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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其实也没什么。”林觉立刻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可是这问题就像是在水底欢快吐着泡泡的鱼,已经暴露了行迹,只要再用鱼饵引上一引,它就要迫不及待地上钩了。
可林觉想当一条咬钩的活鱼,宋寒章却连下饵都不屑做,只想当愿者上钩的垂钓人,断然道:“那就算了。”
眼看他提竿就走,鱼急坏了,你鱼竿都伸了,怎么能不钓我呢?
林觉只好老实道:“其实也不是没事,我就是想问问之前我遇上的那个怪物,我总觉得有点蹊跷……”
主动跳进鱼篓里的鱼像吐泡泡似的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这种时候宋寒章总会是个好听众,耐心听讲,时而趁着他组织语句的间隙问一问细节,等到林觉把事情说完,宋寒章也已经分析得差不多了。
“首先可以确定,我们这一次一进入游戏,就被直接分散拉入了不同的幻境中,共同点在于我们都遇到了一个怪物,必须击败它后才能离开那里。这个怪物……我认为它和我们的心灵世界有关系。”宋寒章缓缓道。
“你和顾风仪的想法一样,她也这么觉得,厌恶、恐惧、渴望……这些情感用怪物的方式出现在了我们眼前,可是……”林觉说不下去了,满地残羽中的怪物,究竟代表了什么?
“很显然,那是我,你心中的我。”宋寒章说。
林觉心头一颤,却又好像如释重负,或者说他早就知道,却一直不愿意面对,直到宋寒章亲口说出答案。
“你对我倾注了很多情感,我感觉到了你的怜悯、敬畏、依赖、倾慕,乃至恐惧。”宋寒章在路灯下停下脚步,直视着林觉的眼睛,隔着薄薄的镜片,他的眼睛依旧好似夜幕中散发着冷光的寒星。他犀利直白地揭穿了林觉不愿意深思的东西,让林觉心脏狂跳,恍若赤身裸体地站在大庭广众下。
倾慕。倾慕?倾慕!林觉满脑子都是这个词,胡思乱想到都不敢看宋寒章的眼睛。
怎么会是倾慕呢?怎么就是倾慕呢?林觉想不通,也不敢想通,此时的他像是被人一头按进了水里,昏昏沉沉地喝了一肚子水,缺氧的大脑里光怪陆离地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宿舍楼中千钧一发的初遇、广场上宋寒章镇定自若地帮他隐瞒病毒抗体、图书馆中逐渐熟悉彼此共度难关……从一开始,宋寒章对他而言就与众不同,这也许是雏鸟情结,又也许是危难之中的吊桥效应,可不能否认的是他愿意为宋寒章赌上性命。
甚至于,如果有一天他们中必须有一个人要死,他希望死的人是他自己。
这是一种极端复杂的感情,在一个几乎不可复制的危险环境中酝酿而生,也因此没有可以参考的案例,林觉甚至都弄不清这种感情到底是什么,只是一味地在乎着他,更甚于在乎自己,却从没认真想过这究竟是不是爱。
就在林觉游思妄想之际,他听到宋寒章说:“……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会害怕我?”
林觉愣愣的,宋寒章却是困惑的,这种真实的疑惑显而易见地表露在了他的脸上。
对,宋寒章完全没有在意被他一笔带过却好像在林觉脑中投下了一枚核弹的那个词语,他纠结的地方在于林觉的恐惧。
林觉突然笑了,不是自嘲,他是真的觉得很好笑。他依稀意识到了宋寒章和他思考的脑回路从来都不是同一条,宋寒章其实是个思考方式很简单的人,他不觉得倾慕有什么问题,也懒得去深究这到底是爱慕还是混杂了太多复杂情感的憧憬,只要他确定这种感情不会破坏他们之间的信任关系,他就不会在意。
但是恐惧会,所以他在意。
想通了这些,林觉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有点失落,又有点得意。失落是因为当他在意一个根本不在乎别人是不是对他有特殊好感的人的时候,他就像抛媚眼给瞎子看,永远不用期待对方有什么回应,不过却也不用担心对方会恼怒地要划清界限,这虽然不算一个好结果,但也绝对不是一个坏结果;得意则是因为虽然智商从来都被宋寒章单方面羞辱,但是在情商上,他还是有明显优势的。
自以为了解了宋寒章心理的林觉甚至有心情开玩笑了:“俗话说因爱生怖嘛,我这一定是对学长‘一往情深’,爱得自己都怕了。”
“是这样吗?”宋寒章怀疑地看着他,似乎准备重新估量一下这种感情的危害性了。
林觉憋笑憋得嘴角都扭曲了:“我开玩笑的。”
第8章在午夜来临之前(中)
显然,被这个“玩笑”逗笑的只有林觉自己,他偷着乐了半天,觉得宋寒章冷淡里夹杂着一丝疑惑的样子让这个笑话风味更佳,到最后他已经完全是被宋寒章的反应逗笑的了。
宋寒章忍了他五分钟,感觉这个一路上“吭哧吭哧”偷笑的活像个半夜溜出精神病院奔向自由的重症患者,而他是负责将人带回去的苦命护工,要命的是他还试图弄懂为什么这个病人一路上都笑得像一团被冲上滩涂还在蠕动的海蜇。
林觉终于不笑了,开始一本正经地向宋寒章求教那只怪物的寓意,宋寒章给他分析了一通,因为涉及太多心理学的东西,林觉听得云里雾里,归结起来大意就是他们在幻境里的时候就像是在做梦,心理上的自我防御机制被最大限度地削弱了,潜意识占据上风,于是原本被压抑、替代、拒绝、投射的东西以不同的怪物的形式表现了出来。
林觉遇到的那只怪物,毫无疑问指代的是宋寒章,他会将潜意识里的宋寒章投影在怪物的身上,无疑是因为恐惧,也正是这份恐惧让宋寒章迷惑不解。
这只怪物身上最怪异的地方就是那双没有羽毛的翅膀。
怪物本不该有翅膀的,可偏偏在林觉潜意识世界里,它有一双羽翼,而羽毛却已经凋零殆尽,沾染了丝丝血液,仿佛遭受酷刑的天使。
某种意味上来说,林觉潜意识里的宋寒章是被神化过的,他将自己的一部分情感和信念寄托在了宋寒章身上,这份诡异的敬畏与崇拜里又有不自知的怜悯,也许是因为宋寒章只言片语里提起过的过往,他父母双亡,童年似乎并不快乐——它没有五官的脸和仿佛被肉色的薄膜紧紧束缚的身体也在暗示这一点,林觉认为他的内心是压抑的。
可这一切仍旧不能解释那份恐惧。
“人在面对危险的时候,很自然地就会产生恐惧的心理,这是来自基因的生物本能,例如面对死亡和痛苦的时候,人就会恐惧。更高级一些的刺激来自于社会因素,这就更加复杂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经历,这些经历构造出每个人独一无二的‘恐惧’,例如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在看到有人做出施暴者习惯的动作时,哪怕这个动作稀疏平常,也可能会立刻触发他的恐惧;又例如家长在孩子不听话的时候用警察恐吓他,那么他长大后可能就会害怕警察乃至穿着类似制服的人。从根本上来说,恐惧的根源还是‘危险’,只不过每个人对‘危险’的看法都不同,这也造成了恐惧的多样性。”宋寒章侃侃而谈,阐述了他对恐惧的观点。
林觉回想了起来,他和宋寒章认识的时间很短,短到他只需要花上几分钟就可以将两人在一起的记忆重温一遍。
他害怕宋寒章吗?也许有一点,在第一轮生化校园中,当他看到变成丧尸的宿舍管理员和从天而降一脚踢翻它的宋寒章的时候,他的确是恐惧的。但是这份恐惧很快变成了敬畏和服从,并没有在他的心里扎根太久。
在有关宋寒章的回忆里,会让他在噩梦中惊醒的画面只有两幕,一幕是丧尸咬伤了宋寒章的腿,而那个时候唯一一份病毒抗体却被打落到了丧尸群中;另一幕则是在镜子世界里,林觉排除万难找到幻境里的宋寒章,在他的帮助下找到了脱离镜子世界回到游戏里的办法,却看着幻境里的宋寒章在他眼前与虚假的世界一同灰飞烟灭。
其实他最深的恐惧不是对宋寒章这个人,而是对失去他的恐惧啊!
想通了这一点,林觉的心情反而轻松了起来:“学长,如果你非常喜欢一件贵重的宝物,对它视如珍宝、爱逾性命,可偏偏你无法把它锁在安全的保险柜里,还随时可能失去它,你会不会感到害怕?”
“不会,宝物对我没有意义。”宋寒章说。
“……我这只是打个比方!那换一个,那是一件对你生存至关重要的道具,但是你面临着失去它的危险,你害怕吗?”林觉又问。
这一次宋寒章终于有了代入感,深思了起来,却还是说:“不,我不会。如果我意识到会失去它,我只会尽全力减少这个危险发生的可能性。但如果我竭尽全力仍然不能避免这个未来的到来,我依旧失去了它,并且不可能再夺回,那我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想方设法减少失去它对我生存带来的不利影响。”
林觉哑然,突然想起陆刃说过的一句话:他只会好好思考接下来该怎么走,永远往前看而不回头。
这应该是一种值得欣赏的品质,林觉也深知宋寒章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不敢问——如果他死了呢,宋寒章会不会为他的死亡感到悲痛?还是说他可以理智到轻易从他的尸体边走过,继续独自前行?
林觉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试图清醒一点,他又恼恨起了自己的患得患失。明明在第二轮的时候,宋寒章冒着生命危险进入镜子世界引导他找到正确的方向,说明他已经为了他赌上性命、竭尽全力,他凭什么还想要求更多呢?
宋寒章是否会因为失去他而感到愤怒、恐惧和悲伤,这都是在失去他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了,林觉希望自己永远不要知道,他也的确永远不会知道了——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死了。与其纠结是生是死都不会有答案的事情,还不如好好活在当下。
两人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宋寒章已经从林觉的假设中得到了答案,林觉也已经摆正了心态不再纠结这件事,毕竟现在他们要面对的危险还有很多。
学校最高的行政大楼楼顶。
异变后的夜晚的风里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腥味,从楼顶看去,整个校园被笼罩在远远近近的路灯下,这种昏黄的光线更为这个被诡异力量入侵的校园平添了几分恐怖。
从楼顶俯瞰着这个充满锈铁和血迹的大地,他们仿佛置身于恶魔的体内,每一块斑驳的大地都好似蠕动的肉壁,枯死的景观树木仿佛是一个滴血的肉瘤,而流动着红黑液体的人造水系则是汩汩流淌着血液的血管。
诡异的是在星星点点的路灯之间,总有几块奇异的阴影区域,那里像是住着一颗黑洞,将周围的光源全部吞噬。
“那些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林觉奇怪地问道。
“不知道。”宋寒章说。
林觉很少听到宋寒章说不知道,顿时更加好奇:“你也有不知道的时候?”
“当然有。没有尝试过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宋寒章回道。
“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拿出一堆猜测吗?”林觉已经很了解宋寒章了。
宋寒章抿着嘴:“好吧,如果你想听的话。这些黑暗的地方明显是在引诱我们去探索,我猜一旦走入那里,就会触发游戏一开始那样的幻境,会以我们的潜意识生成不同的怪物。这些黑暗的区域很可能还会不断变化,否则我们就可以无限次地去‘刷怪’,或者避开它,它不会允许我们这么做的。”
“那我们现在出发?”林觉握着手中的长枪跃跃欲试道。
宋寒章记忆了一下附近的几片黑暗区域,带着林觉向最近的一片走去。
这些黑洞到底是什么呢?从高处俯瞰的时候,它们就好像一团一团的无光地带,但是真的从地面上接近的时候,林觉的感觉却更奇怪了。
明明路灯就在几米之外,可是从穿过某条看不见的界限开始,世界骤然暗了下来。他依旧能看到几米外的路灯,可是却好像隔了一层遮光玻璃,玻璃让昏黄的路灯变得幽冷而遥远。视线范围内更昏暗了,林觉已经掏出了手机打开手电筒照明,可是这里的黑暗却好像是粘稠的胶质物,让人浑身不适。
“学长?”林觉习惯性地叫了一声。
宋寒章就在他身边,手上拿着那把第一轮得到的匕首,目不斜视地向前走。
地面上黏糊糊的,像是涂了一层胶水,可偏偏又是暗红色的,这种不祥的颜色让人疑神疑鬼地联想到了半干的血迹,时不时的还会有一两团蠕动的血肉,像是脱了皮的老鼠,飞快地蹿入更深处的黑暗之中。
林觉有点发毛,前方的黑暗仿佛无穷无尽,血腥味越来越浓,也越来越恶臭,林觉的胃里胃酸翻滚,发出“咕噜咕噜”的痉挛声。这种黑暗让他想起很多东西,小时候独自一人在家时看着太阳落山夜幕降临的恐惧,晚上夜自习下课后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经过无人小巷时的恐惧,半夜醒来在黑暗中打开房间门向洗手间走去时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