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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族大长老的寝殿内,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于榻上各执一子,正在对弈。黑白身影面部双双无甚神情,近观远观皆不见悲喜,若是想断输赢,须去那棋盘上瞧一瞧了。
默離盘腿坐于榻上,搓弄着指尖的黑子,看了看案上的棋局,又抬眼瞧了瞧尘弦。
尘弦没有注意到默離的目光,只是跪坐于榻上,瞧着棋盘,神色淡漠,不像是在思考棋路,倒像是早已不知神游到何处了。
默離见徒儿如此敷衍,撇了撇嘴,将手中黑子掷于棋盒内,挥袖收了这残局。
“说说吧,”他甩袖斜倚在榻上安置的龙血木扶手上,无奈的笑笑。“如此敷衍本长老,眷恋何处红尘俗世呢?”
“无事,徒儿棋艺不佳,入了绝境......”尘弦见师父收了棋局,才缓过神来,看到师父阴沉个脸,心道不妙,匆忙解释。
默離斜瞥了尘弦一眼:“你以为本长老会相信吗?”他忽的坐直,将手置于案上,用手指点着桌案,一字一顿。“尘弦,临渊殿宝座清冷危险,多少人日夜觊觎着,谋划着,想拉下座上之人。”
尘弦把头放的低低的,他知道那个座位有多么的难坐,可是他没办法,他是尘家最后的血脉了,如果他不去,尘家,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家族,连同它曾经的种种辉煌,注定就要湮没于滚滚红尘,被人遗忘......
千年过后,史官一笔,何其哀哉!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想好了吗?”
尘弦咬了咬唇,抬头直视默離的眼睛。
“徒儿......还有一人,牵挂不下。”
“徒儿,徒儿回来的匆忙,尚且不知,她现在过的怎么样......”
默離见徒儿在自己面前展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神情,担心,焦虑,眼神里还有一丝丝的祈求。
尘弦的反应激起了默離的兴趣,几千年了,他这个徒儿终于开窍了,只不过开窍的实在是不合时宜,魔族可不需要一个有感情,有弱点的王。“哦?凡人?”他问。
“现在是。”尘弦答道。
“现在是?要是修仙之人的话,岂不是得很老了?想不到小弦儿你竟然好这口。”我的天,他这个徒儿,千年铁树一开花,这一开还真是不得了啊……
尘弦没想到师父的思想还真是天马行空,想必是久居尘世,奇闻怪事见了多,急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师父理解错了,她是一个渡劫的神官。她渡劫的命格很不好,我想......”
我想去看看她,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渡劫的神官?这神界刚刚受创,百废待兴,这就遣神下界渡劫,不符合常理啊……
“怕不是,托我们魔族的福的那位?”
“是。”正是如此,尘弦才心存愧疚,久久不得释怀。
默離觉得自己右眼皮突然跳了几跳,平时也就罢了,这个节骨眼上,敏感着呢,赶紧抬手点算了一卦。
“师父怎突然算了一卦?”尘弦见师父突然点卦,不由紧张起来。
“方才右眼皮跳了跳,不必放在心上,没算出什么,一片模糊。”
尘弦舒了口气。“原是如此,右眼跳灾,这只是凡间的迷信风俗,无从考证,师父不必太过在意。”
“凡间住久了,习惯了。”尘弦的话让默離想到了自己上任的凡人妻子,他拿起托盘上的茶,垂眸笑了笑。
“想她就去看看吧。”默離啜了口茶,轻轻呵出。
“可是......”尘弦惊喜的抬眼,随即目光又暗淡了下去,可是如今的魔界......
“为师随你同去,速去速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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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離和尘弦悄悄潜出了魔界,默離可以说是魔族战斗力的巅峰,所以他要想做什么,放眼魔族,几乎没人可以阻止。不久前的神魔大战,魔尊本想请默離出山,只是默離厌倦了这冤冤相报,不愿过多插手杀伐之事,便没有应。
不过多时,二人便腾云而至,尘弦落地,见院中一片破败荒凉,似是很久没人住了,石头做的桌凳都落满了灰,窗子上糊的纸有些都已经破了。
人界三年而已,怎么会这样?
尘弦大惊,急匆匆的推门而入,屋子里的一切还保留着尘弦记忆中离去时的样子,桌子上的碗筷还没有洗,长木凳按雨墨的习惯斜斜的摆在桌边......
尘弦就这样呆愣在了门口。
雨墨这是......从那日就没有回过这里?
怎么会?她会去哪里?
被王室斩草除根了吗?
如若她回了天界......
琴...琴...
尘弦朝雨墨的床铺奔去,自床下拖出了那个积灰已久有红鸾纹样的的琴盒。
没有带走......
如若红鸾回了天界,不可能不带走这琴......
默離见徒弟进门许久都不曾出来,看着这破败的院落,已是明白了七八分。
他跨门而入,左右看看,在右侧的不远处看到了抱着一床琴背对着他跪在地上的尘弦。讲真,他从没见过自己的徒儿这般落魄的样子,从小到大,他这个徒儿都是领先众人的,骄傲的,自信的,少年意气,好似全天下,没有他做不成的事情。
然而他又是谨慎的,谦虚的,无论是他故意刁难他的修炼难题,还是长达几百年的戍边历练,他都处理的恰到好处。哪怕是魔尊把整个尘家的担子都留给了他的时候,他也不曾见到他如此。
看到这样的尘弦,默離心疼,可他现在是他在魔族唯一可以信赖依靠的人了,他不能心疼,心疼只会阻碍他的成长。
“尘儿,人间诸事于神魔而言,不过梦一场罢了,切莫执念过深了。”默離立于尘弦身后,不带一丝感情的呵出这句话。
可是呵出后,他又笑话自己,明明自己就是个看不破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劝自己的徒弟切莫执念过深?
“徒儿晓得。”默離见尘弦托着琴盒站起,缓缓转身。
“师父,我们回吧。”再抬眼时,尘弦的眼底已如往常一般冻霜千里,就好像,刚才的种种,真的就是无所谓的黄粱一梦一样。
默離笑笑。“不急,我带你,去看看师娘。”
师娘?原来这么多年来师父对魔族之人诸多次的示好置若罔闻的原因,不是因为风流,竟是已经名草有主了呀。怪不得师父很少呆在魔界,原来是师娘在人界隐居呀。
“能留住师父心的女子,定是国色天姿,贤良温柔,一会徒儿要是盯着师娘出了神,师父可莫要怪徒儿啊。”
“就你会贫,放心吧,你没有那个机会,看不到的。”
尘弦不明白师父所谓的“看不到”是什么意思,随师父到了之后,他才明白过来,那句轻松的“看不到”是何意。
师父将他带到了一处极北的荒芜雪山之中,尘弦跟着师父到了一处山壁前,看师父抬手挥袖解了山壁上的术法结界,跟在师父身后进了山洞。
尘弦跟在默離身后,感觉山洞内隐隐流转着灵力,看来,是师父自己开凿的一处居所。
只不过,尘弦记得师父同他说过他爱江南好风光,又怎会在这荒无人烟的极北之地开凿居所?
走着走着,默離停了下来,抬手打了个响指,冰洞四周的墙壁上,蓝色的火焰有顺序的亮起,映的这冰洞内梦幻而又死寂。
默離没有说话,尘弦也不敢多问,四下望去,只见一具冰床上躺着一具身着魔族最高礼制婚服的女人皮囊。
尘弦心里一惊。这?便是师娘吗?
默離走到冰床前,单膝跪地,俯身抚摸着皮囊的脸庞,眼里盛着春水温柔。“她说她爱雪落纷飞,我便把她带来了这里。”
“师娘她......”尘弦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但什么都不说,好像也不太好。
“她中了神族的灭魔箭,魂飞魄散,无法再入六道轮回,我找不到她,便给她做了这副皮囊。”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没有仇恨,默離就这样毫无感情的诉说着,好像是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一般。
灭魔箭?是神族传说中的那个,以魂魄血肉为祭,造出来的箭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尘弦在记载中看到过这个骇人的禁术,却没有想到,还真的有神族不要命的用过它。
长久的死寂。
“那师父,恨吗。”尘弦问的小心翼翼。
默離眼里闪过冰冷的杀意。“恨,如何不恨?我有一段时间,做梦,都想撕碎那帮神。”
“那之后的几千年,我像着了魔一样,夜以继日的修炼,寻找重生之法。神魔边境大大小小的冲突,我也总是身先士卒......”
“再之后的几千年,我杀了很多很多的神族,有了几乎无人可及的力量,我站在了魔族最高的位置,俯瞰众生,魔尊见我也要让我三分......”
“我好像什么都有了,有了年轻时候不敢想象也不曾有过的一切,我一有时间就说与你师娘听,说我现在有多么的风光无限......”
“可你的师娘......她......她不理我......”
说及此处,默離一把抱起床上的皮囊,将它深深拥进怀里,言语颤抖,已见哭腔。“寒霜练!你不是说要欺负我一辈子吗?我就在这,你打我,你骂我......”
他握住皮囊的栩栩如生的手,一下下的往自己脸上挥着,一次比一次重,一次比一次狠。
“我不相信......你不是灵力强吗?你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死了?你一定入了轮回对不对?”
“你说你来生想做人,在有限的生命里简单认真的过日子......”
“我在人界找了你好久......看到了很多像你的女孩......”
“可是她们身上......她们身上都没有你魂魄的气息……你在哪啊……”
他嗫嚅道:“你在哪啊……不要躲着我了好吗……看看我......出来见见我......我好想你......我想你......”
尘弦就立在那里,一边仰头尽力止住自己的泪,让自己不要打扰到师父和师娘,一边看着师父抱着师娘的皮囊,又哭又笑,又笑又哭。
以前只道师父心性风流,却不料这风流表象的背后,是这样的刻骨铭心的柔情。
这山洞怎么说形成也得有几万年了,几万年来,师父就是一直这样,守着师娘的躯壳,寻着师娘的转世,一日一日的过来的吗?
一日一日,与她回忆着往事,说着相似的话,求她醒来,看看他,理理他......
尘弦思索片刻,动了动手指,悄悄掐了个诀,让方圆几里落起了雪。
“师父,落雪了,带师娘出去看看吧。”
默離惊喜的抬眼,见山洞外真的飘起了雪,稀稀落落的。
他红着眼,笑着,将脸颊贴在皮囊冰冷的皮肤上,对皮囊道:“霜儿,你看,下雪了,我带你出去看......”
默離抱起怀中的皮囊,缓步向山洞外走去,尘弦跟在默離身后,目送着师父和师娘一黑一白的背影,心中五味纷杂。
出了山洞,默離挥手变出一张榻,自己坐于榻上,从身后环住皮囊,让皮囊靠在自己的身上,一魔一皮囊,同赏这漫天飞霜。
尘弦控制飞雪渐渐变大,默離和皮囊的头上渐渐落满了雪,从远处望去,就像是师父和师娘携手度过漫长岁月,最后又一起等到了对方白头一样。
他朝若是同沐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天地苍茫,独人影两点。尘弦觉得自己似乎瞬间,理解了这句人间诗词的意境。
默離没有走的意思,尘弦便一直掐诀,维持着这场雪,陪着师父和师娘。
何其幸兮,遇佳人。
何其哀兮,误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