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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十分钟,两个人都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骆林的手已经微微有些僵了,手腕处隐隐地抻着疼。他微微抬了抬手腕,然后感觉到罩着自己手背的温度慢慢离开了,顿时有些冷。
骆林把左手收了回来,转了转手腕,放在膝盖上。他看着窗外晦暗不明的天色,眼光却没有一个锁定的焦点。车厢的隔音效果很好,窗外的车流声显得模糊,而他渐渐能辨明身旁段非的呼吸声。车前的绿灯转黄再转红,是他们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从车窗上带着弧度的反光里,他看得见段非肩部以下的身体。段非略微前倾着,背脊是放松的状态,左手和右手交握在一起,左手的拇指抵在右手的掌心上,缓慢地滑动着,一下,两下,透出某种难言的孤独。
骆林忽然想,段非现在究竟是怎样的表情呢。
他在反光里看着段非的手,然后闭上眼睛,干了一件他自己也并不知道为什么会做的事情。
……他把手放回了他和段非之间。掌心微微侧着向上。
心脏开始以难以言喻地速度猛烈跳动,似乎要从骆林的胸膛里跳出来。他的眉毛已经微微皱了起来,睫毛的翕动将他的紧张彻底出卖。他伸出去的左手从指尖开始发冷,目视可见地微微颤抖。耳朵里像是突然充了血,嗡嗡地回响出他的脉搏。
在他做出反悔举动的前一秒,段非的手又一次地握住了他的。是以十指相扣的姿势,掌心贴着掌心。
骆林不想也不敢睁开眼睛。他鲜明地感受到脖子上的血管跳动,自己的心跳声吵得他不得安宁。
段非的手一点点地加大力气,而他发现自己在虚弱地回应。
第九章
“……youhadmeathe11o.”
骆林拿起遥控器,抬手将电视关了。狭小的公寓没有开灯,现在因为失去了电视的荧光,再次回复到一片黑暗。骆林将双手覆在脸上,仰头倒在了沙发里,长长地呼吸。胃因为过度饥饿而隐隐地痛,或许他不应该跳过晚餐。
暗黑中骆林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显示有未读的信息。骆林没去看,只是那么坐着,任头脑里混乱做一团。他想起当车子停在段宅门前,自己将手从段非手中抽走的时候,段非直直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摇头呢。是在说“不要放手”,还是他也不明白着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骆林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这次越界已经让两人之前心照不宣保持地距离彻底瓦解。骆林原先觉得踏出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现在却发现自己从那安静的碰触中得到了某种煎熬般的快乐。
出现这种状况并不如他所料。他当然可以反复质问自己,试图寻找出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但事实不可改变——他没有拒绝段非的靠近,甚至做了与此相反的事情。他一直知道这么做后果会有多严重,但是那个瞬间,那个短暂的他做出动作的瞬间,他的确想那么做。
……那天晚上,骆林梦见自己站在了一条空无一人的公路上。公路是沥青色的一条直线,天是雷雨前压抑的灰色。他一个人在这公路上走,不知尽头在哪里。他听不见任何的声音,而在一片令人不安的沉寂中,远方一辆着了火的轿车无声但飞快地向他驶来。飞驰的车子一直到了他的面前才猛地打弯,车身翻了过来,直直地飞向他。
他没有跑也没有躲,而是停下脚步闭上眼睛。他站的地方太冷太安静,那被火光缠绕着的车子向他罩下巨大的影子,他能隐约感受到一种温暖。
……
七天里的第六天,段非一早把自己整理干净,然后在与先前无甚差别的时间里,又一次和段非见了面。
……他的决定是放任。
这过程好比蹦极,而他选择了看着自己往悬崖下坠去。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个短暂的过程,在这约定过去之后,他那不可能妥协的自尊会像绳索一般,扯着他将他带回到他应该在的地方。他想,这只是暂时的失控——他不可能一直下坠,正如同他不可能放任他的自尊被软弱的幻觉击碎。
“我以为你不会来。”段非坐在餐厅里,双手交握着放在餐桌上,看着走进门的骆林。
骆林没有说话,只是向段非走了过去,然后在他面前一步处停了下来。
段非抬起头看了看他,然后回过头,将一只手撑在额头上。他先是呼了一口气,然后摇了摇头。他的眉头皱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像是在努力忍耐些什么,又仿佛陷入了某种束手无策的境地。
骆林忽然明白了段非昨天晚上摇头的含义。他是在告诉自己不该这么做,不该让他牵着自己的手。
他以为段非是在试探他的底线,但他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带有同样的意味。
骆林笑了笑,声音里带着些沙哑:“我不想再提醒你第三次了。”
“我知道。这是最后的两天了。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
许久的安静过后,段非慢慢地抬起手,先是抓住了骆林的袖子一边,再下定决心般的握住了骆林的手腕。
……
骆林从段宅的储藏室里翻出了几本相册。风格各异的照相本子反映出各自年代的不同,只是不论新旧,上面都落满了灰。他把相册搬到客厅的沙发前放下,然后单膝跪在地上,拿出先前取出的一块棉布,仔细把封面擦了一遍。
他一边擦拭,一遍低声道:“怎么脏成这个样子。”
“你走了以后就没人过打扫过储藏室。反正知道我平时也不会进去,东西都是随便一堆一放,就这样了。”段非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看着骆林的动作。
骆林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原本这几本相册骄傲地摆在段长山的展示架上,待到女主人去世之后却被放进了不见人的储藏室。或许他们是怕看了伤心,但是现在见着这些相册默默吃灰,骆林有种莫名的难过。
“你也没想过把照片拿出来看看?”他忍不住问段非。
“我?没想过。就剩我一个人了还看全家福,我没那么想得开。”
骆林手上的动作停了停:“……那我还是把东西放回去吧。”
“今天正好你在,打开看看吧。多少年了,再不看什么都忘了。”段非拍了拍他身边的沙发:“上来坐。看你这么跪着感觉怪怪的。”
两个人都坐到了沙发上。段非俯下身,在一堆相册里选了一本土红色的小册子抽出来:“这什么玩意儿……丑成这样。”
翻开那本扁扁的小相册的第一页,便看见了穿着蓝色健美裤和混色圆领宽毛衣的李鸳鸯。还年轻的段夫人带着一副宽大的蝙蝠镜,一头密密麻麻的小卷披肩发,叉腰站在一棵松树前,露出个四十五度的侧脸——
“这是我妈?”段非似乎觉得好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行不行啊她。整个人都贴树上了,这有什么好拍的。”
“那个年代都这样,”骆林不自觉地向段非的方向侧过去,想把照片看得更清楚,“喏,那边一张也是。”
——照片里的段夫人摆着老版本的剪刀腿,一只手扬起来,攀在花枝上。
“蠢爆了。”段非如是评论,然后把手放在那张照片的塑料膜上,又细看了看。“……不过还挺漂亮的。”
旧照片的光线和像素都一塌糊涂,段夫人脸上的眼镜也不摘下来,骆林并不知道段非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是段非看那照片时的表情比往常柔和很多,嘴角的弧度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扬起的,不明显,却有种不自禁的温柔。
相册再一翻页,骆林看了一眼便侧过目光,把拳头抵在嘴唇上,咳了一声。段非爆了个粗口,迅速地又翻了一页,然后又是一页,再是一页——
“怎么都是这种玩意儿?”段非把相册猛的一拍合上,扔到一边。
骆林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装作在看别的地方,并不置评。光屁股的皱眉小婴儿段非,红澡盆里板着棺材脸的段非,和穿着开裆裤坐在床上,一本正经却把小鸡鸡露出来的段非……
这该算是意外的收获么?
“换一本换一本。”段非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一般摆摆手,弯腰又摸了一本相册出来。但是一看封面还是不怎么新的样子,手又僵住了。
骆林像是明白了什么:“其实人一生中需要穿开裆裤的时间是很短的……”
段非电光火石间将相册握在手上,猛地向左右掰开了往膝头一摊:“你刚刚说什么?”
骆林低下头,装作被照片吸引了:“哎,这张是什么时候拍的?”
段非看了他一眼,再低下头一看。一张照片里,十分年幼的段非被包的跟个团子似的坐在雪地上,段长山蹲在他旁边摸着他的头,笑得看不见眼睛。
“真会看孩子,就这么让我坐雪地上。不过这是什么地方……”这么大的雪必定不会是上海,段非边说边将照片抽出来,翻过来看了一下。照片背后是一行异常清秀的字迹——199x年,和长山,非非于长春。
“我还去过长春……”段非沉吟了一下。
“怎么了吗?”
“那是我爸老家。我记得他根本没怎么回去过……说是和家里关系不怎么好。我都没怎么见过我爷爷。”段非想了一下,把之后的几张照片也抽出来翻看了,但是都没看见字迹。
“算了。”段非把照片挨个插回去,然后发现骆林拿着一张照片正看得认真,随口问道:“什么东西那么好看?”
“……你啊。”骆林自然地回答道,似乎没觉得这句话答得有问题,反而把手里的那张照片回递给段非:“这张照片里,第一次看见你笑。”
照片里的段非至多五六岁,穿着灰色毛呢小大衣,头顶白色带绒球的毛线帽。因为人矮的缘故,衣服下摆几乎就垂到了段非的脚背上,看不出哪里是身子,哪里是腿。小小的段非像站不稳似的,倚抱着他爸的腿,背后是翻起的浪花,他妈妈蹲在他旁边帮他理着领子。
这是兴致多好的一家人,才会在冬天踩海。不过在这照片里,一家人的美满真真明显得叫人眼红。海风卷起了段长山的围巾,吹乱了李鸳鸯不再卷的一头短发,也让段非帽子上的绒球顶着风飞起。然而三个人都是张嘴大笑的样子,尤其是段非,小脸被冻得通红,好像在迎风喊叫些什么。
骆林垂眼看着段非被相机刻画下来的笑脸,眼睛里带了不自觉的笑意。然而这笑意慢慢地退了下去,骆林把嘴巴抿成了一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