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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视无语。骆林吸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明天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段非笑了一声:“你这么说我都觉得你是心疼我了,看我受伤了还特意给块糖来哄。”
骆林的表情慢慢地消了下去,沉默一会儿说:“那就当我没说吧。”
段非这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笑容垮了下来:“……我嘴贱,你别生气。我就是不会说话……不是那个意思。你刚刚那么说我挺高兴的。”
“嗯。”
段非放在桌上的手似乎想握成拳头。受伤的手吃了力便疼,段非的眼角一抽。骆林看他这样半天,最后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你想去哪里?”骆林把眼神移开,不再看段非。
段非猛然看向骆林,然后回答道:“去……”似乎是没想好去哪儿,右手掏出手机翻到记事簿看了看,接了下半句:“游乐园……?”
话说出来的感觉,像是段非自己都带着疑问。骆林失笑:“你确定?你腿还伤着,不方便的……”
“就游乐园吧。就它了。我让小豪开车带我们过去。”
骆林无奈地摇摇头,但是说的却是:“……行。”
段非看着骆林,忽然问:“你是不是对谁都这么好?”
骆林没想到段非会这么问。眼看着气氛又要往奇怪的地方拐过去,骆林干脆笑笑:“反正也没有以后了,对你好点我又不吃亏。”
段非的眼睛对上骆林的,骆林忽然有种心虚的感觉。然而出乎意料的,段非点了点头,说:“……你说的对。”
段非用右手拿起纸巾慢慢攥紧了,将指尖的油渍转印上去,又继续道:
“反正也没有以后了,你不如对我更好一点,反正你也不吃亏。”
骆林几乎都要怀疑这话是讽刺,然而段非的表情并非如此。段非看他的眼神里有种令人难过的温柔,一边嘴角上提,眉毛却微微皱着,是骆林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情。他说话时的声音很低,说完话时带出些许鼻音,骆林的耳朵忽然开始嗡嗡地低响。
两个人这么对视着,直到段非将目光转开——他低下头,从鼻腔里缓缓地吸入一口气,又慢慢地呼出来。
“明天见。短信联系。”段非这么说道。正好小豪兴冲冲地走过来,他便把手伸出去:“搭把手,送我回房间。”小豪哎了一声,粗手粗脚地扶着段非往宅子里走。
骆林坐在原处,手肘支在桌上,两手交握着,抵在自己的眉间。
……在他面前的段非就好像换了一个人,小心翼翼地不惜让他站在上风;不仅学会了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样子几乎像是在讨好。
但是人怎么会是这么容易变的东西。骆林想想,没错了,会变成这样的处境也不外乎是段非先提出来的条件。这七天就是个陷阱。而自己现在的状况,实在太危险。
不能动摇。
骆林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拍拍裤子,拍完了才惊觉自己手上并不怎么干净,直往白裤子上印了浅浅两个印子。
他哑然笑了,又想起自己刚刚下定的决心,越笑越苦。
第六章
晚上从烧烤会回来,骆林把手机充好电了打开一看,段非的短信就跳了出来,
“你别生我的气。”
骆林去洗了个澡,把头发擦干了出来,才慢慢地回了一条,“明天几点,”回复好了,把手机轻轻放在了一边。
他的房间里并不暖和,早春的夜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吹得他浑身都冷。他住的地方向来被他整理得很干净,但是不怎么有人气。整个房间的装饰品就两样,书桌上的一只水晶天鹅,和书柜上摆着的一张只有两个人全家福。那是他好几年前探亲的时候拍的,上面是二十出头的他和四十出头的母亲。经常下地干活的母亲老得很快,那时就看起来像个五十岁的人。距上次回家已有一年多,不知道现在她又老成了什么样子。
要搬出去的房子找好了,骆林也有了一份足够支持他生活的工作。他已经三十了,别的男人到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成家立业,但他还是一个人。唯一的亲人没能接来身边,他也没有什么恋人。认真想来骆林连一个能一个电话打过去肆意诉苦的朋友都没有,异常地孤独。
在lgm的几个月过去,他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没觉得有什么后悔的。之后做什么?他却不是特别明白。
他第一次对现在的生活感到犹豫。
一次次的走秀,一次次的拍照。承蒙大家看得起他,他得以见识各种各样的大场面,穿更好的衣服,过更好的生活。很多人催着他走快些,再努力一下就能爬的更高走的更远。
但是然后呢?
他的野心并不那么大,到这年纪最想要的无非是一个家。想要个人能陪自己说说话,下班之后两个人一起待在一起看书看电视。他可以给那个人做好吃的饭,对方或许会在他睡着时为他掖掖背角。
原先他劳心劳力地当一个管家,不知不觉就有了幻觉,说自己也是那个家的一部分。现在那个幻觉一般的家都没了,他便又回到一个人。
曾经何式微经常到他找他说话,有时吃个饭,聊聊天。他很怀念当时的感觉,现在却不敢和何式微见面。
何式微想要的太多,催逼得太快。他很想说,你等等我,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要考虑的太多,反应过来太慢。我知道你好,但是请你等等我。
每个人说了喜欢他的人,都急着想从他身上要个承诺。但是承诺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说出来的东西。骆林如果真喜欢上了一个人,会用他的命去对那个人好。他想着的是一辈子,不是一个合则来不合则散的游戏,也不是一时的迷恋。别人拿出一点点的感情做饵和陌生人交换,骆林拿出来的是他的一整颗心。
他就好比一条一生只认一个主人的狗。忠心耿耿的,直到上一个主人将他开膛破肚地扔在街边,他才死了心,捡回一条命。
而现在,那个曾经几乎要了他一条命的人再来找他,他也忍不下心回咬那人一口。
对于段非,他最后放任这么一次,也就结束了吧。他只盼着等这一切结束,能有个人出现,不图他什么,不会再伤他,没波没澜地和他度过一生,安安稳稳的老死。
他整个人被段非消耗过一次,已经怕了。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然而第二天,当他看着段非坐在摩天轮里,露出疲惫的睡脸,他却觉得有种难以言明的感情慢慢出现。
他从来没去过游乐园,也不知道为什么段非会突然想起这一茬。但是他曾经的确是想去游乐园的——亲密的情侣或者和家人嬉闹的小孩子,这种热闹的场景总让他心生向往。书上说和喜欢的人一起坐摩天轮是最浪漫的事情,他便也傻傻地想象过那个场景。那时他还喜欢段非,明明是已经是二十四五的人,却纯情得像个中学生。
而今天段非带着他来了。
他原本是没什么兴致的,就连保持微笑也已经很困难。然而段非却装作昨天什么都没发生,甚至显得愈加孩子气,扯着他要做这个做那个。明明脚还伤着,却驾着拐杖催他走快点。见到气球就买一个,射击游戏赢不到半人高的熊就再打二十次,直到老板看不下去送了一个。坐过山车时骆林吓得直闭眼睛,段非强撑着半声尖叫都没发,下车之后在路边跪下来吐了个天昏地暗。嘴巴擦干净了段非又是一脸的坚毅,拽着骆林去坐激流勇进。因为嫌游乐园里卖的雨衣贵,段非还和卖东西的人吵了一架,之后干脆打定主意不遮不罩,于是落下来的水花把两个人打湿成了落汤鸡。
段非和他的衣服都湿透了。骆林不听段非抱怨,跑到之前的店家买了一大条浴巾出来。准备给段非擦头发的时候,骆林发现段非的白色上衣腋下有些红色的痕迹。开始还没注意,后来看着段非的拄拐杖的姿势越来越别扭,忽然就反应过来些什么。
原本骆林是让段非坐着轮椅出门的,这样两个人都方便些。段非实在是嫌弃那玩意所以不合作,骆林无法,便只能让他一拐一拐的在游乐园里走了一路。他开始还担心段非的体力支撑不住,后来看段非走得比他还快,便没有再想过这件事。
但这么走路,总归不可能不费力的。柱双拐时要手肘用力将上身撑起来才正确,但哪有谁的体力这么好,能两三个小时这么晃悠着不休息。段非一定也是一样,手上的力气的没了,便把拐杖架在腋下,撑着上半身的重量走。这么不断地走下来,皮肤必定会被衣料蹭破。那红色的,大概就是些许的血迹。
骆林看着段非,只觉得先前一直感受到的违和感愈发强烈。段非察觉到了骆林的目光,回过头来,随意地撇起嘴角,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想什么呢,呆成这样。”
看起来不可一世,但却着实带着笑意。那是十七岁的段非会有的表情。
骆林没有说话,装作没有发现段非受的伤,两个人兜兜转转,最后去坐了摩天轮。
这一天里骆林的话都少,所以坐上摩天轮之后,骆林就算沉默,段非也一样没觉得奇怪。摩天轮渐渐向上,段非问骆林:“开心吗?”
骆林“嗯”了一声,眼神落在窗户的外面。
“那就好。”段非说了这么一句,也沉默下来。
摩天轮越爬越高。正是傍晚,落日的余晖从骆林身后撒过来,把眼前一切都染成了橘红色。他回过头,看得到后面那辆车厢里有个小孩子被父母抱着,两手趴在车窗上,似乎在高兴地叫着,两只肉呼呼的小手快乐地挥着,和夕阳在他手上投下的影子玩耍。
骆林有点动容,笑了笑,想回头和段非搭话,才发现段非已经睡着了。
段非睡着的样子看起来很累。身体斜斜地滑下去,头靠着车厢的一侧,两手抱臂放在胸前。橘黄色的光让他的睫毛和头发都被染成了温暖的颜色,但是骆林还是能看到他闭着的双眼下有青色的阴影。他的眉头微微皱着,嘴角放松时变成了平直的一条线,除了疲惫,还有些更加沉重的意味在。
这和段非今天一天表现出来的样子,都不一样。
骆林终于明白自己感觉到的怪异之处在哪里了。
段非把他自己伪装成了十七岁时的样子。不管不顾,意气用事,嘴硬又任性。笑起来带点骄傲,本质上却还是个半大不大喜欢逞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