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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固然清净自在,可黛玉无依无靠,又接连做了几笔大生意,为了以防万一,躲过宵小之徒的觊觎,只能尽快再次搬迁。
虽然只在王家庄住了短短几个月,收拾行李铺盖的时候,紫鹃、雪雁两个小丫头还是默默红了眼圈。
王嬷嬷、杜老爹、杜老娘和王八斤年纪大些,知道轻重,虽不至于像紫鹃她们一般对小院子恋恋不舍,但也是一脸沉痛,心事沉沉。
唯有晴雯神色从容,满脸笑意,手里攥了一把五香瓜子,站在院子当中,一边和黛玉说笑,一边盯着庄上的妇人搬运她的绣架、箱笼等物,时不时呸呸几声,吐出几瓣湿润的瓜子皮。
刘姥姥和刘氏都来帮忙,黛玉将小院子托付给刘姥姥代为照看,刘姥姥满口应承,却不肯要月钱,“我们乡下人,邻里谁不在家,旁边人家都会帮着照管他家的房屋家畜,不费什么事,哪能让姑娘破费!”
黛玉笑道:“若是只有一两个月的工夫,我也不同姥姥客气,只是这一去,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长年累月的,怎么好白白劳动姥姥?”
刘姥姥听黛玉话里的意思,仿佛两三年间都不会回王家庄,这才不再推辞月钱之事。
去岁黛玉带着紫鹃、雪雁和杜老爹等人搬出荣国府时,行李包裹少得可怜,除了铺盖、衣裳、床帐、书匣等物,就只有两口漆木嵌花大箱子,一辆马车就能全部装下。
如今几人离开王家庄,光是收拾行李就花了两三天的工夫,箱笼、木匣、铺盖将两架骡车挤得满满当当的。紫鹃原本还打算把几口装书册的箱子全都带上,黛玉嫌那几口樟木大箱子太笨重,只从中挑了十几本稍微粗浅一些的游记杂文,其他的仍都原样留在小院子里。
黄毛大狗活蹦乱跳,一大早就围着几匹牲畜不停打转。末了又卷着尾巴,溜到拉货的板车旁挨挨蹭蹭,想挤到杜老爹怀里去。杜老爹日日喂黄狗吃肉汤拌米饭,黄狗同他最亲近。
杜老爹忙得脚不沾地,哪里有空和黄狗逗趣,飞起一脚,轻轻将黄狗踹走。
黄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钻到黑马的肚子底下,发出一声声委屈的呜咽,不肯再挪窝。
杜老爹被黄狗的吠叫吵得心烦意乱,找来竹笼子,一把抄起黄狗,塞到笼子里,再把笼子系在板车上,又往笼子里扔了几块肉骨头。黄狗一见骨头,果然立刻偃旗息鼓,四仰八叉地躺在竹篾子上,抱着几块骨头,玩得忘乎所以。
两位镖师进了一趟城,先探过路,才来请黛玉一行人动身。
晴雯怕路上颠簸,碰坏了绣架和未完成的绣像,随手将没吃完的瓜子往躲在刘姥姥背后的板儿怀里一塞,擦了擦手,利利索索爬上装运铺盖的骡车,要一路在旁看守。王嬷嬷、杜老娘和刘姥姥等人辞别,也跟着上了同一辆骡车。
黛玉、紫鹃和雪雁共乘一辆青油马车。在乡间小道上时,路上人烟稀少,无须忌讳,紫鹃和雪雁还能时不时掀开车厢的蓝布车帘,往外探看。等到马车驶了近半个时辰,到得官道上,渐渐能听见往来的马嘶铃响,有时依稀还能听清过往行人说话的声音,紫鹃和雪雁也就没了观望风景的兴致。
两面车帘底下都缀了厚实的流苏坠角,密不透风,加上日头高升,车厢里难免有些闷热。
紫鹃打开一只灵芝云纹小木匣,从一堆精致荷包底下翻出一把缠枝莲花罗团扇。扇子两面都有绒线织绣的精细图案,一面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白猫在扑绣球,一面是五彩斑斓的鲤鱼戏莲叶图。
雪雁接过扇柄,为黛玉打扇。香罗是事先再三熏过的,缕缕凉风间蕴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淡甜香。
黛玉这几日有些神思倦怠,早起又一直忙乱,本来就有些昏昏沉沉,此刻又让香风迎面吹着,不知不觉便靠在车壁上打起瞌睡。
紫鹃怕黛玉受凉,连忙找来一张可以当薄被的海青色纻丝包袱皮,轻轻盖在黛玉身上,又在她身后垫了一只晒干的野菊花花瓣、荞麦壳和灯心草做枕芯的大软枕。
马车时不时颠簸几下,晃得人心口发堵。黛玉这一觉睡得并不大舒坦,等紫鹃叫醒她时,她仍觉眼皮发沉,伸手在脸上一摸,指尖一片淋漓湿腻——虽有雪雁一路帮她打扇,她还是出了一身汗。
王八斤、杜老爹几个已经打开院门,进进出出,忙着搬运板车上的行李箱笼。
黄狗从竹笼子里爬出来,叼着骨头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最后蹿到院角的芭蕉丛底下,摇着尾巴,兴致勃勃地刨土坑。
紫鹃和雪雁搀扶着黛玉下了马车,转过正房,径直走到里间来,当中一座朱漆浮雕卷草纹栏杆架子床,因只铺了衾被,还没安放床帐,有些空空荡荡的。束腰脚踏上堆了一大叠帐幔、桌围等物,王嬷嬷挑来挑去,嫌帐子的颜色太素了,正让晴雯开箱子,非要找出那副霞影纱的帐子来。
架子床的南边窗下设了一座软榻,以几扇雕花隔窗隔开,建成暖阁的样式。黛玉在榻上坐了,以手支颐,挨着楠竹小炕桌,眼看又要打起瞌睡,紫鹃连忙道:“姑娘且别睡,先换身干爽衣裳,再歇下不迟。”
雪雁连忙挽起袖子,在衫裙外面加了一件蓝布罩衣,走去灶间烧热水。
除了王家庄的小院子,黛玉还另外置了三所可以落脚的住处。狡兔三窟,她不够聪明机智,又无甚么依靠,只能多备些后路。
城里的这座二进小院落是早就买好的,只托了人照看门户,因为怕人偷盗,并没事先备下柴米油炭。黛玉怕夜长梦多,前脚卖了庄子,当即就要搬到城里来住。院子天天都有妇人来打扫,干净整洁,窗明几净,倒是随时都能入住,只是清锅冷灶,大缸里只有冷水,灶上温了一壶供饮用泡茶的热水,要洗漱却是不够用,只能现烧。
杜老娘看着杜老爹和王八斤将箱笼一一抬进正房里,清点好数目,也到黛玉房里来帮忙收拾。
雇来的妇人胡娘子一早就备了清暑的乌梅汤,杜老娘端了一盅,送到暖阁里给黛玉喝。黛玉只浅啜了几口,就摆摆手,不肯再喝。
紫鹃从攒盒里挑了几样点心,盛在葵口小碟子里,摆在炕桌上。黛玉瞥了一眼,捏了一块鲜花蜜的酥饼,刚咬了一个饼尖,又原样放下。
紫鹃看了看黛玉的脸色,皱着眉头,走到外间来,向杜老娘道:“姑娘怕是受了暑热,得请个大夫来,开两剂药才行。”
晴雯正在一旁翻箱倒柜,听了紫鹃的话,回头道:“外头那些名医,好些都是招摇撞骗的混子,没什么真本事。我从前在府里生病时,丫头们胡乱找了个大夫来看,我照着他的方子吃了几副药,总不见好不说,到后面愈发连床都下不得了,可见庸医误人!咱们没有相熟的好大夫,这会子就算出去请大夫,一时也找不着好的。那边箱子里备有常用的丸药,姑娘是不是头昏胸闷?给姑娘化两丸香薷丸吃,清暑益气丸也使得,夜里盖严实一些,睡上一觉,定能好的。等明天看看,姑娘要是还不舒坦,再让你爹到外头去打听哪里有好大夫。”
一时雪雁烧好热水,端来面药、巾帕,预备伏侍黛玉洗漱,紫鹃和晴雯连忙放下手上的差事,去灶间帮着抬热水。
黛玉正觉身上发腻,洗过澡,换了身月白色香云纱小衣,水江红撒花裤子,乌油油的一把子湿发,披散在肩上,趿拉着一双绯色玉花睡鞋,坐在窗下,等雪雁帮她绞干头发。
紫鹃研开两枚香薷丸,化在温水中,请黛玉服下。黛玉一口喝完,漱过口,就着一道风干茭瓜脯,一道鸡油蓬蒿菜,吃了半碗建莲荼蘼粥,便在暖阁睡下。
晴雯在箱笼间翻找了半天,仍然没找到从贾家带出来的那副霞影纱床帐,怕吵到黛玉歇息,索性将一匹上好的银丝纱剪了,现裁了一副素纹帐子,挂在架子床上。银丝纱垂悬之后状如垂丝,虽然颜色不及霞影纱雅致,但极薄极轻,轻盈透明,夏日里房屋燥热,银丝纱做成的帐幔最透风,比挂别的纱罗凉快,看着眼睛也清亮。
王八斤和杜老爹听说黛玉病了,匆匆吃过饭,便去外头打听哪里有信得过的好大夫。两位镖师常在市井行走,也帮着荐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名医。
紫鹃、晴雯、雪雁几个在书房整理箱笼,杜老娘提了一只胖肚子的红漆小提桶,笑着走进来道:“原先还怕邻里不好相处,隔壁谢家倒是客气周到,这是她家婆子送来的,咱们也得备几样点心,好做回礼。”
紫鹃掀开提桶盖子,只见里头盛着一盘翠玉豆糕,一盘酥油松饼,一盘鲜菱角,并一盘洋糖酥果子,斟酌着道:“听看房子的老门房说,谢家老爷是读书人,他家太太再和气不过的,咱们原样送些果品糕点,再添一瓶茶叶,也就罢了。”
杜老娘诶了一声,收拾了几样点心果子,给谢家送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