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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贡开宸找马扬。马扬自然不敢怠慢,早早来到省委大楼,轻轻地敲了敲贡开宸办公室的门。出来开门的是焦来年。马扬略感意外,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去膘了一下门枪上钉着的房号小铜牌,想确认一下,自己是否走错门了。这个动作虽然微小,但还是被心细的焦来年注意到了。
焦来年笑了笑说道:“马主任,请进吧。您没走错。我是贡书记新任秘书焦来年。焦裕禄的焦,来来去去的来,过年的年。”“哦,焦秘书,你好,你好!”马扬立即热情地伸出手去招呼。焦来年是贡开宸从前的秘书,已调山南地委任副书记,在那儿,工作很出色,上下的呼声都很高,只要没什么特别的意外,他应该是常春亭的接班人。怎么突然又调回贡书记身边来了?
郭立明呢?
一连串的疑问在马扬心里闪电般地掠过。虽然一时间不可能得出什么明确的答案,但政治上极敏感的马扬从这个“重大”的人事变动中感觉出,要出什么大事了。一定的。心里虽然在这么紧张地盘算着,脸上却依然平静地笑着。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马扬立即站了起来。他听出来了,这是贡开宸的脚步声。
贡开宸一进门,就向他做了个手势,让他跟他一起到里边的办公室去。
“新换了个秘书?小郭呢?”坐定后,马扬问。
“送省党校学习了。”贡开宸漫不经心地答道。
“学习好啊。学习好啊”“那好。下一拨就送你去学。”
“好啊。好啊。”
“脑袋上的伤怎么样了?”
“应该没问题了吧。”
“别大意。”说着,贡开宸按了一下桌子下的电铃,叫来焦来年,并向焦介绍道:“认识不?马扬。大山子管委会主任。有名的马大胆儿。我觉得应该赐他一个外号‘马大哈’才对头。糊里糊涂让人砸了一杠子。有这种人吗?哈哈。”从他对焦来年说话时的语气手势神情看,他对焦来年的信任和亲近,绝对非比寻常。“我让焦秘书收集了一点脑外伤治疗养护方面的资料,都说脑外伤术后的养护特别重要,如果养护不好,预后一般都不乐观。马大哈主任,带回去认真学一学。千万别掉以轻心哦。”
马扬从焦来年手里接过那一厚摞剪报资料,还有几本这方面的专业医疗书籍,说道:“我这不是脑外伤,只是头部略微受了一点外伤”
贡开宸愣了一下,瞪他一眼,干笑着说道:“嘿嘿,天下有这号人吗?啊?头和脑有什么区别?啊?有什么区别?”马扬觉得,在科学分类上“头部”和“脑”应该还是有区别的。但他没分辨,也知道这时候是绝对不能和贡大人“抬杠”的,便忙低下头去翻了翻那本剪报资料,夸奖道:“搞得很专业嘛。”贡开宸又很得意地介绍道:“焦秘书还写得一手好字。以后,大山子有什么牌匾要写,可以请他去露两手。不过,要付钱的。一个字五千,怎么样?老焦,这价码还说得过去吗?”焦秘书谦和地笑道:“晦,我这一手臭字,怎么能上牌匾”贡开宸笑道:“你的字比我的好多了。你没瞧见,还有不少人来求我的字哩。”焦来年只是笑笑,没再说什么。他知道两位领导要谈正事了,自己不该再待在这儿了,便赶紧去替两位领导的茶杯里续满水。
待老焦走后,马扬又试探着问:“郭,是怎么回事?”贡开宸扬了扬眉毛,说:“什么‘怎么回事’?”学习嘛。充电嘛。有什么?“马扬壮起胆,又问:”没别的事吧?“贡开宸没直接回答,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别打岔了。说我们的事吧。知道今天我为什么要找你吗?“马扬忙说:”我知道您是让我来做检讨的。我已经做了准备了。“
贡开宸沉下脸:“嗯。还算清醒。说吧。那天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假话?”见马扬犹豫了一下,贡开宸立即正告道:“告诉你,今天你要是再跟我说假话,我肯定让组织部派人重新考察你。”
马扬忙说:“我当然愿意说真话。”
贡开宸一扬眉毛,问:“什么意思,当然愿意?那么,那天是有人不让你说真话?啊?到底是什么妨碍你那天对我说真话?有人威胁你?还是你自己有某种心理障碍,在我面前说不出真话来?”
马扬迟疑着:“说啊。”
马扬挪开自己身前的那只茶杯,为自己争取了一点点过渡时间,以便让自己显得稍稍从容一些,然后说道:“我的被打,有足够的证据说明,是有人策划的,是一个重大阴谋的一个组成部分。直觉告诉我,打我的人,很可能就是杀害言可言的那些人。而这些人绝对不是一般的刑事犯罪分子。他们先杀害掌握大山子重大内情的言可言,然后居然又敢来威胁手握开发区党政大权的我,无非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掩盖前些年他们在大山子浑水摸鱼时所做下的种种丑事。一般人是杀鸡吓唬猴子。这伙人的手段是杀猴子吓唬鸡,以震慑那些可能会站出来揭发他们罪行的知情人的嘴。”
贡开宸单刀直入:“你怀疑宋海峰?”
马扬一震,忙说:“我没这么说”
贡开宸站了起来:“你也不信任我?”
马扬闭口了:
贡开宸逼问:“说呀!”
马扬突然站了起来,十分激动地:“我不是信不过您”
“那么是什么!”
“您坚持要把宋海峰派到大山子”
“我已经说过多次,增派一个省委常委去兼任大山子市的一把手,完全是出于加强你那边工作的考虑,也是体制改革的必需。”
“但是,宋海峰到大山子市以后,根据他的指示,市公安和检察系统完全改变了原先的工作重点和侦查方向。市公安局把工作的重点放在了社会治安上,基本上中止了对言可言被杀一案的侦破。市检察院把工作重点放在了对新成立的开发区工作人员的职务犯罪上,基本上中止了对前两年群众举报的有关前大山子总公司那些重大经济案的侦破。而那些经济大案,涉及六七个亿的国有资产流失!”
“宋海峰跟我报告过他的想法,他说他这么做,是为了先给你开发区创造一个良好的社会秩序和工作环境,护送你们走上一个良性循环的道路以后,回过头来再追究过去这些旧案。大案。”
“言可言被杀能说是旧案?不把目前仍然潜藏着的那些重大经济犯罪分子和黑恶势力揪出来,开发区的工作能真正地安全地走上良性循环的道路?”
“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说。没人跟你吵架!”
马扬忍了忍,坐了下来。这时,焦来年敲敲门,匆匆走进来,向贡开宸报告:“公安厅唐厅长来了。”
马扬看了看贡开宸试探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贡开宸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别动,然后对焦来年说:“请唐厅长在小会议室等一会儿,我马上过去。省政法委的陈书记来了没有?”
焦来年答道:“来了。都来了。”
贡开宸立即又改变了决定,站起来对马扬说道:“那这样,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翻翻老焦为你找的那些资料。啊?我们之间的账还没算完哩。”
贡开宸到小会议室,向唐厅长宣布:“省委决定,大山子言可言一案的专案组,由你们省厅接管,由你亲自挂帅,直接向省委向我负责。省外,除公安部的相关同志,省内,除政法委陈书记,剩下的任何人都不得过问这个案子。给你一个月时间,限期破案,行不行,老唐?”
省公安厅唐厅长为难地笑了笑:“时间短点”
政法委陈书记拍拍唐厅长的后背:“加把劲吧。一个月可以了。”
贡开宸一点不让步:“就一个月。不能再拖了。”
省公安厅后厅长立即答道:“行。我们努力吧。”
“别‘努力吧’——”贡开宸故意拖长了那个“吧”音说道“一个月以后,我要结果。明白吗?!”
“是。”一回办公室,贡开宸继续追问马扬:“继续说。你认为,省里有人故意在捂大山子的盖子?”
马扬忙说:“我没这个意思。”
“那你神神道道的,什么意思?”
“怎么又不说话了?又在捉摸啥,想啥鬼点子呢?”
“贡书记,我哪敢跟您使鬼点子啊”“你?哼,什么不敢哪!最近大山子开发区工作进展不明显。你自己有这种感觉吗?”
马扬一愣:“你们那个坑口电厂到底怎么样了?这些日子怎么没下文了?那个杜光华和赵长林的‘永在岗服务公司’下一步到底准备怎么搞?开发区第二笔第三笔资金的引人有眉目了吗?开发区内现有的这些经营项目必须做哪些调整?它们的市场前景怎么样?未来的人关对大山子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有人对人关很乐观。我觉得,还是有许多事情值得我们忧虑的。有人说,人关后,中国有可能成为世界的制造业基地。在这个世界性的‘制造业基地’里,你大山子到底能占一个什么样的份额?怎么去争取这个你应得的份额?你现在到底有多少时间多少精力是用在思考和解决这些问题上的?”
静场。
“马扬,跟你说一句真心话,我期待你的,远不只是搞好一个大山子。我是想通过你,通过大山子,找到一条把整个k省搞活搞强的路。也就是说,我要在你身上做一个实验,寻找一个历史性的答案。我们一直说,k省曾经辉煌过。这些年,它又一步步衰落了。再往远处说,中国在汉唐曾称雄世界,但曾几何时,千百年过去了,我们却被世界其他强国远远地甩在了后头,受尽了凌辱。所以,这一百多年,有血性的中国人才一个劲儿地在叫喊,要振兴、要复兴我们这个中华民族这个问题一直使我们的心在流血原因到底何在?我们到底疏忽了一个什么样的关键问题这个历史性的答案到底在哪儿
马扬啊,寻找这个答案,才应该是你真正的用心所在不要因为我派了个宋海峰去当市委书记,你就老在那儿耿耿于怀我老了,许多地方跟不上趟了,最后的答案,看来还是要靠你们去书写去雕刻在历史这根擎天大柱子上。至于,有那么几只苍蝇、臭虫、老鼠、黄鼠狼在折腾,打死它们嘛!很简单嘛!“贡开宸一气说下来,胸口居然都有一点发闷,发热。花白的鬓发间,也微微渗出一颗颗汗珠,右手的手指尖又一次酥酥地感到了一点发麻。这种发麻的感觉近来常常让他为自己感到一点担心
这一晚,马扬又失眠了。深夜回到家,怔怔地在卧室里呆坐了好大一会儿。黄群在卫生间里替他准备好了换洗衣服,打着了热水器龙头,催他洗澡,嚷了好几嗓子:“马扬马扬,洗澡了!”他都没听到。连小扬都听不下去了,冲进来吼道:“爸,你是不是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马主任要洗澡了?”待黄群着急慌忙地走过来再催时,却看到马扬正面对着一架录音机在发呆。
“洗澡了。没听见!”
马扬不动。
“走啊水热了。”黄群一边说,一边还想搬走录音机。
马扬这才有反应了:“别动。”
“哎呀,洗完澡回来再听。不就是那段著名的‘马扬语录’吗!”说着便去拿那盒磁带。马扬一把夺了过来,把磁带放进机器,索性放了起来。房间里立即响起了马扬的说话声音:“多年来,我一直以自己是k省人而骄傲,因为k省作为中国的工业大省,拥有中国规模最大、数量最多的特大型国有工矿企业。可以这么说,中国早期的社会主义工业化是踩在我们k省人的肩膀头上起步的。而这份家当,正是我们k省人的父亲和爷爷亲手创下的。作为k省父亲们的儿子,k省爷爷们的孙子,怎么能让这份家当败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呢”
马扬站了起来,拿起自己的大衣,向外走去。
黄群一愣:“你你去哪儿?”
马扬说:“我去找贡书记!”
黄群说:“你疯了?你刚从他那边回来,什么事,又去?2再说,你也不瞧瞧,现在都几点了!你不休息,还不让省委领导休息?你是不是也太过分了?”但马扬还是大步跑下楼梯去了,径直跑到院子里,大概也觉得自己这样深更半夜地反复找省委领导未免显得自己太不稳重,太沉不住气,这才突然站住了。这时,黄群跑了过来,急切地问:“又出什么事了?啊?到底出什么事了?”“没事”“你又瞒我?”“真没事。”黄群说:“我那位老同学昨天又打电话来间我们的处境。她劝我们还是应该向南走一走。她说同样花一份力气耕耘,在他们那儿可能会有几倍的收获。她说,如果我们不想去深圳,她可以帮我们联系上海、广州、珠海。她说她爱人两年前在中央党校学习时的同班同学,现在在那儿都是某一方面说话算话的人了。帮这点忙,一点问题都没有”
马扬淡淡一笑:“洗澡去吧。”
“马扬”
“快上楼去。你要着凉了。”
“马扬,我没有别的更高的要求只求你给我、给小扬一份安稳的生活”
马扬搂住黄群:“走吧走吧,该洗澡了”
也许是由于深秋深夜寒意的刺激,也许是因为心中那份始终抹不去的忧虑所致,黄群一阵阵地颤栗起来,越发地向马扬怀里偎去。马扬感慨地把她全部搂进自己怀里,用自己的脸颊轻轻地抚摸着她柔滑的头发。
眼下,马扬的确十分困难。他觉得,当前最难的还不在于安置下岗工人。中国的工人好啊。几十万几百万地下岗,抹抹眼泪,长叹一口气,大部分人也就乖乖地自己找饭辙去了,真的没怎么给当官的找麻烦,给这档期里的改制工作横加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最大的困难也不在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更不在于建立现代管理制度上。这些事只要管事的人观念真变了,真正做到一心扑在企业上,无私,有勇,又能学会借他山之石来攻自家门前的这块玉,又能不怕失败(他觉得自己基本齐备了这种种方面的长处),只要假以时日,牢牢依托中国这块无比广阔的市场,伺机参与国际竞争,是一定能找到企业自身腾飞的基点的。而最大的难处恰恰是内部的掣肘,是你想干,他不想于;你想这样干,他却要那样于;你用大局的事业标准衡量成与败,他却在用一己的个人得失权衡进与退;为此,指鹿为马者有之,颠倒黑白者有之,不敢正大光明地较量,便扯虎皮做大旗,把川剧舞台上变脸的绝招用在了当官、为人、处世等方方面面,设下种种“绊马索”和“暗道机关”使你不能正面站着做人做事,甚至侧身站着还不行,有时还得弯腰屈膝半蹲下身子,勉强蹒跚前行。算一算吧,有多少能量是消耗在内部的掣肘上了呢?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三十、四十?或许更多?更少?谁能给我一道免掣金牌,我宁愿用自己这颗脑袋抵押在为人做事的“军令状”上!是的是的
贡书记问,那天为什么要对他说假话?我能说真话吗?——宋海峰正站在边上。贡书记问我,你怀疑宋海峰?我怎么回答?说是?证据呢?说不是?一种感觉,一种直觉,加上一些“迹象‘,还有一些匿名的举报信,和同样不肯留下姓名的举报电话,已不止一次地提到了这位副书记。我也怀疑过郭立明。就是从那次由他来通知我,宋海峰约我在白云宾馆谈话引起的。宋为什么要让郭来通知我呢?这在高层政治生活中虽然也只能算是一件小事,但无论如何也要算是一件不太正常的小事。由此,我隐隐觉得他俩关系不一般。而这是一位省委副书记和省委书记的秘书的关系。在高层政治生活中,他俩之间的关系必须十分正常才行。否则就难以保证党的机体始终得以健康地发展运作。
要不要把我对宋海峰的一些“感觉”都向贡书记报告?贡书记会认为我纯粹是据于个人恩怨得失在排斥自己一个潜在的政治对手吗?
我应该完全信任贡这个领导吗?
从数次谈话来看,贡对我“过分”关注大山子“黑窟窿”问题,已经表示了不满,对我一度想兼任大山子四个一把手的企图,也一直在“鞭打”着。这时,我再向他申述宋的那些并没十分把握的“问题”是不是就太“不聪明”了?甚至可以说太愚蠢了?
踌躇啊犹豫啊马扬,就算是发给你一块免掣金牌了,这节骨眼儿上,你能痛痛快快地一手高举“金牌”一手高张龙头铡,铡天下一切不公不义之人吗?
踌躇啊犹豫啊就在这时候,马小扬拿着一部无绳电话,大踏步地跑下楼来,气喘嘘嘘地嚷着:“电话贡爷爷的电话!”
黄群反快决,先从马扬的怀抱里钻出,赶紧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有些零乱的头发,装做无事人似的,转过身去微笑着面对冲到身旁来的女儿。马扬没管那么多,他听到了“贡爷爷”这三个字,急问:“谁的电话?”小扬高举着手中的无绳电话,大声答到:“您的顶头上司,k省一把手,贡开宸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