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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那个夜晚天出奇的黑。沅水在城外焦躁不安的作出种种哗响。黄家大院门前的灯笼也昏昏欲暗。白日挺拔高耸的封火墙和敦实高大的青石门框,这时候全模糊了轮廓,没了白日的威严。县知事黄千阳从深暗的庭院走出时,神色匆忙。一抬轿子恰好直抬进院门来。是太太打牌回来了。太太掀轿帘望了千阳一眼。女儿娇娇坐在她妈妈膝上,双手举三根香在胸前,一脸的虔诚和天真。在娇娇看清楚爹爹之前,太太已经放下了轿帘。
等在门外的巡警营佐李东升神情有些焦躁。两人没有寒暄,就步履匆忙的往县公署赶。途中李东升大致报告了自己核实的有关省督军解往广西的大批银元在县境内被土匪劫走的情况,以及省军军官如何的在县公署气急败坏。
公署青石院子里散乱的站满省军士兵。那军官一副武人作派,不知是急的,还是一贯性格如此,见了知事也不客套,粗着喉咙一边骂娘一边叫嚷怎么弄回银两。千阳神色冷峻一言不发把他带进屋子,示意李东升关了房门,然后看茶。那军官几分意外几分不适应,倒安静下来,不时把眼偷睃知事。千阳让眼光投向军官右肩上方某个虚空,表明一定竭力追回银两。同时分析土匪刚刚得手,大概会料定官方难以立即做出反应,一定还疏于防范,所以兵贵神速,我们宜连夜发兵,直捣匪巢蟠龙山。军官不知道千阳知事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背景,大为佩服和感激,主动提出所有省军配合巡警营攻山。
千阳知事亲自带队伍出发。在沅水岸边的小道上抹黑委实难走。最苦的是那些不熟悉地貌的省军。到得蟠龙山脚,千阳命令兵分二路,分别从前山后山摸向山头。前山这队由千阳亲自指挥。营佐带人从后山包抄。半山是一片深密的松林。风很疾劲,松涛如啸。兵士们很是胆寒。千阳倒有几分兴奋和快感。自己士官学校毕业,从没有带过兵呢!说到用兵打仗,千阳压根没有把土匪放在眼里。只到快到土匪营盘了,还没有闻到些许人气,发现些许动静,千阳心里才有些慌乱。莫不是土匪已经有了防备,设了埋伏?夜黑辨认不了地形。撤退已属不能。千阳只有低声传达命令要大家子弹上膛,谨慎前进。匪营建在近山顶的一个偌大石坎里。一半见天一半在石洞里。坎前坎后一径曲窄如羊肠,径两边万丈深涧。正如成语所云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让千阳意外的是匪巢里确无一人。大家高度警惕地静待许久,也没有伏兵出来。千阳确认土匪已经逃走。就命令举火焚烧匪营。并向后山喊话,以免李东升领兵上来发生误伤。两队汇合后举火下山。火光蜿蜒如蛇,延绵数里,远望煞是好看。只是千阳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后来得到消息,匪首刘俊龙一者见这回财确实发的太大,二者知道知事千阳厉害,也料事如神的弃山投奔八面山大股土匪去了。
2。白天的沅水很忙碌。许多大如几个屋场的木排沿江缓缓漂下。之所以让人产生屋场的联想,是因为排上真有小木屋。木屋边晾晒着洗过的衣服,旗帜似的飘拂。排上的活动着的放排人,也一如在陆地上安闲从容。木排仿佛就是一个小社会。许多开动在河里的大如楼房的货船,吃水很深,船舷离水低低的,它们满载着来自湘西和黔东南的桐油等大宗山货。货船一副见多识广雍容大度踌躇满志的样子。河面这样繁忙,沿岸的城镇就相应繁华。黔城河边就热闹着七街八巷。这些街巷就是夜晚也灯火通明,人影憧憧。千阳让这七街八巷接纳安抚了那些焦躁的省军。一边让县巡警营加紧寻找土匪线索,随时准备进击,夺回银元。几天后得到汇报,县境内现在确无土匪,匪首刘俊龙一者见这回财确实发的太大,二者知道知事千阳厉害,也料事如神的连夜弃山投奔八面山大股土匪去了。而湘黔桂交界处的八面山上的土匪,是历朝历代都从未绝灭过的。黄千阳也无能为力。省军只好垂头丧气的回了长沙。
千阳几天没有读书了。省军走后他早早回家,打算看看书。太太几天来没有出去。千阳回家时她正在做女红。黄家要算大富大贵的人家了,但是太太仍然缝衣衲鞋不辍。千阳立下家规:无论男女,家中不得有闲停无聊之人。在书房太师椅坐下来,千阳觉得累了。这几天忙乱而无兴致。那把从日本带回的军刀冷峻而蓄满势能的挂在墙上。千阳有取下它来揩拭舞弄一番的冲动。伸手却又无了心境。他因此提把竹靠椅到晒楼上坐了。
时序已是深秋。可庭院青石板间仍有零星小草顽强长出,翠绿鲜活。这是一个完整而气派的窨子。门房、轿厅、天井一应俱全,正房、厢房分布有序。院后另有小院,是厨房、磨房、柴房、下人住房。千阳很满意这个住所。这是他几年前买的。当时刘乡绅争买此屋。是自己仗着家父源源不断从武汉送回来的银子,与刘家斗富买下来的。刘家因此衔恨极深。事后想来,千阳觉得应该考虑当初使性有无必要。但千阳不会对此做任何挽回补救。这不是他的性格。男人不可无刚。千阳这么认为。但回家乡做知事这几年,掌管一个地面复杂的县份,经见的事情多了,千阳总觉得志向和现实完全是两码子事情,自己许多时候凭意气处理事务,实在有许多需要反省的地方。望着封火墙头疯长的看麦娘草,千阳觉得胸中块垒堵重如石。
五岁的娇娇小姐难耐母亲针线箩旁的枯寂,父亲也一个人在楼上发呆,实在不好玩。她于是偷偷溜到磨房去玩。二姨太小玉在用碓舂稻谷。由于小玉身量轻,显出艰苦努力的样子。娇娇小姐用一个长桡子乱拨碓臼里的米,算是帮忙。
“阿姨,这个坑真是你们的脚磨出来的呀?”娇娇觉得这样不说话闷着干活也不好玩,就问。小玉脚下的石板上有一个恰好合脚的浅印。
“是的是的。”小玉眉眼好看地笑了。她假装不耐烦的数落喜欢不停嘴的娇娇。“娇娇大概是个糊涂虫子,你都问过多少遍了!”
“你真是十四岁被强人抢来这里的吗?”过一会娇娇又问。
“哇呀,今天娇娇小姐是怎么了?”小玉也许累了,也许烦娇娇了,她停止舂谷,表情夸张的做出吓唬娇娇的模样,比划着说:“装在一口大箱子里,用箬竹叶篷船摇来的!”小玉说的是真话。她家远在四川,也出生富家,强盗抢劫了她家,因为要寻个放心而舍得出价钱的买家,就把她卖到这个让她不可能寻回去、她家人也寻不来的遥远的地方。
娇娇并不害怕小玉吓唬的动作表情和小玉现出的不耐烦。她倒是替小玉当初害怕。“被关在黑箱子里你不怕吗?”
“不怕!”小玉觉得没有必要老实回答这个憨小姐。憨小姐是有可能没完没了的。因此自己必需拿出一个果断的态度,让她失去不断纠缠的兴致。小玉继续舂谷。“哎呀!快拿开桡子!你看你把她弄断了。”
千阳如厕经过磨房,无意听到磨房里的对话,无意识的笑了一下。
3。岩炮轰轰的响着。一条红色的马路毛坯蛇似的在纵横交错的高山间蜿蜒。它毅然向县城逼近,一拐头又向那边深山里窜去。毛坯路面上数以万计的民工蚂蚁似的爬动着,远望去仍然能够看出他们身形显出的情状是那样艰难。
知事千阳站在赤宝峰眺望毛坯马路,心中既得意又感慨。民工们虫蚁营穴似的完成着各自的土石任务,他们却不知道自己在完成着怎样一个伟大的工程。他们更不会知道这马路为什么得以修建。千阳出过东洋,走过我国的许多地方,他深感要快速和根本改变湘西的面貌,一定要修通一条连接常德和省城的公路。千阳使出浑身解数在省里争取到专项拨款,修建这条公路。乡民们虽然愚昧强悍,地方没少出土匪,但他们也有勤劳和能够吃苦的一面,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就能够把自己活好,把地面弄繁荣富裕。现在公路指日可成,千阳是得意欣慰的,甚至是骄傲的。
知事千阳很气闷现在的政治局面,对公文事物有些厌烦。公路也许是他唯一提神唯一觉得有意义的事情。
千阳身后是一座高塔。县中先贤为改造风水,祈求人杰地灵而建。千阳觉得先贤把人力物力投在修塔,可见并不高明贤良。又或许他们真的高明,塔真留住了山川灵气,辈出英才了,比如本人千阳。千阳因为此想不自禁微笑了。一旁陪同的建设科李元亨、民政科王玄贞以及财政科钱作亭三科长察觉到知事心情不错,就轮番插科打诨,把公路和塔恭维了一番,很巧妙的就把千阳同前贤并列了,也等于说千阳必将载入史册,并且空前伟大。千阳看出他们在极尽吹拍,但是他们不露骨不肉麻,让人不反感。他们肯吹拍,说明他们愿意为我卖力施政。水太清无鱼,容忍他们吧。千阳觉得官场那套潜规则学问其实也高深了得,一辈子学不完。
赤宝峰下就是以汹暴闻名的沅水。亘古呼啸的和风在千阳一行的耳边疾劲吹过。
4。深秋了。天奇怪的下起夏天才应该有的大雨。雨敲打着院角的芭蕉枯叶,杂乱的响。院子一时显得肃杀冷落。千阳独坐书房,望窗无语。娇娇大概在卧房睡着了。屋子寂无人声。千阳心绪烦乱。原来以为打发过去了的官银遭劫案,竟然没有完。而且估计难以妥善了结。时局显得天下是军人的天下,什么衙门公署,摆设而已!省督军派员下来往县公署一坐,好吃好喝招待不说,他一县之长的知事,竟然没有说道理的地方。自己一再申诉被打劫的官银已经被匪首刘俊龙卷往八面山去了,要想追回,得请督军派兵剿灭八面山土匪,本县一定竭尽全力配合。但是来员不听,说话居然那么蛮横:“银子不在八面山丢的。是你们这里丢的。你们自己找回来!”
平时没什么头脑和办事能力的县巡警营营佐李东升这回居然能干起来,逮到许多确实参与过抢劫案的土匪喽罗。这些喽罗以为风声过了,想家想老婆,就带了一些银钱回家来过日子。李东升逮到他们,他们就只有吃下泥鳅吐出黄鳝,变卖家产缴足李东升指派的数目。千阳知道这样不知有多少家庭要倾家荡产了。但是千阳无能为力。再说匪风实在不可长啊。
门房通报县中学校郭俊睿先生来访。千阳想了想,说:“请吧。”
郭俊睿那领长衫还那么邋遢油腻。这家伙还真是个怪人。30好几了,也不成个家室。弄的衣服没人洗。嗜书如命,读书吃的起苦,生活中却是个大懒汉,连改学生作文也偷懒,把一摞本子放蚊帐上头,他睡躺看书倦了要起床了,就抬脚把蚊帐上那些本子踢个一地,起的床来他慢条斯理一本本拣起来,也不用看文章内容了,从上到下他就乱挥朱笔,判起分来,谁在上面谁最高分。一回有个学生实在为自己文章自鸣得意的很,他本子偏第一个被郭俊睿拣起来,就落了个末名分数。学生想不通呀,就告状到校长那里。校长很生气,找他谈话,郭俊睿也不否认他判分的方式,却又不肯接受校长的责备。他宣称自己学生文章篇篇清通,简直无从评判优劣,所以出此下策。校长也无法否认他学生文章篇篇清通的说法。郭俊睿有两个得意弟子因为文章好混到了南京官场,居然混的都不错,至今仍然买郭的帐。校长和同事都知道郭俊睿在强词夺理,但是校长也拿这个怪家伙没办法,只好走了,同事们就都笑歪了嘴。
“作文本拣码好了?”千阳也知道这个典故,一见面就开他玩笑。
郭俊睿只是笑。千阳就叫丫鬟通知厨房上酒菜。酒菜一会就上来,是两人都喜欢的牛肉干、花生米之类,一共也就四个小碟子。娇娇这时候起来了,跑来依靠着父亲,用两颗水汪汪的黑葡萄眼珠盯着郭先生瞅。
郭俊睿是来反映巡警营敲诈百姓的事情。千阳当然知道。便很艺术的透露现今军人干政,有督军派员在,知事也无力约束他们。并且也表达了趁机压制匪风的意思。想不到郭激动起来,责问千阳知不知道巡警公报私仇、甚至无故敲诈清白百姓?千阳敬重郭先生的学问,把郭当朋友,经常邀郭来家喝酒,有了解民情和咨询请教的意思。但千阳不喜欢郭今天的表现:一个教书之人,官府的事情你干预的了吗?难道我黄千阳平时就不知道爱民吗?
本来提起这事情千阳就有些烦。但郭今天有些纠缠不休的架势。他说正是你黄知事爱民,我才找你。你不能够把爱民停留在口头上。这话显然重了。千阳觉得郭俊睿今天很不懂事,就发了火。两人都红起脸来,声调都有些高了。
郭俊睿拂袖而去离开院子时,娇娇望着他长瘦的背影,心里恨极了他。
5。千阳后来才知道郭俊睿的激动并不完全是书生意气。这些日监狱有人满为患之忧。进去的都与官银被劫有关。而且巡警营差不多弄回被劫的官银数目了。千阳于是知道进监狱的有多少是冤枉的。有多少家庭被敲诈和洗劫。于是也就理解了郭俊睿的激动和争执。自己这些日就知道郁闷,关了门在家忧民惜民!
下午雨后初晴,天光竟有几分春日的明丽。千阳从县公署出来,不知不觉就绕过南正街,出上南门来到了河边。清水江同潕水就在这里汇合而为沅水。湍急的河水打着旋涡快速逝去。清水江上游峭壁峥嵘。对岸苍山如海。千阳静望了一回这醉人的风景,压压头上的礼帽,拐个弯进了县中学校。郭俊睿臂下夹个大讲义夹子恰从教室出来,一眼望见了千阳,慌忙过来要把知事让进办公室去坐。千阳摇摇手,说去你宿舍吧。这个邋遢的教师经见的不少,加上知事与他熟悉,他立即恢复坦然,就把知事带到自己狗窝似的宿舍。
千阳问郭俊睿还知道多少巡警造孽的事实。一是在了解情况,顺便也就表示自己接受了上次郭俊睿的观点和建议。郭俊睿也明白知事的意思。就具体的一五一十的报告了被敲诈和冤枉的人和事情。说到动情处,邋遢教师就有些义愤填膺的样子。千阳也被这些具体的数据和人事震惊了。千阳陷入了沉思。
“上次你找我,好像有什么解决办法见教?”良久,知事突然问。
“晚了啊。我是想请你制止巡警营继续为非作歹。但是你说督军的专员在,他们就不受辖制了呀。现在他们弄到了需要的银子了。人也关的差不多了。”郭俊睿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不过,你还可以补救一下。”郭俊睿忽然想起似的,又说。见一脸沉思的知事这时眼睛亮了一下,就受了鼓励,继续说“督军无非要回银子,他大概不会在意那些因为此次事件进监牢的人。专员走后,你可以把他们放了呀。”
千阳还是沉思。
沅水流域流传一种古老的戏曲,叫目连戏,戏词古奥,唱腔高亢宛转。究其实是一种傩戏,内容多涉鬼怪之事。最吸引观众的是驱鬼时的打叉:把真的既沉重又锋利的铁鱼叉向“鬼”飞掷出去,弄不好是要死人的。最出名的戏班是沅水下游不远的辰阳戏班。这日北门外校场坪倚城墙扎了偌大一个戏台。请的就是著名的辰阳戏班。戏未开台,宽阔的校场人山人海,拥挤的就像天空的漠漠阴云。辰阳戏班不负盛名,演员嗓子就是吊练的好,一唱响遏行云。台下成人痴醉,泣儿止啼。
戏演数折,鼓钹突然就静了。就见巡警抬几张桌子临台摆了。又放几把太师椅在桌后。大家正奇怪,知事千阳上了戏台,跟随的有民政科长王玄贞、财政科长钱作亭、教育科长胡开长、巡警营佐李东升等几个。大家才反应过来县知事要训话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更让百姓惊奇。知事居然宣布释放所有在监的与官银失劫案有关的囚犯。大家一时脑失思,耳失聪,目失视,口失语。
“我已经把与这次案件有关联,家中无法继续生活的造册在此。”知事继续说,他从财政科长钱作亭手里拿过一本名册,举了举。“我们将给名册上的每个家庭发大洋十元。”
下面开始骚动了。有说话的,有欢呼的,还有失声痛哭的。李东升就站起来,让大家安静。黄千阳等大家完全安静下来,继续说:“我不是可怜作乱犯法的!我是希望百姓都有生计,都有活路。我不想看到今后县中再有人去做土匪了!如果再让我抓到强梁亡命之徒,将严惩不贷,杀——无——赦!”
6。二十年后,在省城长沙做了工程师太太的娇娇,回湘西老家清理过父亲的遗留物品。工程师太太无意发现了她父亲的一个日记本。本子用道林纸自钉而成,外封一个精美的自制封皮。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其中有一段话使娇娇恍然大悟,解开了一个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疑团。她一直不理解留过洋,诗文十分了得,一向持重多谋的父亲,在官银被劫案的善后处理上,为什么表现得如此幼稚和冲动,让他自己和整个家族都蒙受了那么大的损失。
日记没有句读,但为了方便阅读起见,小说作者作了标点:
人云时事造英雄,余深感慨系之。官银失劫案令余进退维谷。今午时开监放人,按册发放抚恤银两。当其时,获赦者与家人拥抱失声,涕泗滂沱;得银者嚎啕有声,几几动地。余亦为之眼润。余不能视我百姓无辜蒙冤,信辖内生灵涂炭。然用兵为政最忌行险。此次不得已挪借修路专款数千元,非余秉性所愿为也。余将设法补此东墙之窦,不令落人口实。至为忧虑者,乃省里修路款银下拨中断,余不愿见马路功败垂成,亦不愿数万民工沦为饥民。吾县贫甚,自筹银两殊非易事。
工程师太太忽然清楚的忆起当年开监放人的头天夜晚,父亲翻出史记,炳烛夜读,后来既不去小玉睡房也不入母亲卧室,天光时母亲发现他在书案前的一把太师椅里昏然沉睡。
黄千阳炳烛夜读后的第二十天,也就是腊月廿八这天。日子还过的下去的百姓应该是打好糍粑宰好牲口,静待过年的日子。过两天就是除夕,正常情况修路工程应该停一阵子,让民工回家过年。知事千阳带巡警营佐李东升上了工地。李东升报告有个可怕的谣言在民工中流传:省里没少拨一个银元,是知事黄千阳大量贪污,才让工程快进展不下去的。黄千阳想亲自看看民工们的情绪。同时也向民工宣布三十那天,绝对不让大家空手回去过年。李东升一路随知事走,一路宣布着那个意在稳定民工情绪的决定。
李东升还报告说,调查谣言的出处,可能来自当年同知事争买宅院的刘乡绅。千阳没有表态。他觉得追查谣言来源不是当务之急。
前方河中一个大洲。洲头对岸几棵高大古木。绕古树盘旋飞舞着百十只白鹭。舞白了半个天空。也有许多栖集在那古树上,却又不那么白了,让古树呈现一种灰暗的颜色。同一种鸟在不同的状态之下,表现的如此不同。千阳忽然由鸟想到民工,突然感受到某种压力。
黄千阳脑子转的飞快。他深知不妥善处理好民工问题,是可能造成严重变故的。非常时期得有非常手段。他首先想到武汉那边即日送来的数千银元,那款项是庞大黄府过年的用度。同时向县中富户急征钱粮。无论如何先让民工平安回家过年。年后再去省里力争继续拨款。如果争取不了,工程也许只有停下了。千阳无比沉重的想。
7。武汉那边的银子硬是廿九那天夜里才到。李东升和巡警营这两天也是辛苦,三十早上为止从县中富户那里征来稻谷二千一百石。千阳总算松口气,让财政科长钱作亭加紧叫人造发放表,上午10点前发到民工手中。
这天凌晨,天下起了雪。起初零星乱飘,后来就扯棉扯絮的落起来。天亮时已经山低谷平,满眼皆白。城外那条马路远望去是望不见了。民工们全焦躁的躲在窝棚里。也许因为雪的缘故,他们突然好想早点回家过年。他们不知道能不能够拿到过年的钱米。工头们也焦躁。但是天亮不久之后,大概上午八点多,工头们不急了。刘乡绅同几个富户派人来过,向他们通报了事实真相:知事黄千阳贪污大量修路款项,准备私逃。临走居然灭绝人性搜刮地皮,向县中富户强征稻谷二千多石。民工们不要傻等,天下大雪,虽然拿不到过年的钱米,但是回家至少可以好好烤个火,早点回家吧!为了尽尽乡绅的义务,送工头们每人10个银元。
工头们想:不怕被卖,最怕的是被卖了还蒙在鼓里,还帮着别人数钱。大家还真等着县公署来发过年钱呢!黄千阳也太黑,他卷款一逃,我们真去哪里找人啊!幸好刘乡绅他们告知了真相。
上午九点三十分左右,群情激愤的民工们砸烂了黄千阳知事的私宅大门,蜂拥而入。其时知事正在与二姨太小玉在书房下围棋。娇娇跑进来向父亲报告变故。娇娇在院子里玩雪,首先看到许多面孔凶恶的人闯进来。
若干年后县志记载了这一事件。是在本县历年大事条目中记载的。兹摘录于后:
x年,时任县知事的黄千阳大量贪污修建我县境内公路专款银两。数万民工群情激愤,自发暴动,杀黄于当时县城南门外河滩
8。我做过采访,当今县中百姓大部分相信黄千阳贪污被杀的说法。我提醒他们说,黄千阳开监放人发放安家银两可是事实哟。他们不否认这点。“这就能够证明他不贪污了吗?”他们反问。还真不能够。
采访中我无意从县中两个百岁老人口中得到此事件的一个细节。说黄千阳是在南门外河滩被人用梭镖杀死的。因为黄肥,梭镖拔出来,伤口被脂肪组织立即封闭,不流血,所以杀了二十多梭镖才杀死的。我问黄临死说过什么没有?老人不耐烦,说那阵势能够说什么?我只好语塞。百岁老人中的一个告诉我当年的一个传言:黄死后郭俊睿拉县城几个长衫人物投笔从戎了。十年后,也许是二十年后,郭俊睿在军队做了官,他的人马来到宝庆地面时候,郭准备把队伍拉过这边,擒杀刘乡绅,为他好朋友黄千阳报仇。刘乡绅蒙在鼓里,坐以待毙。但不久又传来消息,郭俊睿战死宝庆了。又过三十年,刘乡绅才功德圆满在家中寿终正寝。以上道听途说,姑妄记之。
正月十五那天,黄府举家离开了县城。黄家大院交给一位远房亲戚居住代管。
小船顺沅水而下。年前那场大雪后天一直阴着。雪不下也不化。河谷两岸山上白皑皑一片。是年,沅水两岸南竹整片的为冰雪压伏爆裂,山主大恸无计。前面是一个长长的急滩。河谷中成千的乌鸦在扇动着它们的翅膀,仿佛要将空气都扇成黑色。乌鸦们凶残的怪叫声凄厉可怖。水手用瓢不断向空中抛洒饭粒,乌鸦们就在空中接食,不断哇呀着。乌鸦的叫声让船舱中昏昏睡着的娇娇醒了过来。她想出舱去,看看乌鸦,也对河水大山替父亲喊上两句什么,但一个陌生妇人抱紧了她:
“娇娇听话,三姑带你去省城长沙。那里可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