雨停了,人们的心清果然也不一样了。黄群在众人爽朗的笑声里急急向木楞堆走去。她当然不相信马扬是躲着干啥私事。第一个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念头就是,他会不会旧伤又发了?想到这里,她不禁加快了步子。马小扬也忙跟了过去。

    黄群其次想到的是,马扬可能在那儿“方便”所以等快走到那个木楞堆跟前了,便对小扬说:“你先别过去”马小扬知趣地赶紧站住。待黄群走到木楞堆近旁,四下粗粗地打量了一下,却没发现什么。她便轻轻地叫了两声:“马扬马扬”听母亲在那边叫唤,马小扬在这边有点不安起来,便慢慢向木楞堆那边移动。

    很快,黄群听到从一个木楞堆后头隐隐传出痛苦的呻吟声。她一怔,忙循声跑去。果不其然,马扬就在那个木楞堆后头,正用力抱住自己的脑袋,把大半个身子紧紧依靠在粗直的木头上,咬住牙关后,直接从牙缝里迸出一声声呻吟。

    黄群忙扑过去,抱住马扬:“马扬,你怎么了怎么了”“哎哟黄群黄群哦,你真是个好老婆你来得太是时候了抱着我用力抱着我再用点力,抱抱着我哎哟”黄群慌慌地:“马扬马扬你怎么了”马扬脸色发灰,眼圈发黑,继续抵靠住木楞堆,辗转反侧地痛吟着:“抱紧点哦别松手哦,我的脑袋我这该死的脑袋”

    在不远处站着的马小扬,完全被这场面震住了,她站着,不知所措地站着,脸色同样灰白,神情惶惶,两行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籁籁直往下流淌,然后大叫了声:“‘爸爸”扑过去抱住父母双亲大人,大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