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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油糖糕、果浆水成团的酸杏酱很快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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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吃饱喝足,??两人仔仔细细将土坑中所有火星儿全部浇了一遍,最后怕不保险,还结结实实盖了一层土。

    冬日天干物燥,??在山林中生火本就是风险极大的事情,??若不小心善后,??一旦余烬借着西北风起火,??眨眼功夫就能吞没整片森林,后果不堪设想。

    “白姑娘,??我们……”

    孟阳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见白星突然比了个嘘的手势,??身体微微俯低,双手向后反握在两截“短棍”上,侧耳倾听起来。

    有动静。

    孟阳什么都听不见,??但他极其信任白星的功夫,??于是立刻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耳畔只剩下冷风吹过枯林的细微呼啸声。

    然而过了会儿,刚还满脸警惕的白星忽然改了表情。

    她的手虽然还放在兵器上没动,??但表情已经变得有点古怪,??放松下来的古怪。

    孟阳隐约觉察出点什么来,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捂着嘴巴小声道:“白姑娘?”

    白星不回答,??转身朝林中打了个呼哨,一阵树枝摇动过后,??一匹高头大马从林中一跃而出。

    它的四肢在半空中肆意舒展,一身流畅的肌肉线条分明,脖颈间鬃『毛』随风飘『荡』,??如阳光下的海浪,折『射』出重重叠叠的璀璨的光。

    白星美滋滋叹了句,“真是匹好马。”

    我的马。

    孟阳瞅了她一眼,没做声。

    也不知刚才谁跟谁大道中间拔河,哭得惨兮兮的……

    也不知阿灰刚才哪里疯去了,滚了满身枯枝败叶,完全是一匹流浪马的熊样儿。白星脱了外袍给它拍打几下才罢了。

    大约是来的路上闹了一场的缘故,一人一马此刻的关系突飞猛进,非常蜜里调油。

    分明不久前还警惕的,怎么忽然又玩闹起来?孟阳满头雾水,才想问个明白,就听见另一条小道上隐约传来叮铃叮铃的铜铃声。

    这种铜铃一般用在牲口身上。

    所以,是刚才另一股青烟的主人么?

    他本能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过了会儿才见到一个人牵着骡子出来。

    孟阳瞬间明白邻居为什么会放松警惕了。

    来的是熟人:康三爷。

    康三爷还是穿着那件青黑『色』的旧棉袄,一手撑着拐杖,另一只手里牵了一匹大青骡,动作虽然有点别扭,但依旧走得又稳又快。

    咔哒咔哒,是拐杖的声音;

    叮铃叮铃,是铃铛的响动。

    方才孟阳听见的铜铃声正来源于那大青骡脖子上挂的铃铛。

    “三爷,您也上山打柴么?”孟阳热情地打招呼。

    那青骡身体两侧都绑了许多捆柴火,垛得满满当当,犹如移动的小山。非但如此,康三爷自己背上也背着一大捆,俨然是在囤货。

    只是他家中只有一人,真的需要这么多吗?

    康三爷瞧了他们两眼,视线划过不远处装得满满当当的驴车,点了点头,“要下雪了,多砍点柴。”

    他既不会夜观天象,也没有多么丰富的丛林生活经验,但他有一条断腿。

    每到天气不好的时候,那断腿便会隐隐作痛,从不落空。

    既遇着了,那便一同下山。

    奈何白星和康三爷都不是多话之人,且两人的关系略有点微妙,此时更是半个字都没有。

    孟阳倒是话篓子,可惜没人接茬也白搭,他自己口干舌燥说了半天,结果双双没有下文……

    他苦恼地『摸』了『摸』小『毛』驴,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说话呀?

    你一句我一句,加深一下感情,难道不是很好嘛?

    唉,真是伤脑筋。

    三人就这么一路无言,默默走回到桃花镇。

    去时晨光熹微,回时日头西斜,已经是将近申时了。

    一行三人入了城,在孟阳家所在的路口分别。

    按理说,三人都住在同一条街上,康三爷合该往西拐的,可今儿他却一反常态,竟继续又往北去了。

    白星的视线几乎本能地追着康三爷而去,脑海中不断滚过各『色』念头:

    他去哪儿?要做什么?

    说起来,当初他还跟踪过自己一回呢……

    “白姑娘,你渴了吧?我去煮热热的红枣水给哎哎哎人呢?”孟阳刚指挥着小『毛』驴在门口停稳,结果一回头,就见邻居早没影儿了,只剩下阿灰跟自己大眼瞪小眼。

    人呢?

    再说康三爷。

    他牵着骡子,一路走街串巷并不停歇,一直越过了中大街,来到白星并不算特别熟悉的城北,这才往第三个巷子口右拐,停到第二户门前。

    门前有个头发雪白的老太太,正拄着拐杖坐在小马扎上晒太阳,每当路口经过一个人,她就会将朦朦胧胧的眼睛转过去,“是鹏鹏吗?”

    有的路人会叹口气,温和地说“不是呀”;有的却只是摇头,面上很是唏嘘。

    久久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老太太也不沮丧,还是端端正正坐着,重复着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问题:

    “是鹏鹏吗?”

    暗处的白星皱了皱眉头:那老太太显然已经糊涂了。

    康三爷牵着骡子一靠近,老太太便又循着声音转过脸来,用无神的双眼盯着他问道:“是鹏鹏吗?鹏鹏家来了?”

    声音中满怀期待,她甚至一直带着温柔慈祥的笑容,随时准备欢迎自己的儿子。

    康三爷勒住骡子,慢慢走到她面前,很有点艰难地蹲下,抚着她的膝盖轻声道:“是啊,娘,我家来了。”

    娘?

    白星愣住了。

    她之前就知道康三爷的家人早就死绝了,他与这个老太太非亲非故,更不是什么“鹏鹏”。

    但他为什么要承认?

    那老太太却高兴地笑了。

    她立刻抬起粗糙的手,轻轻抚『摸』过康三爷的脑袋,“是鹏鹏啊,鹏鹏家来了!”

    白星疑『惑』,他分明不是呀……

    康三爷不做声,只是努力仰着脸让她『摸』。

    等『摸』完了,老太太就颤巍巍朝门里面喊,声音里满是喜悦,“桃花啊,鹏鹏家来了!”

    过了会儿,院子里走出来一个小女孩儿,她看上去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额前故意散下来一片碎发,可走动间也挡不住后面的大片桃红『色』胎记,冷不丁看着有些吓人。

    但若细细看时,就会发现她五官清秀,眼神温柔通透,实在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儿。

    评论一个人是否好看,本就是极其复杂且深奥的事情。

    方才她大概正在洗衣裳,两只袖子高高挽起,双手水淋淋的,『露』出来的小臂都冻红了。

    看清来人后,她小声问了好,又道歉,“『奶』『奶』又认错人了,您不要介意。”

    老太太死死拉着康三爷的手,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什么,左右不过是“冷不冷啊”“娘给你做了棉袄,也不知大小”“你咋这么晚才回来看娘”之类的话。

    康三爷每一句都回答得很认真,也很顺畅,显然说了不止一次了。

    他抽空瞧了桃花的手一眼,见上面满是冻疮,不禁眉头紧锁,“柴火尽管用,使热水洗衣裳,别把手脚冻坏了。你还小呢,以后有的罪遭,别不知道厉害。”

    他的语气还是像往常一样硬邦邦的,只是里面隐藏的关怀骗不了人。

    此时的他像极了一位笨拙的父亲,急于表达自己的关爱,却苦于不得其法。

    桃花垂着头,不断搓着自己红肿的手,也不说话。

    像所有被父亲教育的女儿一样:知道对方的好意,却也不晓得该如何正面回应。

    她这才看见那小山一样的柴火,沉默片刻,眼中染上一点悲伤和怀念的神『色』,“其实您真不用这样……当年的事也怪不得您,本就是爹非闹着要去的……生死有命,您这几年替我们做的够多了。”

    当年父亲执意离家时,她已经大略记事了。

    曾经的她确实怨过,可如今一年年过去,她长大了,曾经的伤痕被时光打磨平整,也渐渐明白过来:其实这世上九成以上的坏事都怨不得旁人。

    康三爷低头看着老太太,声音有些沙哑,坚持道:“是我的错。”

    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大多数无伤大雅贻笑大方,但有时候,这份轻狂会杀人。

    当年他不耐烦枯燥平凡的人生,一腔热血闯江湖,以为只要走出家门,就会遇见话本里写的那些英雄豪杰,经历流传千古的爱恨情仇。

    他不想如祖辈、父辈一般碌碌无为,在这小小的无名小镇草草一生,总觉得有满腔雄心壮志和大本事,只是缺个施展的机会。

    他想当英雄,想成为所有人关注的焦点,让所有人仰望……

    他年轻时有把子力气,又是个愣头青,从不惜命,跟几个兄弟还真闯出来一点薄名。

    其实那时候他已经觉得有点累了怕了,但仍憋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离家时立下的那些豪言壮语仍回『荡』在耳边,他尚未扬名立万……

    所以当偶遇童年伙伴,对方像所有向往江湖的人一样,满是好奇的询问“江湖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很可怕?”时,康三爷可耻地说了谎。

    彼时的他年轻气盛,好脸面,丝毫没有考虑过后果,咬牙回道:

    “江湖很好。”

    他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曾想对方竟然就这么相信了,然后撇家舍业,义无反顾的入了江湖。

    “我要像康大哥一样出人头地,你们等着我,终有一日,我要让你们享受荣华富贵!”

    然后,那个叫方鹏的小伙子再也没回来……

    得知这个消息时,康三爷正躺在病床上:他刚失去了一条腿,也永远失去了几个结义兄弟。

    平生头一次撒谎,却酿成大祸。

    “我要像康大哥一样……”

    我不杀伯仁,然伯仁因我而死。

    我是罪人,康三爷自始至终都这么认为。

    江湖是吃人的地方,容不下寻常血肉。

    或许当初,他本就不该踏出那一步……

    康三爷哄着老太太回屋喂了碗热饭,又帮忙将一头银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替她烧热水洗手洗脸,涂抹油膏。

    天太冷了,老人本就肌肤干燥,若不小心呵护,必然要冻出血痕。

    桃花不大想要那些柴火,所以没有动,只沉默着看他照顾『奶』『奶』。

    “儿子”家来了,老太太的情绪很高,让吃就吃,让坐就坐,还『摸』索着去开柜门,“我给鹏鹏留的糖瓜啊……”

    好像有一团湿棉花堵在康三爷的喉头,涨得发疼,叫他几乎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仿佛再也不能在屋子里待下去,这里有种可怕的,令人绝望的温情。

    这温情像绳索,将他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康三爷逃也似的奔到院子里,扶着墙站了会儿,这才出去将带来的柴火全部卸下,塞满一整个柴房,『逼』着桃花烧火热炕,他自己则一瘸一拐去院子里,将剩下的衣裳都搓洗干净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其实看到这里,白星早就知道康三爷对自己没有威胁,也没有恶意。但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神奇的魔力,叫她又跟着走了一路。

    康三爷还没回家,他径直去了中大道上的『药』铺,一口气要了好些治疗冻疮的『药』膏,又去肉铺割了几斤肉,这才返回方家。

    而当他再次转入巷子时,就见方老太太又重新坐回到门外,在同样的位置以同样的姿势,一遍又一遍,满怀期望的问着过往行人:

    “是鹏鹏吗?”

    康三爷抓着『药』包的手一紧,眼泪滚滚而下。

    最终离开方家时,康三爷依旧挺直脊背,但在白星看来,那分明是一具行尸走肉。

    深一脚浅一脚,晃晃悠悠,若非中途白星从旁边戳了一下,他几乎要径直掉到路边的沟渠里去了。

    康三爷没问对方为什么跟着自己,他全身的力气都好像没有了,就近找了一处墙根,靠上去,顺着缓缓滑下来。

    白星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也有点寂寞,于是鬼使神差走过去,隔了差不多一步远,也学着他的样子靠墙蹲下。

    一老一少就这么蹲着,沐浴在午后的日光里,怔怔发呆。

    镇子里面的风很小,吹在脸上柔柔的,并不刺骨。

    像母亲温柔的手,一遍遍抚慰伤痕累累的游子。

    康三爷没有开口,但也没撵白星走。

    他似乎已经完全不在乎丢脸了。

    说来好笑,曾经他最在意的东西,如今却成了最不值钱的……

    桃花镇的人心思很简单,生活也很简单,他们短暂的人生中从未经历过什么血腥风雨,也不该有那样的回忆。

    所以康三爷不敢说,不敢跟任何人说。

    而那些过去的惨烈的回忆却并不会消失,反而会被时光一遍遍冲刷:每当他越想忘记,那些事情仿佛就越加清晰。

    但她不一样。

    她来自于江湖,他经历的,她都懂。

    甚至不必说什么话,康三爷就觉得自己被理解了,安慰了。

    一老一少,神奇地实现了共鸣。

    他们就这么蹲着,沉默着,无声目送眼前的人们来了又去。

    临近年底,镇上尤其热闹,但这个角落却好像单独划出来一个神奇的小圈子,将所有喧嚷嘈杂都摒弃在外。

    从日头西斜蹲到更斜,地上的影子被一点点拉长,在地上转了半个圈,最终渐渐与降临的夜幕融为一体。

    华灯初上。

    有附近的商铺点了大灯,打出一个又一个橙黄『色』的光圈。那些光晕在淡淡夜『色』中晕染开来,连同普通百姓们的欢笑声一起,将地上的影子重新送回。

    但因为光圈太多,反而把影子弄得『乱』七八糟的,躺在地上,像只从人的脚下延伸出去的刺猬。

    “江湖不是好地方,”良久,康三爷终于开口,他重复着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话,“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既然心生退意,不妨早做打算,免得……”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低头看着那截断腿,轻轻『摸』了『摸』。

    免得来日后悔。

    康三爷虽然没有说完,但他觉得白星肯定能懂。

    有些话,本就不必说出来。

    白星缓缓眨了眨眼,忽然问道:“你杀了他家的人?”

    这个问题太过直白,叫人完全无法回避。

    其实她本也不懂那些弯弯道道,不明白为什么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事情,有的人非要搞那许多花样。

    就好像一只鸟儿一样,放它去飞不就行了?

    可有的人偏不,偏要给鸟儿套上复杂的沉重的外衣……

    康三爷难得没有回避,或许今天的事已叫他筋疲力尽。

    他哑着嗓子道:“读书人有句话,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是我的错。”

    他的话好像突然多起来,开始絮絮叨叨说当年的事,颠三倒四言辞混『乱』,但白星都听懂了。

    于是她觉得更『迷』『惑』了,“可这本就不关你的事啊,你这个人真的好奇怪。”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那个方鹏做出决定时也已二十多岁了,难道还不会判断利害得失吗?

    从很小的时候,义父就曾教导她,“人的一生中会做许多次选择,每种选择又可能带来无数种后果,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不好的。但当你决定迈出那一步时,就该明白,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怨不得旁人。”

    她很小就明白的道理,难道有的人竟然不知道么?

    但康三爷却不这么认为。

    他一辈子没有对不起别人,连谎言都不屑于说,偏偏是那一次,唯独是那一次,却间接害死了人。

    方鹏是如此信任他,他辜负了对方的信任。

    所以他只能忏悔,只能赎罪,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如果连这点事情都不做的话,那么他的前半生,他前半生所固执地坚守的所谓底线,又算什么?

    白星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的样子,“所以你觉得自己是害人精,是废物,才会分明想见,却又拼命躲着那个卖豆腐的女人吗?”

    唉,这些所谓的大人真的好烦啊!

    康三爷:“……”

    他突然觉得胸口一阵闷痛,好像被谁拿着刀子狠狠戳了几十下一样,血淋淋的。

    顺带着脸上又热辣滚烫。

    见他不否认,白星继续面无表情道:“那你到底喜不喜欢人家?不喜欢的话,直接拒绝不就好了嘛!”

    说到这里,她一张小脸儿都皱巴起来,又浮现出那种康三爷眼熟的嫌弃:

    呓~我看你是坏得很啊!

    康三爷:“……”

    喜欢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呢?他如今是个残废,是个罪人,本不该再拖累其他人的……

    可是,这……感情的事,哪里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他觉得对方说的是歪理,但偏偏又找不出理由来反驳。

    说来也怪,当强烈的窘迫扩散来开时,一直蚕食着他的负罪感竟神奇地减轻许多。

    “白姑娘?”

    熟悉的声音从街对面传来,让陷入僵局的两人齐齐转头看过去。

    是孟阳。

    他挑着一盏灯笼,慢吞吞沿着路走着,一边走一边很小声的喊。

    他似乎十分焦急,一路走一路找,但又怕打扰到其他人,所以喊话的频率很高,音调却很低。

    “白姑娘?”灯笼渐渐靠近。

    周围全都是归家的百姓,或三五成群说说笑笑,一起相携走向路边的食肆,挑选心仪的美食,享受一天结束后难得的天伦之乐。

    孟阳就这么形单影只的,提着小小的灯笼,穿越人群而来。

    而这个时候,康三爷也被白星三言两句刺激到快吐血。

    虽然情况确实是这么个情况,但单纯的内心感受和有人大咧咧在你面前坦白讲出来……这种感觉着实差距不小。

    他现在甚至都顾不上自怨自艾钻牛角尖了,一门心思只想把这个小混蛋撵走。

    什么共鸣,什么江湖客之间奇异的理解,果然全都是自己的错觉吧!

    “在这儿!”见白星没做声,康三爷实在忍不住了,干脆直接扶着墙站起来,朝孟阳喊了一嗓子,“这儿!”

    蹲的时间太久,腿都麻了,他还踉跄了几步。

    但这丝毫不能阻止他立刻把人送走的决心。

    就见孟阳的脑袋在黑影中好一阵左右摇摆,这才锁定到康三爷的位置,又顺着注意到他脚边的白星,赶忙跑了过来,“三爷,白姑娘,你们怎么在这里呀?”

    白星如冉冉升起的蘑菇一般站起来,平静道:“他找我谈心。”

    说着,还用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瞅了康三爷一眼,又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唉,真不叫人省心!

    康三爷:“……”

    我信你个鬼!

    分明是你这小丫头跟踪我!

    孟阳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扫了几个来回,确定没有动手的痕迹,这才松了口气,立刻开始嘚吧嘚吧的说话:“下午我去王大娘家还驴车,她又给了我点黍子面,差不多有四五斤呢,我准备做油糖糕……”

    其实他已经将材料都准备好了,但白星却始终不见人影。

    最初他是耐心在家等候的,可左等也不回,右等也不见,这才渐渐焦躁起来。

    白姑娘是突然来到桃花镇的,那么现在,她是不是又突然离开?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把他吓了一大跳,他又想起来康三爷曾经说过的江湖中的事,再也坐不住,就出来找了。

    这一路上他的脑子里都『乱』糟糟的,呼啦啦涌现出很多个念头,有对方不告而别的委屈,有失去伙伴的难过,还有对孤独卷土重来的恐惧……

    他不想一个人。

    如果,如果白姑娘走了……他甚至不敢继续想下去。

    “什么是油糖糕?”白星的声音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响起,“好吃吗?”

    从四面汹涌而来的孤独和难过都在此刻戛然而止,如夜幕下的『潮』水般褪去,孟阳忽然浑身一轻,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席卷全身。

    白姑娘还没走呀!

    他重重点头,“好吃的呀!我准备了红豆沙和姜汁红糖两种馅儿呢,你喜欢哪种?”

    白星非常认真的思索片刻,果断道:“都想要!”

    孟阳呵呵笑了几声,点头,“好呀好呀……”

    后面被遗忘的康三爷:“???”

    我这么老大一人你们瞧不见吗?

    眼见着两人肩并肩走出去十来步,孟阳忽然又站住,转过身,远远朝他做了个揖。

    康三爷愣了下,摆了摆手。

    得了得了,赶紧走吧。

    白星和孟阳沿着来时的路往家走去,一路上,后者都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可以用黍子面做的美食。

    白星逐渐从一开始的口水直流,到了现在的麻木。

    她觉得对方话多得有点反常。

    “白姑娘,你会走吗?”

    灯笼能照到的范围其实很有限,此时孟阳现在台阶上,就有点看不大清下面白星的表情。

    白星没有马上回答,她似乎在认真思考,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

    她喜欢这里,喜欢现在的生活,可江湖的事情总是瞬息万变的,谁又能预测明天的事情呢?

    而且,闯『荡』江湖寻求刺激是会上瘾会中毒的,在撞到头破血流之前,没人愿意主动逃离。

    她也是如此。

    纵使此刻喜欢平静的生活,但以后呢?她不敢保证。

    意料之中的答案,孟阳略略有点难过。

    是因为相处甚欢的小伙伴随时可能离去吗?好像是,又好像不全是。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些难过究竟源自何处。

    他抓着灯笼的手紧了紧,又带着几分急切的问:“那,那如果有一天你要走,可不可以提前告诉我?”

    白星呆住了,显然从来没有遇到过类似的问题。

    江湖客聚散匆匆,分别亦有可能是永别,她入江湖没几年,知心好友寥寥无几,从未与人有过这样的约定。

    她本能的想要摇头,可无意中瞥见灯笼光笼罩下孟阳的眼睛时,却又神奇的停住了。

    那双眼睛黑黢黢的,里面好像嵌着一层莹润的光,有期待也有忐忑,仿佛只要自己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眼睛的主人就会立刻被悲伤吞没。

    “好。”她点了头。

    这是一个字,也是刀客的千金一诺。

    孟阳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欢喜起来,他从来就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人生漫漫,前途无法预料,但是邻居愿意在发生变动时告知自己,这难道不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吗?

    他笑着吐出憋了好久的闷气,身上重新洋溢出快乐,“白姑娘,我们来炸糖糕啊!”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瞬间将白星从苍凉凶险的江湖拉回到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多温柔啊。

    也算阴差阳错,本来孟阳见白星很喜欢镇长家的红豆包,就准备自己做一些的,所以今天早上出门前就泡了一些红豆。没想到王大娘又给了黍子面,于是他又临时决定改做油炸糖糕。

    毕竟红豆包已经吃过了的,而油炸糖糕还没有呀!

    黍子面本身具有黏『性』,北方人经常用它来做各种带馅儿不带馅儿的点心糕饼,如果放馅儿的话,大多是红豆馅。

    在等待白星回家的过程中,孟阳已经提前煮好了红豆沙。因为黍子面黏稠的口感,糖糕对红豆馅要求比较苛刻,所以他不仅把所有的红豆皮都捡出来,还将红豆馅儿过了两遍筛子,压碎一切可能残存的豆粒,确保口感如沙似蜜。

    面团在出门前就准备好了,他将它们掐成一个个大小相仿的面剂子,轻轻用擀面杖压开一张张厚实的面饼。

    用勺子挖一点馅料放进去,然后收口,小心地压成一个带馅儿的饼。

    如此做了几个之后,他又觉得有点没意思,当即灵机一动,捏了几条小鱼出来。

    “年年有余呀!”他转过头去,对旁边托着下巴烧火的白星道。

    小鱼有点像白天他们吃的那种,胖乎乎的,很是憨态可掬。

    “要阿灰!”白星非常霸道的要求道。

    “呃,”孟阳有点为难,又不忍心让她失望,鼓足勇气道,“那,那我试试看啊……”

    片刻后,白星看着他手中的东西,沉默半晌,“驴。”

    阿灰才没有这么丑。

    孟阳沮丧道:“对不起……”

    是我没用!

    油锅已烧到五成热,糖糕刚一放进去便立刻被淡黄『色』的油泡包裹了。它们就像一条条小船,被热油温柔地托起,然后慢慢鼓胀。

    在遇到白星之前,像炸糕这种需要大量废油的奢侈的东西,孟阳一年到头都不见得做一次。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喜欢跟邻居在一处,更喜欢看她吃到好吃的东西时弯起的眉眼和眼底泛着的星光。

    不,她眼中的光啊,远比天上的繁星更为动人。

    星光的主人满脸好奇的望着油锅,看那些原本扁平的糕饼渐渐膨胀,一度发展到青蛙一样的大肚皮。

    “会爆炸的!”她惊恐道。

    “不会的,”孟阳胸有成竹地翻了个面,“小火慢炸,等差不多的时候捞出来,放凉后就会瘪下去的。”

    白星哦了声,就觉得真是神奇。

    过了会儿,她亲眼见证了奇迹:

    被炸到圆滚滚的糖糕,真的如孟阳所言,又一点点缩了回去!

    “小了!”她惊叹道。

    “对吧?”孟阳得意道。

    油炸的东西很烫,绝对不可以马上吃。尤其糖糕内部还有馅料,哪怕表皮感觉微凉,里面依旧滚烫如岩浆。若不管不顾咬一口,那些小东西就会紧紧扒在柔嫩的口腔内:嘴巴都要掉皮啦!

    孟阳对此很有经验,他如同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时不时将手掌平摊到糖糕上方,神情肃穆而郑重,冷静地判断时机。

    白星一早就准备好碗筷,翻来覆去的问了无数遍“好了吗?”

    “没有呀。”

    等孟阳回答到第十五遍时,答案终于从“再等一等”变为“好啦!”

    她迫不及待夹了一只。

    扑鼻而来的先是油香,那糖糕的表面竟然还是酥脆的!咔嚓一口下去,紧接而来的便是柔嫩至极,也喷香至极的黍子面。

    谁能想到紧靠在一起的部分,竟然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呢?多么惊喜呀!

    热乎乎的面皮又软又滑,微微一拉,能扯出来老长呢!

    犹如发现了新玩具的孩童,白星不断增加着筷子和嘴巴之间的距离,中间连接的赫然是一道黍子面桥梁。

    最终,桥梁断裂,白星深吸一口气,“嘶溜溜~”,断掉的面皮便『荡』着秋千,乖乖跑到她嘴巴里。

    豆沙馅细腻极了,与之前刘『奶』『奶』送的红豆包是截然不同的口感,甚至连味道都有细微的区别呢。

    还有红糖,她都不知道加了姜汁的红糖竟然这么好吃!

    有一丝丝辣,并不像辣椒那样冲,而是顺着喉管,柔和又持久地冲刷着五脏六腑。

    她张大嘴巴,连酥皮带面饼加微烫的馅料,一口咬下。

    真好吃!

    见满嘴油花的白星又去抓第三只,孟阳忍不住提醒道:“这个不好消化呀,只可以吃到七分饱的。”

    白星眨了眨眼,很快给出应对之策,“我可以练一遍刀法再睡。”

    孟阳:“……好叭。”

    单纯吃油炸食品很容易腻,孟阳就变戏法似的拿出来一只粗瓷小罐子,当一打开,便有一股酸甜的清香扩散开来。

    白星吃着嘴里看着罐里,伸长了脖子斜着眼瞧,口齿不清道:“什么呀?”

    “酸杏酱,”孟阳笑眯眯的往两只装满热水的碗里各加了一勺黄灿灿的果酱,“泡水很好喝哒!”

    顿了顿又道:“还有不少山楂呢,你若是喜欢果酱,我可以煮一点山楂酱呀,哪怕就是抹馒头片都好吃呀!”

    用甜白瓷的小勺子轻轻搅动,成团的酸杏酱很快化开,酸甜的香气释放的同时,也将透明的水染成淡黄『色』。

    水中还浮动着丝丝缕缕的杏肉呢!

    那些杏肉的脉络随着水波上下浮动,灵动可爱,简直比白日冰水里的小鱼还机灵几分。

    白星抱着碗喝酸杏汁,果然入口酸甜,与白日吃得香煎饭团又是另一种不同风味,刚才占据了口腔和食管的油腻感瞬间『荡』然无存。

    她觉得自己还可以吃好多呀!

    看着抱着碗嘶溜嘶溜喝的白星,孟阳兴奋道:“我今天去找你时,发现集市上有『乳』牛啊,明天可以买一点鲜牛『乳』回来,做杏仁酪、核桃酪呀!”

    以牛『乳』为原料,多得是数不清的美味!怎么能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