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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看花开的样子,我喜欢满月。花是地上的女人,月是天上的女子。女子似乎是为造物而作,造物又象为女子而生,如此地捉摸不定。喜欢自己是一个女子,戴美丽的头饰,穿漂亮的衣服,挂多款耳环,胸前有闪闪的坠子。我喜欢一切美丽并且光华的东西。万有在我心中都有一个名字,这个名字是我取的,没有理由,只有直觉。
我想大哭。想把自己心里边一些鲜为人知的、用尽了全力遮掩的心事剖白。在思想中不动声色又不屈不挠地驻留:那时我养兔子,毛色是纯种的白,可是我怕红色的眼睛。它们被放在一口很大的空水缸中,下面铺层稻草,坐井观天地呆在下面,我不知就理地俯视,叶公好龙地欣然。水缸前偏东的地方有架秋千。我与水缸擦身而过时,我的动荡引起了它们的不安。然后我安抚它们,当然只有借助手中的青草。外婆也很喜欢它们,她把小东西打捞上来,然后不停地抚摸,我总会抢过去的。那年的夏天外婆几乎每天都给我炖蛋,太公教我的歌只有一个调子,我在乡下的大屋子里跑进跑出,早上日上高秆才起床,中午我和外婆睡在一条窄门板作的小床上。外婆给我打扇子,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这个故事后来她又讲给我的表弟表妹听,连细节都一成不变。她即使睡着了,手还是机械地扇扇子。她总是对着我掉眼泪,讲着一个我应该最熟悉又实在陌生的亲人。她总是这样子地告诉我对她应抱以怎样的尊重和感恩,她这样说的时候,我总是很心疼于她的眼泪还有心事。我以为只要成全她的思想就能够多少避开过大的伤害,所以我对她说:你不要哭,不要哭。我看到她的眼泪砸在地上跟着泪流满面。其实我不觉得自己有多少悲哀,我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母亲在这个只有几百户人家的小村里留下了好多的字迹:在某面墙上写着毛主席万岁,在某公社旧屋上写上人民群众万岁,我看着鲜红的端正的字体,这才觉得本该属于我的一些已经失去,我骄傲地看着它们,我想走上去问为什么,你就这样走了,往事就停在这里等我们去伤悼。
外婆给我炖鸡蛋,我为外婆唱歌,唱太公教我的,还有外婆哼哼的。她总是不能原谅自己为什么那天会让母亲到城里,不然就不会有车祸。她总是不停地说,或者一切都是注定的,我们再也逃不开。她在众人面前哭,我跟着哭,我很乖地说:“没事,不要哭”外婆的眼泪就掉下来。她对我说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不敢告诉她我知道这个。爸爸常来看我,他在镇里的一家学校教书,他来的时候,有时带着相机,有时带着万花筒。我有很多照片,每张照片上他都写下一句调皮话。一年后大家开始心照不宣表面平静地生活。有一天我生病了,生莎子,我躺在小船上呻吟着叫妈妈。有一次我梦中醒来,听到了外婆的喊叫。我害怕去医院,害怕的时候我就喊妈妈。还有一次乡下赤脚郎中看不出我得的病,外婆背着我走了十几里地到了镇上,我们俩都口干舌躁,外婆像个乞丐似地蹲在人家门口要水喝,水要到了就喂我。她不敢再要,她脸皮薄,说了句谢谢背了我就走,走到路上看到有一条河,我可以想象当时她的欣喜与疯狂。她把我送到了医院,但是钱不够,她就从街的最西头走到最东头去找我的父亲。我穿着全村最漂亮的衣服,我在最困难的时候每天都能吃一个鸡蛋,我有一架属于自己的秋千,我有喜欢的小白兔,天热的时候有外婆给我扇风,天冷的时候有她给我暖手,我有很多的小伙伴,他们对女皇一样对待我,我要的东西不抢,有的建议不反对。他们的父母告诉他们不可以和我争吵,外婆也绝不允许有人伤害我。我生活在众人的牵就与保护之中,我有时想这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但是我有一种预感,我在这儿不会呆太长,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越疼我我越恐慌。我在老屋跑来跑去的间隙里有时会停下来观察外婆的笑容,她的一言一行。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蝴蝶在她的周遭飞去飞来,我希望给她带来快乐。那一年我五岁,这是我简单的愿望。
我爱吃螺丝,但要借助绣花针,外婆每次都不忘放一根在我的手旁。有时候她甚而帮我把肉拣出来放在饭碗里等我笑逐颜开。爸爸来的时候,她正在帮我拣螺丝肉。她站起来说:“你来了,正好吃饭,我帮你添双筷子,菜不多,凑合着吃吧。”爸爸应了一声,边吃饭边说:“我想带小燕去镇上读书,那里有很好的教育,起码比这里要好。”外婆坐在我身旁,我能够感觉到她的颤抖,绣花针不小心刺破了手,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对自己说这颗螺丝怎么也不能吃了,这饭碗我都放下了。
我感受到的事实比我想象的要快,并且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同意。孩子在我手里挺好。你一个男人不知道怎么照顾孩子。孩子也不能没有我!
——妈,我不能老是两头跑,孩子是我的,我想给她最好的教育,这没有错,我们也会常来看您。
——对,孩子是你的。可也是我女儿的。你不要以为是你一个人的。你们想法多了,眼里就没有我们了。你别以为我好欺负。
一时间都没有了语言,空气仿佛被遗忘了冰冻了凝固了。我宁可去看我的小兔子。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把脚搭到她的大腿上,我给她唱歌,因为我等了好久她都没有要唱的意思。她哭了,把我抱得死死的,似乎我马上会被抢去。我对自己说:我绝对不会离开她。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桑树上全都挂满了老虎尾巴,我一个人走在小道上,心砰砰直跳。我觉得这里边总会突然跳出一只老虎来,把我逼得没有退路。我想喊却喊不出声。但我看看似乎又非常美丽。醒来的时候,外婆为我做了早餐后去地里捡菜,我想要是外婆陪我走在那条道上该多好。所以我到地里去找她。我们回到家爸爸已经在等着了,我觉出外婆有些不开心,爸爸说:今天我接她回去。我愣住了,外婆泣不成声。我想说不,我说不出来,其实父亲在我眼中一直比较温和,可是我说不出来。外婆代我说了,她说——不。她喊出了我的心声。我知道我爱她,我知道我想喊,我等着她喊。
爸爸转身就走,没有人留他,包括我。我那天甚至没有喊一声爸爸。我更甚而希望他就这么走了不要再回来。我不想再看到她的泪水,我也不想再看到自己的泪水。
法院的传单到了外公的手里。他们好像一下子都慌了手脚。我坐在席上的时候害怕得不能思想。我不知道他们问了我什么,我答应了什么,还是根本就没有问。后来我站到了父亲那里,面无表情,他蹲下身,他眼中晶莹一片,对我说:“孩子,我们回家。”走到门口,他回头:“妈,我们走了。”
对,我们就这样走了,那时我没有看到她的泪水。我在镇上的幼稚园读书,有很多的小朋友,女孩子会扎着好漂亮的蝴蝶结,可是我没有,爸爸也不会扎。老师讲到早上起床这课时告诉我们要用小白兔牙膏刷牙,我回去跟爸爸一说,他一拍脑门:对啊。那天他给我刷牙刷不好,对我说自己的事要自己做,我差点没给他的‘黄芩’辣死!我盼‘小白兔’盼了一个星期才盼到,我好不容易才让他知道这是一个牙膏品牌。
盼到了放寒假,爸爸牵着我的手去看外婆,他特地给我买了新衣服,我穿着又觉得自己是一只美丽的蝴蝶,飞去飞来。我是跑着进屋的,外婆早在等我们了,我一跑过去她就把我抱了起来。对着我说:心肝,宝贝。我第二个关心的是小兔子,可是我发现它们不见了。我对着她喊:我的兔子呢?
后来她告诉我兔子在水琴家,我一蹦一跳地跑去看,它们比原来大多了,不是我认识的小兔子。外婆说要回来仍旧放在缸里吧?我摇摇头,它们不漂亮了。它们长大了。外婆还是常做荷包蛋或者炖蛋,除了这个还有别的,每天都摆了一大桌。她嫌我吃得少,她说以前我总是把东西一扫而光,现在文气了,你爸不疼你,不给你吃东西。说完了就不停地给我夹菜。我笑笑说:“爸和我比赛谁吃得快,常是我赢。”
——那就是骗你多吃饭,少吃菜呢!以前
的确,很多以前的事我都记不起来了。可外婆如数家珍。她给我买了许多的衣服,我穿着新衣走在小伙伴中间心满意足,我在他们中是特殊的个体,我呆在十几里外的小镇上,和他们是截然不同的。我为此而骄傲。我知道了什么是加法,什么是减法,什么是李白的静夜思,我有最多的漂亮衣服,我有自己的秋千。有空的时候,他们全都聚在外婆家的前屋和我一起玩。他们提到了一位去了大城市的朋友,他们说跟他玩还不如和我玩。
在那一刻我深感幸运。我毕竟是在他之上的。我的地位是不可置疑的。
我和他们在一起,我懂的他们都不懂。
我在灶口画了一只飞蛾,画完了我觉得更像一只蝴蝶。外婆看到了夸我画得好,以后每每有人坐到灶口去她都提起。后来我又试着偷偷画,但怎么也不像了。在寒假的一个月时间,外婆都非常开心,我也开心。
爸爸来接我的那天阳光很好,我看到他来就坐在了灶口,灶口的那只蝴蝶展翅欲飞。他叫我,我没理。他给我一个新的小包,上面缀满珠片,我接过来,还是不言语。外婆说:“今天再住一天,明天就回去。”爸应了一声,我知道我即使有想法也不会有人采纳了。在那一刻,我孤立无援。生活已经有了固定的位置,现在想改变它的,似乎只有我了。爸爸去朋友家玩了,我觉得时间是如此短暂,不够让思想转个弯。一整天我都没出去,就跟着外婆亦步亦趋。
该走的时候总是要走的。在那段时间我学会了独立,学会了思考,学会了顺从。我有漂亮的成绩,很多的朋友。在学校里,我是语文课代表和小组长。在家里,我负责摆碗筷和收拾桌子。我常对人微笑,独自思索,我知道在大家眼里我是个听话的没有几分个性的孩子,自个儿却在心中养成了沉静地生活。在读书的时候想着放假,外婆也想我。在放假后又不得不回到学校,知识,老师,学生还有微笑。
学校里好像不自觉地形成了两个圈子,成绩好的和成绩好的在一起玩,成绩差的也聚在一处。我自然在成绩好的那群中。其实玩的时候从不谈到学习。我隐隐觉得这种情形的不宜提倡,但是一提及此似乎就是驳斥了所有的好学生,我不敢提。我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也有个把和我持同一思想的学生,又有多少人觉得这是多么的理所当然。爷爷有时会到我家来,他在文革前是个地主,开两家挺大的造船厂,文革后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造船厂工人。他不习惯于这样的突变,这在一些细枝末节上犹为突出。有次我们家吃鸡肉,他只吃了一口,就说鸡不应该这么烧,要烧完了再放葱花调料,蘸的才好吃。爸说,毕竟不比先前了,你就少想些以前的事了。爷爷有次对我说,你在学校都和哪些人玩啊?
——跟朋友们。
跟成绩好的同学玩才好,这样成绩才好。
——不,我们在一起不谈学习。
我刻意否认了这个事实,我知道这是不对的。
星期天的时候,我有时一个人去看镇后的田野。大片大片的绿色,绵延开去。小草,小野花,小鸟,小树木和小小的我,都在这里。这时我会想或者这片地域就是十几里外的那种光景,我亲爱的的外婆搬个小凳坐在门前,正为我织毛衣。
想念与盼望的时间很长,好比顺着溪流走路。细腻并且无涯。一晃,我已经是个初中生了。我还是不停地盼望放假,不断地想念。我还是做语文课代表,我有班里最动人的声音和美丽的文字。语文老师把我捧在手心。语文的成绩本来相对比其它课目差,可是我碰到了一位老师,她如同其它的老师一般地同情我的身世(在那一阵子我因为在父亲执教的学校就学,我几乎是淹没在同情与宠溺中的),但是她从不提起。她有一次趁我交作业,对我说:明天考试,考第一名好吗?
我无言以对。
她说,答应我。
我点了点头。
可想而知,世上并没有这样的奇迹。我没有考到第一。我害怕见到她,我不敢去交作业。但是她却没有怪我,我开始努力于这门功课,注意课堂内容和课外读物。我的语文成绩不是一点一点进步的,而是在极短的日子里突飞猛进,挤进了前三,而后没有退步过。
初二了开始住校,邻铺有个女孩小妹,特白的皮肤和很大的眼睛,笑的时候仿佛微风吹过让人舒服。熄灯后我们两个人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我们喜欢同一个男老师,他有很好的文笔和修长的手指。我跟她讲我的外婆,一个我用生命去爱的女子。她对我讲她的母亲。
——父亲总是喝酒。他喝了酒以后就不认得我们。他经常打我们。
——那你们都不反抗?
——他喝了酒力气更大,我们根本打不过。
——他平时爱你们吗?
——嗯。
——那让他别喝了。
——他做不到的。有一次我们一起去爸爸的朋友家玩。妈妈让他少喝些,当时他就脸红脖子粗了。我们只能先离席。可是走在街上,我们俩不敢回家。妈对我说,你可别惹他生气啊。她说的时候声音都颤抖。我答应了。那天的星星很多,我们谁都不说话,慢慢地走。我那时想我宁可没有这样的父亲。我当时真是恨死了他。我们似乎前辈子太欺负他了,他才来虐待我们。
我不知道在这种时候我能说点什么。
——我当时就想起他把我们当仇敌打的样子。妈一个劲喊他,他置之不理。我就去拦,他就全心地来对付我了。妈妈用身体来挡,我们哭成一片。后来他酒醒了就道歉。可是不肯戒酒。这样的恶习一直继续。我们走着走着,我越走越怕,我突然对她说,我们去外婆家吧!妈当时愣了,后来我们就反方向去找外婆了。
——你爸还这样吗?
——不知道。他们离婚了,我跟着妈妈。她说要离的时候,他没喝酒,他说那我只好听你的。妈和我都哭了,妈说你要是一直正常该多好。妈对我说以后她的生命里只有我了,她的追求者都被她婉拒了。我们就一直相依为命。
我就想她母亲真的很好。而在我的生活中独独缺了这么一个人。她应该也有如她一般的白皮肤和美丽的眼睛。我淡淡地说:“那你真要好好读书啊!”因为她的成绩一直说不上出色。
她一下子就哭了。
我好像说错话了。
从此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我们一起买饭吃,我教她作业,她讲笑话给我听。有天英文老师让她背课文,她背不出来很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我就觉得自己无用至极。那个脸上长雀斑的老师只知道让我们背课文,只知道让我们读单词的时候一排人连着读下去,然后不停地说‘next ,next ’。她被老师罚抄五十遍课文,我太了解她了她一定会听话地去抄的。这个时候老师竟然让我站起来背课文,她叫我的时候我当作没听到,我稳坐泰山。我还没站起来先被她骂了一顿。
我只能站起来,小妹不停地对我使眼色我装作没看见。我说我背不出来,这时候课堂静得都能听到一根针掉下的轻响。外面开始下雨了,雨点飘到我心里潮湿一片。老师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然后说,抄五十遍。我突然有些快意。失衡的天平好比我使了几分力气上去,一下子又恢复了平衡。
单亲家庭的孩子往往更容易对人产生依赖。我们比同龄的孩子成熟并且沧桑。我们把彼此当成自己的影子。彼此都需要这份情感的依赖。我为此以眼睛近视为理由把座位换到了她前桌(当时在班里还是男女同桌)。我的同桌是个身材高大,细长眼睛的男生。我和他一见如故,在很短的时间成了好朋友。他的成绩不错,所以我们常在一起谈天说地和讨论作业题。我们谈到高兴处便哈哈大笑。偶尔小妹会插几句话进来。那时候我谈兴正浓往往忽略了她。她本来就没几个朋友,现在就更显孤单了。小妹生日的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同桌约我去买英语参考书。当我回到家时,爸爸对我说她来找过我。我这才想起是她的生日。我是跑着去她家的。她的母亲告诉我她去了屋后的田野。
我马上跑到屋后。秋天的田野一派素朴祥和。万物都染上了晚霞的金红。小渠里的水一点点地泛着金光。小妹穿了件碎花衬衣和黑色裤子,远望过去,有一种朦胧与不真实的美感。我跑过去抱住她。她颤抖了一下:我等了你一整天。我不自禁地掉下泪来。她说起了我的同桌,成绩优秀,能说会道,她说其实你们才是同一世界的人。有共同的思想和对文字的感悟。我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她叹了口气。转身就走,也不来拉我,甚至连个招呼都没有。我愣在那里真的不知如何是好。心里面有些东西好似被人偷走了,再也抢不回来。
我开始刻意突略同桌,转过头去和小妹说话。甚至同桌与我难得聊得开心,只要她叫了我一声,我便立刻停下话头对她微笑。男孩明显地意识到了我对他的疏慢,同时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不满。一天学校停电,班里同学有些零星地买了几只蜡烛,点得教室像藏了星星萤火。我也买了,可是我因为看不惯同桌不屑的样,就把蜡烛放在自己的一边。这时班主任进来了。她走到我旁边说:“怎么一个人用呢?”
我一声不吭。场面陷入了僵局。
“我不需要。”同桌说。
“把蜡烛放在中间,两个人都可以用了。”
我犹豫了一下,正想这么做的时候,同桌说:“我能看见,再说放在这里我还觉得热呢!”老师就没有勉强,我却深觉受了侮辱。这么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他竟然谈到了热,这显然的是借口——再笨的人也听得出来。好比他是多么宽宏,相形之下我是多么小家子气,我是真的生气了。我把书本啪地一声扔到了桌上,回头就去和小妹聊天。正巧检查纪律的老师在这时进课堂,无端地又被训了一顿。我心头无名火起觉得都是他害了我,提起笔就写申请调座位的单子。他也不甘示弱,后来我们写完就直奔办公室。
我是为了小妹搬来的,又为了谁搬走了?这样的问题连我自己都无法回答。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还是和小妹有说有笑,白天说话少了,夜里就更有说不完的话了。我对她说帮她补课,她对我说给我织个围脖,我对她说到我家玩吧,她说给我带了家里做的青米果。那一阵子,有几个男生挺注意小妹,她虽然冷但是美丽,对熟人性格温和,一笑还有两个小酒涡,好比把一股柔情汪在这一潭里了。班长在圣诞节那天送了一捧玫瑰,她一笑接了过去。我问她喜欢他吗她却一脸困惑。
——你不喜欢他你收什么玫瑰啊?
——在全班人面前我难道拒绝?
我的同桌是个小平头,大概年少轻狂吧,他偷偷告诉我他也喜欢她,还央求我说说好话,我没应声。他犟脾气一来挽起袖子说要给她写信,说完还真掏出漂亮的信纸来了。
他闷头写信,我闷头看书,一抬头我想惨了惨了,校长临检了。我猛踢他的脚,他抬了抬头,心一急,把信用力一扯藏到桌子底下。校长走过来,笑着对他说:什么东西?
——没没什么。
校长一下子睛转多云:什么东西?
沉默。
我在旁边连大气都不赶出。后来小平头还是自个把信拿出来了。
校长板着脸看完信:“我给各位同学念念。”
——今天是个好日子,阳光灿烂,就想给你写这么封信,信写得好写得差不知道,只想要你开心。你的笑容,真的好像一阵风,燃亮了我的整个的生命。
校长停下来:“燃亮生命的是阳光或者一小火柴或者希望与梦想,不是一阵风,那意味着吹灭希望。
全班大笑。我转过头看小妹,她把自己的头死命地埋在臂弯里。
同桌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校长接着念:点点、点点、点点——噢,省略号,我还不知是要蜻蜓点水还是如人饮水,是点到即止还是冷暖自知啊?没有署名,呶,这封信还你,我已经读过了,连语言组织能力都不健全,还说什么整个生命?你整个生命就是这么个样子?对得起谁啊?整个生命。
校长一扭转屁股,我的脸上就开始有化不开的笑意:“还送吗?”
“送个屁。你文笔好,要不你给我捉刀?”
他很明显地向我示好,我想起初是因了小妹的缘故。当然我并不曾为他捉刀,但是他倒常和我谈天说地起来了。他对中国的历史特别有研究。他说中国的历史就像一根绳子,有些地方绳子坚固,没绑过重物,有些地方因为捆绑的东西多了就有些毛毛躁躁,比较不耐久。所以绳子要常修整,才能永久耐用。倘若只是想不断地用绳子绑些吃食来,那么绳子持早要坏的,坏了后再去接起来浪费物力财力不说,恐怕绳子也落不到你手里了,早被这爱绳惜绳之人捡了去制成了幌金绳了。
我笑笑说:“历史也像我们的老师一样偏心,有些人学了历史护国护家,有些人学了历史却藏了一肚子闲话,附庸风雅。”
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家都谈起了周考的问题,我却偷偷地对小妹说:“现在你是我们班的风云人物了。”
“为什么?”
——有那么多人追你。今天那个小平头还跟我说幌金绳,他以为他是齐天大圣,不过看他的脸也蛮像猴子脸。
“其实我倒觉得他挺像猪八戒的,小心给丢进了猪圈去了。”
我望了小妹一眼,平常看她斯斯文文的,没想到有时说话也这么大大咧咧。
我们教室的外面常站了一个高大的男生,他比我们的体育老师还高,当时我看到他真有些‘土丘望着泰山高’的感觉。偏偏这么个男生,在我出教室门时把我给叫住了。同学们的眼光好似一道道强光全都打在我脸上了,我拔腿就走。他高喊了一声,他当时喊的那一声我估计女生宿舍楼都能听见。我停下步来,我真恨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走?
“请问,你找我吗?我好像不认识你。”
他停下来,拂了下头发:“边走边聊。”
校园外有个老婆婆在卖糖葫芦,他走过那个摊子的时候买了一串,我想他真是孩子气,竟然买这些零食!可是他递给了我,我气愤得随手一甩:“谁要吃这个,有什么事快说,我忙着呢!”
又是一个小妹的追求者,搞了半天我才弄明白。他问我要小妹的电话。我轻轻一笑:5367876。不过我很久没打了,如果这个电话打不通,你就打5399691,我想她会告诉你答案的。看着他一脸感激的样子,我笑笑转身离去。
打吧。小妹家以前的电话是打不通的。再打吧,她会再告诉你小妹家以前的电话的。再打吧,接着打,哈哈!
周考的那天阳光暖暖地照着,这样的天气枯坐在教室里实在是太‘暴殄天时’了。好不容易从题海战术探出头来,我和小妹手拉着手走出教室,高个子却杵在了我们面前,我心想惨了惨了,这可怎么办啊?
他却喊了小妹一声,喊完了却生生丢来一句,你电话号码多少啊?
5367876。
他一时错愕。这不是打不通嘛?
小妹在我耳边说,我把以前的电话号码给说快了。快救场啊。
这可叫我怎么说啊?——我给忘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号码告诉了他。
我纳闷:“你干嘛非让他知道啊?”
——他特别帅。
在我心里面欣赏的是眼睛明亮笑容明朗的男孩,他的胡子拉喳在我心里不折不扣是个坏胚子。第一次发觉我和小妹的审美观原来是这么不同,这个发现让我震动不已。“没想到我们对一个人的看法是这么不同。”
——这有什么奇怪,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人。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的胸口有些疼痛:难道她就一点都不因为与我喜欢同一的东西而感到骄傲吗?可是我却是这么一直骄傲着啊。
晚上睡觉的时候就特别阴郁,高个子猩猩般的样子在我脑子里晃过。很多男孩的影子在我眼底也一一闪过。声音也在这虚空晃出来:“她有一种让人不敢靠近的气质,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你帮帮我。”
怎么就没有人喜欢我呢?怎么那些眼睛明亮的不明亮的笑容明朗的不明朗的都是为了她而接近我呢?
那年的寒假因为学校办辅导班的关系我没去外婆那里长住只是吃了顿晚饭,外婆比以前瘦多了,她说我长高了长大了,都是个大姑娘了。爸爸说我都很少说话呢。外婆说:“是吗?”
我没有回答。事实上我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大家都没了声响,埋头吃饭。
冬天过了又是春天。
语文老师把我和小燕子叫了去,一进办公室,他就说:“班里有朗读很棒的人吗?多说几个给我听听。”
小燕子指了指我。
——还有呢?
——徐涛啦,李小川啦,欧阳笑。
我补充:“特别是徐涛,不仅朗读好,连背书都不会顿住的。”
老师点了点头:徐涛声音太小,不行。是这样的,学校因为香港回归的大好日子快到了,就急着要办演讲赛,今天写好了,明天就参赛。只有半天时间了,我担心一个人写文章来不及,所以周小燕你帮他一起写,写完了由憬霖来参赛。这里有的报纸你们都拿去,有很多对回归的相关报道。只是记住一点,要快点写,时间不够了。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心都有些忿恨不平。既然已经决定由我们来写文章,让我来参加比赛,又何必穷扯腾时间问我们这么多!我们知道别班都写了有关香港回归的文章,偏偏我们老师没有这种远见。在老师给我们钥匙的小会议室里刚刚坐定就开始整理报纸。谁知报纸多头绪也多就更无从下笔。好不容易开了个头又因为其中一个人的提议从头来过,一直写了半天才勉强写成。我们两人都吁了一口气。
拿了篇还算有模有样的文章去请老师出题目。老师看了一下,也不说好,大笔一挥:“洗雪耻辱盼回归”这就成了那篇文章的题目。
那时参加演讲赛不像现在可以拿着稿子上台去念,那时在观念中是非把这背出来空手上台不可的。我一个人躲在阶梯教室下面的那间小教室里,楼上演讲者的声音通过话筒清晰地传过来,让我不能专心于背诵。我心里好比有万千匹马在奔腾,又仿佛楼上的声音是催促我用功的角声,我是越背越乱,越乱越背,越背越乱。等到老师来叫我上楼时,我已经眼冒金星,七晕八素了。
结果我刚上台就记不清下文了,尴尬地从口袋里拿出稿纸,飞快地扫了一眼,又赶紧想塞入口袋,谁知纸从手里掉下来,掉到了地上,我也不敢去捡,只是机械地演讲完。也顾不得捡稿子,逃也似地下了台。小妹递了张纸条给我:“讲得很好呢。”
我怀疑地转头看她,她的神情却是那样肯定,仿佛说:“你在演讲上有天赋,这次只是准备少了有些不太连贯。”我又偷偷地抬眼看那份稿子,他好像一片枯枝败叶躺在那里了无生气,让我心里充满了沮丧。
比赛一结束,评委老师就评定了结果,我得了第二名。得第一名的是二班的文娱委员。她有非常美丽的灵动的大眼睛,她是我们校的校花。这样的女子是天生优雅与幸运的。自己班里的同学开始把我围着往阶梯教室门口走,我也挺开心的有说有笑。
晚上,小妹把稿子递给我:“恭喜你啊。可别再掉了。”
我盯着这份稿子发呆了,也只有这样的一个朋友,当我忘乎所以时能这样全心为我着想,当那么多人只知道祝贺我时她跑到前台,在老师们的眼皮底下为我去拾那一片纸。而在平时她是连回答一个问题都脸红的呀!
老师事后跟我要稿子,他说要把文章寄去参加省委征文。我小心地把它从书包里掏出来,不仅是希望它给我带来荣耀也是因为小妹匆忙跑到台上那一份用心良苦。老师很吝啬于给我一句赞赏,只是淡淡地说:“如果拿了奖要和周小燕分,因为是你们两人一起写的文章。”
——嗯。
很快地又到了暑假,爸爸笑着对我说:“去外婆家好吗?”
我不置可否。我是个太安定又太独立的孩子了。既然一切都要回到原来的轨道,又何必多此一举地欢笑挣扎。可是他还是带我去了。乡下的路窄小,小草野花不断,好比一个身材娇小的美人。她不停地对我微笑,蝉声也不停地叫着,招呼着我:你来了,你来了。害得我也微笑了。这一切也挺好。外婆见到我:“心肝,你终于来了。”她都落下泪来。我扑上前去。
外婆说:“你读书的时候都不想到外婆这里来的吧?就像你在我这里呆久了就不想回去这样呢。你怎么这么安耽呢?你要时常想着我啊。只有我是你嫡嫡亲的外婆。你爸是迟早要娶个新妈妈的。那边的外婆就不亲了,你懂吗?我经常想你这样的性子有了新家会不会把我给忘了?你妈妈在的时候不知多疼你啊!”
她总是这样子,我叹口气:“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们都要重新开始。”
不知道在外婆心里我是不是变了,可是如她这般亦于事无补。
小姨与姨夫那时已经结婚了,他们两人在工厂上班,买了新房,偶尔来看看外婆外公。有天外婆和我一起去小姨家,我看到她家有一个大书架嵌在墙里,立刻来了兴趣,赖在那里不肯走,非要在那里多住一天,外婆也只好陪我住了一夜。谁知回到外婆家里我的脸就突然地肿了,我照镜子觉得实在是太难看了,就想跑下楼梯去告诉外婆。还剩两步楼梯的时候我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我看到外婆神情疲惫又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我叫了一声。外婆爸爸小姨都围拢来:
醒了,醒了!
外婆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突然很心疼,我想如小时候一样对她说:“别哭,没事,别哭,有我在呢。”
爸爸说要带我回去,外婆不同意。爸爸发火了:“不带霖霖来就不会出这种事,孩子一定是吃坏什么东西了。我以后要合理安排她的饮食,再不会让她这样了。”
外婆说:“我下次注意,你不懂怎么照料孩子,你让我来,你让我弥补。”
——妈,我不是怪你。我心里有点乱。这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心疼她。你就让我带她回去。
我只说了一句话:“我要和外婆在一起。”
其实,外婆以前说的所有的话也全在我今天这一句话里了。
爸爸沉默了一会,抬头说:“好。”
——我可以一起来住吗?
——过了暑假我就回去和你在一起了。
现在想来我是深刻地伤害了他的。当时我不明白为何他非得把我带去镇上读书。为何我不是在乡下和外婆住在一起,那样他也可以住在一起。多好。
医生的诊断是得了慢性肾炎,不能吃太咸的菜,少吃刺激性的易复发的食物。外婆那时又开始给我炖蛋了,我吃了几天就腻了,她变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为了少放盐与其它人的菜分开做,后来往往给我一个人做的菜比他们一起做的还多。外婆听到吃什么补什么就为我做猪腰子汤。听到有一种观世音草治百病就为我去田间挖来做菜用。听到竹心有用就跑去一片片地细心摘拣,为我煮汤。那一枚枚的新竹心仿佛清晨的露珠一样娇嫩,我喝的时候汤里有一种淡淡的清香与鲜味。她一刻不停地忙这忙那,跑前跑后。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似的。
乡下的屋子都非常宽敞,但是我们还是不愿意在屋子里吃晚饭。到了吃晚饭的时辰,外公外婆们会把桌子搬到自家的过道里,然后一盘一盆地把菜端上桌。夏天天气热,我们都爱吃粥,我爱吃稀薄的那种。外婆总为我特别准备。吃完了饭,我们就拿把蒲扇来乘凉。她总是有使不完的劲,不停地为我扇风。可是风却赶不跑蚊子,我实在不能如外婆一般平和地坐在那里,就先上床早早睡了。
幸福的日子总是显得特别短暂的。学校的生活还是难以摆脱。
以前是这样想,身在福中亦不知。
生活总是的,这过后又有多少的事非和感慨。
我亲爱的外婆,我亲爱的父亲,我亲爱的故土,和我亲爱的朋友,构成了我酸甜苦辣的过往,这些永不能抹去。这是最年轻的一站路,过后还有很多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