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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已过十多年了,我的梦里还会有她,有春天,有柳河的流水和桃花的清香。
——题记
一
三伏天,火辣辣的阳光从高空沉沉地往下压,使人憋闷得直喘不过气来。浮躁的夏蝉,躲在叶子耷拉的梧桐树上,拼着沙哑的嗓子,歇斯底里地唱着,更让人得不到片刻宁静。
吃过早饭,父亲坐到灶前的草棚下,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张小纸片,又从烟布袋捏捏烟叶,熟练地卷了根喇叭筒吸,可没吸半截,就猛烈咳嗽了老一阵。他把烟拧灭,到上房给母亲喂药。
我洗了锅碗,爬在饭桌上,拿起蘸笔,饱蘸了蓝黑墨水,在充满灵性的绿格稿纸上,将心底汩汩涌动的暗流书写下来。那跃然于稿纸上的笔痕,让我从它气韵张扬的洇染间暗想,当我一路抒写情怀时,自己终不会因生活的艰辛而使信仰消失,相反,却要展开思索和想象,让烈日晒干悲伤,让流水托起紫色的梦想!
回屋照看母亲喝完药,安静睡下,父亲走到灶前,一边烧开水,一边用一根燃着的柴火点着拧灭的那半截烟。烟圈在灶前缓缓升起。他的眼时不时瞅我,嘴唇不时咧开,欲言又止。透过烟雾,他见我热得脊背满是汗珠,就随手把蒲扇递过来,自己起身灌了水,进了屋。
打开房门,一股蒸腾的热气顿时扑面而来。父亲忙上了土炕,把窗户打开,想通通风,让外面的凉气进来一些——可外面比屋里还热。他解开汗衫的钮扣,随手拿了本杂志,躺在土炕的光席片上扇凉。
巷子里有卖雪糕的过来,我回屋从父亲的口袋掏些零钱,给我们三人各买了一根。一口气嚼完雪糕,我的心一下子舒泰了。我捧起电视遥控打开电视,一个台接一个台的换,新闻、娱乐、体育、电影可人影闪动没有一个激起我的兴致,我出门转到巷头的晋柏下,把两条胳膊架在胸前,眯缝起眼睛,望着柳河蜿蜒流向远方,越流越远。
二
才从巷外转回来,就听见大哥江平和嫂子小芹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小芹辱骂大哥,还指桑骂槐,把我父母捎带上。刹那间,一股强悍的豪气在我身上汹涌地鼓涨起来。我撒开大步往家里跑去,脑子飞快地判断各种情况。
我不愿意在嫂子面前表示任何慌乱,叫她笑话,因为对于我家来说,一件小事就可能导致混乱,使上上下下陷入尴尬。我推开院门跑进去,只见嫂子把大哥的脸抠出一道道伤痕,血顺着脸颊直往下滴,气得他把嫂子的胳膊拧到后背,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嫂子,龇着牙,咧着嘴,胸腔里发出愤怒的呼呼声,可最终还是没有大打出手。
小芹仗着娘家条件好些,兄长水龙又在我们永丰镇任人大主席,根本不把我们这家人放在眼里,动不动就拿很脏的话骂大哥,有时还把父母的名字拉出来臭骂。多少次了,我想冲过去,狠揍她一顿,打得她鼻子口里淌血,使她停止放肆的辱骂。我虽身单力薄,却并不胆怯。可大哥不想因此惹起事端,一再叮嘱我要忍,我还能怎样。村里人不明说,可背后谁不耻笑他,不耻笑我们!
兄嫂吵架的阵势可把躺在炕上的母亲吓坏了。她惊恐地眨巴着眼,听小芹嚎哭,不知发生了什么天大的灾难。多年的神经衰弱,使她根本听不明白小芹嚷闹些什么。她只是从小芹的哭叫和我脸上的表情,知道家里有了事。
母亲抓住我的领口,用微弱的声音,不断向我发出一声又一声追问。我想了想,爬在母亲耳边,告诉她,是江平喝酒喝多了,小芹在骂他,让他以后少喝些。母亲这才出了一口长气,把我的领口放开,疲倦地闭住了眼睛,进入昏睡状态。父亲绷着脸,看母亲睡下,起身站到院子,一句话也不说。
小芹一见父亲,哭闹得更凶了。原来,她埋怨父亲还没清我上省农业学院时借他们的两千块钱,现为了托她水龙哥跑我分配的事,又向江平开口借一千,就吵闹了起来。听着她刻薄的言辞,我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往下沉。我心里残存的、固守的亲情,一下子崩溃了,倒塌了。
父亲站在院子,气得胸膛一起一伏,脸胀得通红。他狠狠训了江平两句,江平这才松开手,蹲在台阶上,一门心思吸烟。每一次呼吸间,都有一团白雾从他的嘴里喷出,好像巴不得让吸烟代替呼吸一般。呛鼻的烟雾很快弥漫了整个棚底。松开手,嫂子蹦跳起来,指着大哥的额头,胡乱骂了一通,疯疯张张跑出了家门。
父亲紧跟在后面,喊了几声,见小芹没有止步,就回家坐在院里高大的臭椿树下,夹烟的手指气得直抖。他让我把江平叫过来,想说些什么,可抬头一看江平满脸的愁苦,就低下头,什么也没有说。
从父亲布满褶皱的脸上,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但他长时间的沉默透给我的信息,比我想象的还要多。我跑进灶房,喝了瓢凉水,横下心,戴上竹帽,扛起铁锨,快步走出家门。
三
炎炎烈日下,通往柳河的土路白亮亮地刺眼。暑气在天地间颤栗地跳着。村里的翻斗车从眼前驶过,高高扬起的道道飞尘,白闪闪地,久久不愿落定。
路上,我和村里的同伴海龙像晒蔫似的,弯着腰,前言不搭后语地讲些猥亵得露骨的笑话。路过村上的坟地时,突然窜出一只野兔,惹得海龙提起精神,捡块顽石急追几步,但是徒劳。
我脚上的一双旧黄胶鞋已经没有了鞋带,凑合着系根线绳,跑不成,就没帮他追。事实上,我也没有追的想法。我光着脚,拖着鞋,看着他风风火火的快乐劲,心情反一下舒畅了许多。
河沟垦出的地里,玉米已一人多高,每一株都怀有一到两个玉米棒,玉米棒的顶端,吐出了粉红的缨丝。种的蔓豆、豇豆,黄豆、土豆,在开花,红、白、黄、蓝点缀其间,煞是喜人。河沟水位高,因此没有旱象,庄稼湿润润,水淋淋,绿蓁蓁,看了真叫人舒坦。
我顺手折了朵粉红色的牵牛花,两个指头捻动花茎,接连绕过几道酸枣刺,来到柳河河心的石堆上,哗啦一声撂下肩上的锨叉。我们脱衣、扩胸、下蹲,随即像跳水运动员一般,猛一弯腰,纵身钻入山洪爆发后冲出的深水潭,身体在空中划条优美的弧线。。
我们用各种姿势游。游了一个多小时,累了,我就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在水面缓缓浅睡。我的肚子承受着太阳强烈的烤晒,我的后背却浸泡在冰凉的河水中,我的脸被太阳晒的像煮熟的大虾一样通红,我的牙齿却冻的有些发抖。
我想睁开眼,但睁了一下,就被利刃般闪耀的阳光刺痛了眼,只好又闭上。有好多次,我觉得自己几乎要沉下去了,但是我还是一动不动,保持着仰睡的姿势。河水从身上缓缓流过,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让我浮现联翩。
蓦然间,云天传来苍鹰的几声唳鸣。我翻起身子,凫在水中,向不远处望去:只见白亮亮的河滩上空,一只苍鹰正舒展开长翅,悠悠地倾侧,悠悠地盘旋,时而发出短促而悠远的鸣叫。它在太阳底下久久旋舞,仿佛旋舞就是它的一切,除此以外,也就无所思,无所感了。
恍然间,我感到自己好似逃避梦魇一般,逃避着现实,似乎虚拟的世界才是我所向往的。我的虚拟正如在柴火上煎熬的良药,沁人心脾,使人消除疲劳,恢复元气。
四
前些天,下了场暴雨,葱峪下了洪水,水不大,刚漫过河沟。流了三五天,水小了,清了,正是游泳的好地方。可水是从山峪流出的,毕竟有些冰。在水中呆的时间稍久,就要在河滩晒上十来分钟。可一晒,汗水很快沁满了额头。
耐不住热,我再次闭上眼,在水面仰游起来。因有上次的感触,我想象逐渐展开翅膀飞起来。在满怀的愉悦里,烈日和沙石已从我的眼底消失了。我的内心为大自然内在的、单纯而神圣的生命力所感动。
我的内心起了陌生的悸动,从未产生过的,从未在任何一段感情里尝试过的悸动。我无法去定义这样的感受,因为它是未曾出现、未曾被预期过的感受,又似曾相识。一阵遥远而又模糊的感触,在我的心头有意无意翻滚起来。
记得是一九九四年,高中毕业,进了省农业学院。我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下了课就在爬在课桌上看小说写诗文。班上的同学在课间流行打扑克,可他们从不邀我参加。我每天只好在宿舍、教室、阅览室之间穿梭,觉得很失落。
一天,班上的春兰向我跑过来,微笑着问我想不想和她一起玩。那一刻,我快乐的眼泪几乎要流了出来。她拥有一张孩子般稚气的笑脸,五官不算精致,却散发着春天的盎然生机,让我很想与她亲近。
春兰的表哥克荣在我们华容县任政府办主任,她常去闲逛,因而对华容县很熟悉。和她谈起我们华容县,我的话突然多了起来。我的才情、我的睿智、我的表情,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示。许是她因她的缘故,我也连带着充满了朝气和活力。
熟悉后,春兰常来找我,遇上周末,还会沿着古城的街道,一道接一道走走看看,有时甚至会逛到夜深人静。因父亲去世的早,她的快乐里总带着一丝浅浅的忧伤。她的忧伤让我格外觉得心痛,格外留心去呵护她。我们的友谊在青葱的校园里逐渐发芽、生长和成熟。相处渐久,我走出了自卑的阴影,变得自信、勇敢起来。
和春兰相恋,是来年的春天。那次,春兰让我和她同行,去她克荣哥家做客。说是做客,实是去柳河春游。因柳河两岸,已开满粉红色的桃花,芳香四溢,仿佛将我们永丰镇浸泡进了一片浓浓的、醉人的香气之中,让人留连忘返。
我们在清早出发。柳河花红柳绿,莺歌燕语。途经一座木桥。木桥年久失修,又被连日的阴雨浸泡过多日,木头有些腐烂,一脚踩在上面,吱吱呀呀做响。图惊险,她执意先过,让我远望。可当她经过小木桥时,桥突然散架了,一根根圆木,前赴后继滚落水中。春兰自然也掉了进去。
连续多日的春雨,早已使得河水不断上涨。春兰不会游泳,跌入水中,挣扎几下就沉没下去。我没多想,连衣跳入水中,把她救了上来。她身穿的小毛衣,湿透了,紧贴在身体上,一览无遗地勾勒出玲珑动人的曲线。
春兰的脸红了,我的脸也红了。我脱掉自己的上衣,拧干水,披到她身上,和她浑身湿漉漉的,从永丰镇穿行而过。我和春兰的事,很快在镇上传遍了。
返校后,我和春兰开始约会。她诱人的青春气息,让我不安,随风发扬的长发,让我兴奋,秀气的嘴唇,又挑起我的欲望。进入大二,我们在租赁的民房里同居,用身体的相交不断向彼此验证爱的热烈。在充满诗意的日子,月光、酒和性让人陶醉。
一九九六年春天,雨水特稠。因缺少阳光,永丰镇的桃花还未授粉,就早早枯了,落到树下,化成一滩花泥。恼人的春雨碎了春梦,给了我莫可名状的浮躁。
春过夏至,读书生涯遽然结束了。我和春兰在匆匆告别之后,各奔东西,开始了人生的另一篇章。后来,她在表哥的帮助下,分到永丰镇地税所上班,工作不错,心情也不错。我则待业在家,和父兄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生活不错,心情也不错。
一九九七年冬至前后,春兰约我到镇政府门前的桃源酒店补补离愁别叙。在酒店,她不时低头搅动小米稀饭里的豇豆,目光恍惚。我要了瓶太白酒,自斟自饮。
我们一直从斜阳西下坐到了夜色阑珊。雅致的餐厅,人从少到多,再从多到少。当餐厅静得只有酒杯撞击玻璃桌的声音时,春兰冲我淡然一笑,说,我有追求她的自由,但她有拒绝的权利。我随即转过身,以不折不扣的君子作风,让这场风花雪月式的爱恋嘎然而止。
说实话,我不喜欢春天,因为春天花开的时候,我的皮肤就开始发痒。如果再赶上连阴雨,我的皮肤会红肿成一片又一片。可我人生最为美好的回忆是在春天,我怎能不对春天情有独钟。
回了家,找不到合适的事,我就去柳河挖沙。天晴时,每天晚上掏沙回来,我腿痛腰痛肩痛手痛,身体僵硬的似要死过去一般,倒在炕上,蒙头就睡。可到雨天,闲了,坐也不是,睡也不是,心烦意乱。蓦然回首,春兰已在我的眼前扰来扰去,使我彻夜无眠。我的内心产生了强烈的骚动,平静的生活一去不返。
当我的心潮无法变做风平浪静的湖水时,我学着在柳河边漫步,或在灯下长夜读书写字,但我的精神和身体并没因此放松下来。
我原以为我们之间的情感会被时间冲淡,现在看来,这一想法是多么的主观和幼稚。往日里起伏不定的感情纠葛虽已随风而逝,但她的一举一动已成为我生命中沉重的份额,思索和想象的起点。
我们的春天是可以飞的,我想。因此在思索和想象的托举下,春兰再次在绚丽的云天里冉冉浮现。她学着苍鹰的神态,悠悠地向上扶摇,悠悠地向下盘旋。
翩翩起舞间,一阵空灵缥缈的合声,从云天里传了过来。不久,丝丝缕缕的合声又变得清晰明亮起来。在充满音响的场景里,她和苍鹰配合默契。她的激情,她的天赋,她年青的生命所具有的无限魅力,在丝丝入扣的旋舞中得到了完美的展示。
五
在我的记忆里,小芹嫁到我家时,脸皮薄得见着生人就红,说话声小的似蚊子哼哼。可婚后的第三个年头,大哥出外打工得了肝炎,回来就四处求医,可治不好。他开始日渐削瘦、脸上整天挂满倦意。也许是因家从此全靠小芹支撑,生活艰辛的缘故,她逐渐会为鸡毛蒜皮般的琐事,与乡邻发生争执,拍着屁股骂巷。
正满怀感慨,只见小芹的母亲黄莺,骑辆除了铃不响那儿都响的破自行车,捎着小芹,蹬圆腿脚,气势汹汹地往河滩赶。她们一双晒得黑红的脸,布满了雌兽的粗野。到了河沟,黄莺和父亲在人群的围观中,高声争执着。
我站在河堰下,脑子里乱哄哄地思考着,鼻子喷着热气。我把自己的指关节捏得咯巴巴响。我跑过去想替父亲解围,但大哥却半蹲半倚在河堰上,眯着眼吸烟。见我向人群跑来,他示意我不要插手。没办法,我只好在远处观望。
但不知为什么,没多久,我就看不清父亲的脸。我的观望成了观察,用冷静的、不带感情的眼光对他抽丝剥茧地观察。人群中,父亲的手在空中不时划着弧线,刚劲有力。这弧线虽没诗高雅悠远的意境,却又形象地把诗变做了实在的物质力量。这是一首写给生活的诗,映射着它的原汁原味。
按说,大哥分开过后,家里就三口人,生活应该能够过得前去。但在二哥去世后,母亲身体日渐病弱,父亲要照顾母亲,还供我们上学。现在虽给大哥完了婚事,但还要考虑我分配的事,因而一年比一年穷,看来再没任何好转的指望了在这种境况下,能供我读完农校,又托水龙哥帮我就业,我还有什么可说?
我在眼前的环境中是自卑的。虽上过省农校,但我感觉自己比别人都低了一头。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河边,望着西潼高速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听着柳河朗朗的流水声,陷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之中。这思绪散乱而飘忽。
卖了一车沙,我随车上了河堰,给父亲提了瓶开水。他坐在石渣厂的瓦房里,和办石渣厂的兴华伯开一些亲切的玩笑。多年的交情,使他们开起玩笑来很是肆意。平时爱抢着说话的海龙他们,此刻都听报告似地老老实实坐着,咧开嘴巴陪着笑。
见我过来,兴华伯问了问分配的事,让花芳婶回屋给父亲取了一千块钱,说等有了,再还不迟。他们看我时,眼里没有一丝谴责,反满含了亲切和热情。这使我觉得精神得到了一些安慰,唤起我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没有这一点,我会无法熬过眼前的困苦。
六
远方的秦岭,沉默而庄严。柳河的砾石滩,长满耐旱的针茅草、苦艾和酸枣刺,满目荒凉。柳河的水面,闪着粼粼光斑,撩人心动。河心,八九个孩子在水潭嬉戏,五六个妇女在潭边甩洗衣服,不时游细碎的水珠飞起,在阳光下折射出亮丽的颜色。
一闲下来,就觉得肚子饿得火烧火燎。我缩着脖子,胳膊窝夹只碗,躲在河堰下的背阴处,把口袋里装的锅盔掰碎,泡进开水碗里。坐在沙堆上,没等锅盔泡开,我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
正吃的香,杨柳撩开双腿,踩着河水扑踏踏走过来。她红唇白齿,目光灼灼,胸脯高高鼓起,浑身散发着春草般蓬勃的气息。我不想让她看见我尴尬的吃相,就弯下身,把头落的更低。
我低头吃着泡馍,却感到杨柳一直盯着我,没有一点慌张与羞怯,使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抬起头看,她却把头忙扭过去,脸红得充了血似的。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脸色,连忙给我解释,可又讲不清。
在我小时,父母从陕南石棉矿下放回来,没地方安身,就暂住在杨柳家。杨柳的父亲明川吃过我奶的乳水,认她老人家为干妈,因此两家人关系相当亲密。杨柳比我小一岁,两个人正能玩在一起。
小时我们好得谁也离不开谁。我早上一起来,就哭着要到杨柳屋里去。杨柳晚上又哭着要到我们屋里睡,爱云婶只好把她送过来。我们常常在被窝里打闹半天也不安宁。要是谁家吃一顿好饭,大人总要给另一家的孩子端上一碗,或者干脆叫到自己屋里来吃。
后来,长大了一点,我们开始溜出家门,到广阔天地里玩。夏天,一入三伏,就和村里的其他孩子脱得一丝不挂,成天泡在柳河里,互相打闹着给身上糊泥巴。秋天,成群结队,在野外寻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常常把肚皮撑得回家连饭也不好好吃。我们的友谊简单、纯洁,就如绿草上刚凝结的晨露,晶莹、圆润,没有风尘中的杂质。
一年年过去。明川叔春天包地育棉种瓜,秋天出外倒牛贩粮,农闲时节挖沙开石,光景一年比一年强。杨柳穿起了漂亮的花衣裳。父亲看在眼里,坐不住,也贷款买了四轮车,让读初三的二哥辍学开车,和母亲一家三口跑货运。
一天,车坏310国道,停在路边。父亲去买配件。二哥钻在车下拆变速器。母亲在一边递扳子。一辆卡车疾驰过来,为超车,车头过去,尾却挂了我家四轮。车轮顿时从二哥头上碾过,脑浆射了母亲一脸。母亲受了刺激,常年卧病不起。
肇事的卡车逃逸了,二哥的事不了了之。家里一贫如洗后,我身上的衣服一年比一年烂。上了初中,我和杨柳不再和以前一样,在一块亲密地玩耍。等高中毕业,我上了农校,她则留在家里,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我们开始很少见面,以至日渐陌生。
正发呆,杨柳过来,喊我,让我帮她父亲装车顽石。我笑着答应后,起身淌进河心,弯下腰,抱块篮球大小的顽石,冲她摆出即将投篮的姿势,仿佛顽石在一瞬间会与她不期而遇。吓得她在惊呼声中下意识地躲闪,这才发现顽石根本没有离手。一刹间,她会说会笑的眼,扰得我的内心荡起春水般的波澜
她坦诚不备的笑声、任性而又有些撒娇意味的语气,一下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也许,我过去没有留意过杨柳,这次,她富有感染力的笑语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明川叔领拉顽石的农用汽车赶了过来。打过招呼,他递给我根纸烟,我没接。我不会吸烟,也不想学。他尖尖的嘴巴和尖尖的胡须,露出一副讨好的、又是绛尊纡贵的笑,让人觉得心里很不舒坦。
我蹲在地上,手塞进肩膀,准备弯腰拱背时,杨柳跑了过来,帮我在后面把顽石往肩上抱。有这一臂之力和没这一臂之力大不一样。弯腰拱背的一刹那,只要两腿能站立起来,多重的顽石压在肩上,我都能扛进车厢。
在亮丽的阳光下,只见杨柳穿着一件蓝格衬衫,衬衫领口的纽扣敞开着,露出三角形的前胸,皮肤白里透红。我浮想,不用抚摸,就可以感到它的温暖和光滑。
七
几只蝴蝶在一丛淡蓝色的野花间安详地飞着,忽高忽低,自由自在的快乐劲,让我心底不免生起羡慕。可身边茂密的苦艾,散发出一股新鲜刺鼻的草腥味,使我的思绪如同蝴蝶,想要飞却飞不高。
我没有想到,随着生活方式的改变,我爱的方式、爱的意向,爱的审美观念也发生了改变。在家待业一年多,我已完全融进了现实。爱朦胧性朦胧的初恋、晚霞映红的笑脸、还有轻盈漂浮的暗香,已让现实磨损殆尽。
装好车,我坐在锨把上,喝着水。杨柳走到那,我目光就偷偷跟到那。我的目光难以从她三角形的胸脯移开。海龙见了,吹起口哨,拿我打趣。我禁不住和他一同“噗哧”笑了。
这时,嫂子坐大哥的翻斗车过来,在河沟的油葵地里顺手折了个油葵顶,洋洋自得地斜视着我,让我尽快还清家里还欠的五百块钱。她一边说,一边嗑还没成熟的油葵子。葵子皮粘在嘴的四周,像吐出的一圈唾沫。我一想,胃就泛起一股酸水,痉挛起来。我掉过脸去,不能再看,否则会败坏我对女性的向往,对女人的兴趣。
我起身坐在沙坑前的水潭边,把脚泡在水里,交替倒着,用脚底搓洗脚背。水面皱起圈圈细密的波纹。水中的鱼腥草、绊根草、野菱角纠缠成团,散发出扑鼻的水腥味。
大哥把翻斗车停在沙坑外,装从河堰上砸落的拳头大小的顽石。翻斗车被太阳烤得散发出的柴油味,特别难闻。车一装满,他就让我开会车。他热得有些恶心,想歇会,喝口水。我坐到车座,绷紧神经,飞快地挂档,加油门,打方向。我感到这一系列动作在操纵之下,竟有一种肢体语言的美。
可是,从沟底往河堰疾冲时,挂了三档,轰起油门快爬到坡顶,柴油机遽然使不上劲,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我头脑中迷茫的云雾顷刻间消散了,滚烫的额头也凉了下来。我感到自己的情绪充满了危险。不,我应精神抖擞地开好生活这辆车,拼了性命冲上去。如果出事了,人仰车翻,一切都完了。
我没动声色,弯下腰,踩死刹车,等海龙飞跑过来,在前轮后卡上石头,让车停稳,然后踩离合,换一档,加大油门,猛轰上去。车后排出的浓烟,黑压压一片。我看在眼里,什么也懒得说,懒得做。
八
去石渣厂倒了顽石,我感到有些累了,就躲在河堰的垂柳下乘凉。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洒落地面,微风吹动,晃过我的眼睛,让我心怀不安。我起身,向堰下望,只见阳光如利箭一般,灼灼地射在大哥和嫂子的背上,把他们的肌肤炙烤得似乎可以闻到一股刺鼻的焦臭。
看着他们的手臂一起一落,我突然感到,这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重复着的几个面目划一、恒古不变的动作,早已在我的心底定格了下来。不经意间,心底延伸起一阵隐痛,可倒也来的匆忙,去的突兀。
想到这,我下了河堰,撩起背心,擦把额头的汗水,握紧钢叉,把叉把搁在腿上,腰猛一沉,将叉头狠狠地踏进坑底的沙石堆里,紧接着,以敏捷的、富有弹性的动作,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叉把上。猛一抬腰,闪一闪叉头,往后抽抽叉身。随后,迅速挺直前胸,灵活地转动叉子,将一叉叉顽石抛进翻斗车车斗里。我感到自己陡然成熟了,内心掀起一阵因精神上的优越而产生的自怜自爱。
叉子一握在手中,我就如头拉磨的牲口,套上套,拼了力的干活。我开始在精神上寻求肉体上没有获得的东西。生命的张扬中,使我对女人的感觉恰到好处,因此时的朦胧状态,可以让我抛开杂念,完全沉浸在虚拟世界里,尽情勾勒一幅幅古丽的场景。
九
下午的阳光斜照河沟,沙石上、流水上、酸枣刺上,横竖都是杨柳投射下的影子。一只苍鹰迅疾地挥动长翅,从河沟直直地往上飞,飞得矫健而又平稳。我潜意识里的影子,却一直在柳河上轻快地飘浮。
蓦然间,一阵巨大的振翅搏击声,在我的心底升腾起来。借着天光云影里的翅膀,我的爱欲被一点一滴地唤醒,空落落的心,任凭空灵缥缈的潜意识去填充。
澄澈明亮的长空,飘起一道道稀疏的云纱,它们如同冬天的雪那么白,如同扯开的帆那么长,还有着丝絮一般蓬松而柔软的花边。它们移动的每一瞬间,又显著地发生着变化。云纱变幻的影子投下来,柳河上的光线也紧跟着明一片暗一片地移动。
在时隐时现的初恋的阴影里,我感到云纱也似乎具备了一定的形体,清晰地变幻出春兰的婀娜风姿,一步步走近我的视野:她身披的布满缕空花纹的白披衫,随风优雅地飘扬。披衫下银黑色的紧身长裙,将她秀丽流畅的曲线给鲜明地勾勒出来。瀑布似的长发,随风倾泻,将整个人衬托得更加清秀。
春兰雪白的长衫,给了我触目惊心的生的律动;而乌黑的长发,银黑的长裙,却给了我了无声息的死的悲哀。我不得不抑制住突然迸发的亢奋。
我知道,白是一种高贵的容不得半点玷污的颜色,任何颜色要与它融洽相处,就得向它屈服,接受它的恩赐,可如今和富有挑衅的黑搭配在一起,却让我不由得联想起了生与死,爱与恨,进与退。这恰是人生两种大起大落、容不得半点含糊、没有丝毫回旋余地的抉择。
我心里积压得太多太久的情愫,被一种异乎寻常的细腻的感觉撩拨着。它们悄然上升,徘徊起来,又变幻成一种旋律。
由于过分夸张地表现切音符,这强烈,即兴,又掺杂了一些茫然无措的情愫,给了我说也说不清道也道不明的冲动。有时,它们如同从火山口喷涌而出的岩浆一般,展现出急涌而出的情态;有时,又如同暮春袅袅飘逸的月光一般,展现出万千神韵。
烈日当头,无遮无拦。抒发不尽,描写不完,可又简朴不过的滋味在我的心头展示着诱人的丰姿。它没有声音,可屏息静听,却可以感触到命定的音乐,包括时而偃旗息鼓,时而惊涛拍岸的节奏,生活般周而复始的旋律,以及或白或黑大起大落的色彩。
由于守望撩人浮想联翩的苍鹰而获得的博大、深厚而又细腻的心灵体验,以其固有的雄浑,力度十足地鼓吹着我波澜壮阔的思绪,使我的意识流在它的激励下,轻快地扶摇直上。
十
不知不觉,黄昏降临了。橘黄的落日慢慢降到黛青色的山顶。西天的几抹浮云,也被涂成了紫褐色。柳河的青蛙,先是试探着“咯咯咕,咯咯咕”叫了两三声,声调悠长而又懒散。随后,齐声鼓噪起来。
品味着仲夏的夜景,我忘记了嘴里的苦涩,忘记肚子的饥饿。伴随蛙鸣,我的虚拟也成了流水式的轨道,一道微波闪过,后面的一道就潺潺地紧跟过来。我的柔情不过是流水中一朵很小的浪花。
一阵微风吹过,只见春兰迈开脚步,从苍茫的远天轻盈地走进我的眼底。她的长发随风轻扬,裙衫随风微抖。月光从树隙投下来,伴着河柳的荫影,明暗有致地撒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展示出简洁明快的神韵。不久,在瓦蓝的夜空下,她的服饰退到了幽暗的背景里,成为一道色泽渐褪的水墨画。
不久,春兰的笑脸变幻成一道最具诱惑的底幕:一月弯眉下,鸟翅一般扇动的睫毛,衬出了没有微尘的海水似的眼,水汪汪地,深幽幽地。从眼里流露出来的,是暮春常有的让人扶摇直上的激情,而不是片断的暗示。她细腻润滑的翘翘鼻,闪烁着灵光,更渗透出富有个性的矜持和自信。
在一股神奇的力量的安排下,它们同微微撅起的薄唇巧妙地搭配起来,将撩人心动的青春气息给微妙绝伦地渲染开来。
透心而来的熟稔和亲近,使我把爱的感知,爱的寻觅,爱的苦思冥想毫无保留地倾注进去。我越是满怀激情地想象着,越是清晰地感触到暮春时节所特有的温馨的气息,而且像是永远停留着。
不知过了多久,春兰坐在了我的身边,听我讲分别后身边发生的琐事,和我一起感动,一起思考,一起欢笑。我的讲叙是漫谈式的,片断化了的。
我心底的爱意悄然而来,转瞬即逝;时而引人悠然入梦,时而又引人黯然泪下;在一瞬间萌芽,又在一瞬间枯萎,美妙的也只是虚拟的过程。
十一
秦岭起伏不平的曲线,像是水墨勾勒出来似的,或虚或实,耐看;柳河在不远处潺潺流淌,像二胡拉出来的旋律,或缓或急,好听;一阵凉风吹过来,地里的玉米叶响起沙沙的声音,顺耳。心静了,身边的一切跟着静下来。头顶上,婆娑的、墨绿色的柿叶丛中,渐红的柿子在朦胧的月夜泛着点点亮光。
我的虚拟按既定程序向前缓慢推进。当透过月光传送过来的爱欲汹涌澎湃时,我的呼吸也急促起来。我激烈跳动的心脏快要碎了。急促的喘息使我禁不住跌进更深的虚幻里。
一道道思绪在心里纷乱地卷涌而出。我有千言万语想对春兰倾诉,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我只是紧紧地拥抱她,亲吻她,使她几乎窒息。她卷扬起眼帘,眼里闪烁着迷乱而坚定的亮光。
似乎这就是我所要倾诉的一切。这一刻的到来,大概因经历了长久的等待,方才显得越发宝贵,越发短促,似乎耗尽一生也不够用似的。我的嘴唇从她的额头滑到唇际,又从唇际滑到颈项。一股暖流在狭小的云天里迅猛奔突起来,浸透了我们的心。
等不及来个开场白,我就直奔主题,可慌乱间,又抓不住要领。我的心擂鼓似地跳着。无意中扯掉春兰的纽扣,我的手变的更加拙笨和鲁莽。犯罪似的不安,使一个我和另一个我在天地间展开了激烈的争辩,它们仁者见任,智者见智,伴随着激情,锋芒毕露。可争辩到白热化时,处在虚拟里的突然败下阵来。
除了沉默以外,我再也没有别的选择。我感到自己受到了伤害,春兰也受到了伤害,但又说不清受到怎样的伤害。或许,我的爱恋是一种卑微的野草,只适合在沙石滩上生长和蔓延,而她不同。我的心震颤起来,一种悲壮的感觉攫住了我的心。
在突然变得空廓的时空里,一连串令人或喜或忧、或兴或叹、或歌或泣的潜意识,一环紧扣一环,一浪紧推一浪奔涌而出,又急促地起着冲突。这一切是那么地突然,以至于没有铺垫,没有伏笔,没有渐强和渐弱,是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是从一个片断到另一个片断,各个片断即使有所中断,但仍能超越时空联结在一起。在各个片断闪现的间隙,一阵空虚如潮水般挤了进来,给了我欲罢不能的落寞。
十二
月亮从柳河东面的高塬后悄悄露出脸来,把清淡的光辉洒在山川大地上,万物顿时好似盖了层薄纱般朦朦胧胧。暑气消散,大地渐渐凉爽下来。河滩上的无名小虫和河水里的青蛙的叫声交织在一起,使夏夜充满了纷扰和浮躁。
从下午一两点直干到天黑,我累得两眼冒花,天旋地转。我吃力地蠕动腿脚,一步步往家里挪。但是对我来说,这些还能忍受。现在感觉最痛苦的,是自尊所受到的伤害。
我站在路边的槐树下,背靠在树干上,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惆怅地望着灰蒙蒙的远山。身边的河水发出耳语似的声响。夏夜的凉风从河道吹过来,摇曳着树梢和芦苇。我站在树下歇了一会,开始往回走。走不多远,就看见了村里星星点点的灯火。
父亲走在前面,脑子里正盘旋着事。他想吸根烟,但一摸,发现带的纸片完了,就烦躁地一边问我今天挣的钱数,一边用手在干瘦的胸脯上搓汗泥。我望着他日渐佝偻的背,两行热泪簌簌而下。
回到家,我拉风箱,父亲擀面,简单吃过晚饭。然后我们一前一后,到镇政府找到了水龙哥。在他的办公室,我给他递上买的好猫烟,把打火机打着,伸到他面前。我慌得手都有些抖,好不容易点着了他手夹的烟。
水龙哥斜靠在长木条椅上,黑着脸,一只手端了纸杯喝茶,一只手夹了烟,在父亲眼前比划,数说大哥的不是。父亲蹲在窗前的空地上,一声不吭地抽着纸烟,吸得很凶。等数落完,父亲把借的钱硬塞给他,让他抓紧跑我分配的事,钱不够就到家来取。
等水龙哥接过钱,我就随父亲出来。我看见镇政府小院的石桌上,摆满了瓜子、核桃、西瓜、纸烟和茶水。镇上的年青人,正围成一圈,吃西瓜,砸核桃,嗑瓜子,抽纸烟,喝茶水,拉闲话。说笑声嗡嗡地响成一片。
没想到,人群中还有春兰。她和镇人武部副部长向东在一起海聊,很亲密。向东见了我,让我过来喝酒。我只好两只手互相搓着,有点自卑地弯着腰,喝了杯转身就走。春兰拉起向东,低倾着头,一声不吭,送我们出了镇政府大院。从春兰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在压抑着复杂的情绪。她的眼神同时交织着欣喜及痛苦。
那晚,春兰穿了粉红色的连衣裙,脚蹬浅绿色的凉鞋。鞋面上有彩色的蝴蝶,张开了轻灵的翅膀。当春兰走路时,蝴蝶的翅就上下飘舞,好似在花间草丛中飞。翩翩起舞间,她的笑已离我愈来愈远。
十三
月亮升高了,远方的山影黑黝黝的,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路两边的玉米长得像两堵绿色的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从路上的碎石走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让人的心静得像一潭死水。
往家走的路上,我看月看山看流水,实在百无聊赖,就到杨柳家闲坐。她不在,我就去了母校。清静的校园,她独自一人待在办公室,借鹅黄的灯光弹风琴。
一刹间,我的思绪随之回到了辽远的过去。记忆里,我们上小学时,教室里也有一架。儿时的我们,曾跟着风琴优美的旋律载歌载舞,留下阵阵欢声笑语。岁月流逝,带走了儿时的稚气,但那如同天籁之音的琴声,却依旧回荡在我的心间,永远不能忘怀。
月挂柳梢。宝石般璀璨的繁星缀满深蓝色的天幕。在安详而又静谧的母校,听着悠扬的琴声,我没冷静下来,反变得烦躁。我嬉笑着,以戏谑的口气问她考虑好了没有?收过秋,我想托人说媒,要和她结婚。突然这么说,也委实让我惊出一身冷汗。我知道这或许是句玩笑话,可平缓的语调又显得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呵呵,你真是贵人多忘事。高中毕业前,我不是亲口对你说过,将来要娶你吗?经再三提醒,她终于想起来了。事实上,在那次同学聚会上,我喝了不少白酒,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她极动情地唱了首忧伤的情歌,还说将来要娶她为妻。她有些手足无措,索性连脸也红起来。至于别的什么事我则毫无记忆。
听见杨柳热烈奔放的笑声后,我鼓足勇气,约她到柳河边闲聊。可没想到,等我回家给母亲送了药过去,她竟先我一步,赶到望岳桥桥头等我。她斜靠在石栏杆上,手里摆弄着长发,显得格外从容和文静:我这才看清,她除了皮肤略黑一点,几乎再也挑不出什么瑕疵。但是,这不应成为我娶她的理由。
我们并肩走在月下。月光将四周的声音吸收了一些,整个河滩看起来、听起来,比白天安静了许多。柳河河堰上弯过来的一株古柳上,月朦胧,柳枝上的猫头鹰似睡未睡亦朦胧。
虽已是酷暑天气,可我牵起杨柳的手时,却感到她指尖冰凉。她仰脸看我,微笑,我却透过她的笑容感觉心隐隐发痛。我心里明白,今晚,自己只想给一段早已过去的玩笑画一个看似完美的句号。当然,她成熟了,漂亮了,可却找不到一点让我心动的东西。
赏了一会夜景,我们顺着河堰往上游走,竟不知不觉转到镇政府门前的农贸市场。市场两旁挤着低矮的、密密麻麻的瓦房。这是个体户卖吃喝的地方,现只有个别铺子还亮着灯火,店主们正懒洋洋地收拾碗筷,或用指头蘸了唾沫在灯下细心地点钱。
这时,从杨柳的口,我才知,明川叔为了让女儿跳出农门,已给她定了县水产站的王林,忙着筹办婚礼。她知道自己没工作,嫁给吃官饭的,两个人地位悬殊,又说不到一块,将来只会活受罪。
蓦然,杨柳带着一种哀怨的表情望了我一眼,伏在我的肩上哭。她让我和她一起去广州打工。她堂姐在广州一家电子厂任技术厂长,会给我们找份合适的工作。她这么一说,我的脑子竟似钻进一群蚊子,嗡嗡直响。我傻了足有三分钟。
如果不是杨柳的眼泪,我会一直傻下去。她的眼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不知说什么好。她流泪的样子很美,美的让人心碎。那一刻,我的内心升腾起一种叫做感动的东西。原来,一无所有的我,竟会是另一个人的依靠。
杨柳给我描述外出的设想,我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约莫过了半小时,我们停止了闲聊。她转过脸,安静地等我吻她。我想明确地告诉她,其实,我根本就不喜欢她,所以呢,我既不会和她搅在一起,更不会跟她谈情说爱。但我一时语塞。
即使闭上了眼睛,杨柳的脸仍然透着无限的活力与清新。仔细一看,她微翘的嘴唇,确实对我具有诱惑力。河滩的蛙鸣渐退,四周的平静好似对我也施加压力一般。我就这样让她的主动变成羞辱?
生理上的冲动,让我只看得见杨柳弧型的嘴唇。不容多想,我搂紧她的双肩,将嘴唇轻印在她的嘴唇上。几秒钟后,我们分开,有一些微妙的感觉在我的心中闪过,虽不是销魂般的悸动,但内心却有一部分坚守的心绪被融化了。
我随杨柳斜靠在河边的柿树上,任由杂乱的思绪催眠。很快,眼皮垂下,脑中不断浮现许多话语及难以扑捉的念头。一时间,我恐惧地意识到,自己已成了她的俘虏,对她负责。
我毅然决定和她同行,远走广州,虽不现实,可别无选择。我一时感到自己好似生活在刺耳的嘈杂声中,没有出路,没有回声。那些一直念念不望的往事,突然变得毫无意义,日夜苦思冥想的,也突然变得微不足道。
天底,远山灰蒙蒙的,村庄蒙蒙的。一弯流水,荡漾着清幽的亮光。我起身斜靠在杨柳的背上,唱起了曾唱给她听的那首情歌。低沉的歌声愈飘愈远,和辽远的过去联成了一片。
今夜,山是安静的,水是安静的,村庄是安静的。身处其中,我心底的爱恋已变的模糊,温暖而幸福的激流已逐渐退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