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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安静,熹微暖光透过窗格,映在男人修长的身影上。
阿妤不知何时垂眸,擦着指尖上刚刚不慎沾到墨水,她捻了捻,又用帕子轻蹭,无意识地失神。
其实她的家世没甚好说的,若是皇上有心,一查便可知。
她出自江南,皆说江南易出美人,不止这一点,江南也多富庶人家。
先帝在世时,江南有两大商行,其一为江家,虽为商户,但本朝不似前朝那般轻贱商人,因此,江家在江南堪称得意,其主母,为江南洛家女,六品官员的嫡女。
江家有三女两子,其中有一女,是洛氏所出嫡女,名唤江妤。
阿妤捏着帕子的手紧了些,刻意将往事藏了许久,这时去记起,不由得眸色轻恍惚。
那个江家嫡女,便是她。
她自幼时,就知父亲偏宠妾氏,对她和娘亲大多处于不闻不问的态度,但好在,他能掌管江家,也非是要宠妾灭妻的人,她娘亲又出自六品洛府,是以,她过得其实并不差。
除了常见不到父亲,即使见到了,也是在庶姐面前外,她过得比许多人都要好。
她对父亲的感情很淡,淡到即使现在回想整个江家,她记忆中最浓烈的色彩,不过是那个待她温柔的女子,以及那个曾被她救下、唤了多年哥哥的男人。
不过,如今江南早已没了江家。
阿妤其实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在江府,她们只是过得尚好,却也不至于对江家的事了如指掌。
后来她匆促逃进京城,才彻底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父亲,在那场夺嫡中站错了位罢了。
先帝尚在世,他便暗中给越王投入了大量金银,阿妤后来就在想,那场越王发动的宫变,若无江家的财力支持,还能出现吗?
江家倒得比越王要快,先帝在位的最后几个月,江家所有的财产就都充了国库。
阿妤知道,这算不得冤枉,既然想要搏那滔天的富贵,就自然该承受事迹失败的风险。
想到这儿,阿妤不自觉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她知晓,关于江家的结果,这男人曾经定在其中推波助澜过。
但就算知晓,那又怎样呢?
她对他升不起一丝恨意,也没甚好恨的。
就连她的亲生父亲,都不曾对她和娘亲透露一言半语,丝毫不顾及她们二人的死活,这般亲近的人都能这么狠心,又凭什么要求敌对的他放过江家?
若是阿妤站在他的位置上,也不会傻得给自己留下这么大隐患。
若论恨,她该恨的也应是她的父亲。
当年那件事,她唯一放不下的,只不过是她当作兄长的人,冷眼旁观,任她如何求救,都一言不发,直至她娘亲死亡,直至她被拖下,再看不见他的身影。
利器划过脖颈,那似锦帛断裂声又在她脑中响起,阿妤记起那被雨水冲刷的血迹,和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女子,她脸色倏然泛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封煜一直看着她,见状,手疾眼快地扶住她。
所有想问的话,在看见她这副模样时,都被他咽下,不过她曾经身份是何人,现如今,她都不过只是他的钰美人罢了。
更何况,他想知道的事情,总能查到的,没必要在此时去问她。
阿妤有些身子发软地瘫在他怀里,顿了会儿,她才回神,双臂无力地环着他的腰际,将头轻轻靠在他胸膛上。
就算再过去多久,她依旧没有办法去坦然地想起那件事。
她不在意江家如何,但她无法接受曾与她相依为命的娘亲,一动不动地死在她面前,而她却无力阻拦的情景。
阿妤咬着唇,忍着眸子里忽然泛起的湿意,她轻蹭着男人肩膀,低声糯糯地说:
“皇上,妾身觉得累……”
她自觉若非男人故意试探,她也不会想起曾经的事,心底无端生了委屈,紧紧攥着男人的衣袖:“您送妾身回去。”
怕他不乐意,阿妤巴巴地又添了句:
“乾坤宫离印雅阁甚远,妾身觉得累,走不动了……”
封煜望着女子的头顶,眸色微沉,他察觉出女子的不对劲,但她不说,封煜便压下了那丝疑问。
半晌,他轻摇头:“也就你,敢在这时让朕送你回去。”
若是旁人,见到他御案上堆满的折子,怕是连说会话都会觉得耽搁了时间,偏生她最不懂事。
但,不可否认的,封煜对她这股颇有些任性的黏糊劲尚算受用。
他让杨德准备銮仗的空荡,怀里的女子终于仰起脸,她整理好了情绪,白净的脸蛋上看不出丝毫异样,只有些许软糯的撒娇意味:
“妾身多谢皇上。”
让封煜原因她异样而生出的一丝情绪,也不知不觉散了去。
将人送回印雅阁,封煜没多做停留,就又回了乾坤宫,如今事多,他的确有些忙,没甚时间放置在后宫上。
不过在日色将夜时,他还是想起白日里女子的异样,淡淡地朝杨德吩咐:
“查一下,钰美人进宫前的事。”
——
“娘,等哥哥回来,我们去青山寺上香如何?”
女子半倚在妇人肩膀上,外面虽下着细雨,但楹窗外仅剩的暖阳映在她眸子里,似是在里面淬了光,她软乎乎地朝妇人撒着娇,任谁都能听出她话里的期待。
妇人算着账本,颇有些无奈地抚了抚女子的青丝,便是无奈,她说出的话依旧泛着温柔:
“玉扬每日都忙至很晚,你便别折腾他了。”
女子略微失望地垂下头,呐呐道:“可今日是重阳啊!”
她蹭得坐起来:“我都许久没见到哥哥了,今日是他生辰,难不成他还要那般晚回来吗?”
“亏我还特意吩咐了厨房,准备了他最爱吃的重阳糕。”
女子揪着手帕,有些闷闷不乐地:“再说了,青山寺又不远,来回加上玩闹,顶多不过两个时辰,若是他能回来得早些,还是可以去的。”
她近日在府上憋闷得要命,自从哥哥入了职,就没人再能陪着她大街小巷地乱跑了。
她自己孤身一人,就算带着丫鬟小厮,娘亲也不放心她出去。
妇人无奈地摇头,拿她没办法,只能依着她:“好,若是玉扬回来的早,便依着你可好?”
她话音落下,女子才又高兴起来,一张精致的小脸笑得顾盼生姿,她偷偷小声地说:
“我昨日特意让人和哥哥说,让他早些回来,”她顶着妇人拧眉厉色,声音越发小:“看时间应该也该回来了,我去催催厨房的人!”
说罢,她连忙匆匆跑开,就怕妇人说她胡闹,即使如此,妇人在她身后,也止不住摇头。
女子欢快地掀开珠帘,让丫鬟去催厨房的人,她不敢现在就进去屋内,怕遭妇人训斥,便在府里后院的长廊上停了会儿,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她才朝妇人院子里跑去,沿路她听见些许嘈杂声,但因心底藏着事,也没过分在意。
在妇人院子前,她恰好遇见停在院外的丫鬟,手里端着她吩咐下去的重阳糕。
女子顺手接过,还纳闷地问了一句:“怎得不进去?”
她虽问了这一句,却没留下来听丫鬟的回答,因此也错过丫鬟焦急的神色,她略微兴奋地端着重阳糕,掀开帘子走进去。
头也未抬,声音先至:“娘,哥哥回来了吗?”
“阿妤——”
刀剑和刀鞘的碰撞声,女子还未反应过来,细嫩的脖子上瞬间横上一把利器,女子吓得一跳,手里端着的重阳糕应声而掉。
她此时才注意到屋里的情形。
不止屋里,她之前没注意,珠帘前的门应是刚被撞开,此时还带着点声音,屋子里更是混乱不堪,妇人被人压住,利刃抵在脖颈。
刚刚那声“阿妤”,便是妇人情不自禁喊出的话。
女子怔怔地望着屋里的情景,尤其是当视线落在站在最里面的男子身上,她往日对他甚是熟悉,曾无数次温和对她说话,背着她走过长街小巷的人,此时静静地站在那里,竟倏然有些陌生。
这丝陌生,让女子有些不敢去认她,愣愣地喃了声:“哥哥……”
她并非傻子,眼前的情景是何状况,她虽不懂,却不妨碍她意识到,此时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女子害怕得眸子有些红,从未被人用利器指着过,她身子轻颤地去寻妇人,忍不住地喊了声:“娘?”
屋里的人没管她们,而是翻箱倒柜地在翻找着什么,将她们压至一起,妇人顿时环住女子,将人护在怀里。
女子怔愣地望着那个熟悉的人,有些不懂,怎会突然这样?
那人对上她的视线,眉尖轻拧着,似想说什么,却又很快忍下,对着那些人淡然地吩咐:“既然找不到,就将人压到院子里吧。”
那是女子第一次被人压着走,踉踉跄跄地不得章法,险些直接摔倒在地,压着她们的一群人,明显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若非妇人及时拉了她一把,她早就摔了下去。
院子里跪了许多人,不止如此,也乱得可怕,往日低调的小厮丫鬟被压在一旁,甚至她们身边散落着些许珠宝,光看一眼,女子就知那些包裹的物件从何而来。
不过,她没心思管这些,偷的是江家的物件,她也不心疼,可她现在和妇人跪在院子里,在屋里时瞧见的烟雨,此时不停打在身上,女子才意识到,真疼。
她和妇人被淋湿,泥土混在衣裳上,狼狈不堪,可她至今尚未搞懂情形,懵懂地听着妇人的话。
她往日称为哥哥的人,却是在与藏青色长袍的男子说了什么后,退至一旁,随后,她们被带入屋檐下,虽无需遭受雨点打击,但是却冷得浑身发颤。
女子没忍住,朝男子喊了声,茫然无措地问:
“哥哥,为甚……”
为甚这般对她们?
她听见为首的陌生男子轻嗤了声,在众人身后,她瞧不清男人的脸,只不过听见他低声问:“你不知为何?”
女子刚欲说话,便被妇人拦住:“阿妤,住口!”
妇人将女子护在身后,对那群人说:“她不过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她还报着一丝希望,问他们:“你们既然闯入府中,必然是我家老爷犯了事,我家老爷呢?”
“江老爷?”那男子摇了下头:“这也是我们来府上的目的,如今看来,他是抛弃你们,独自逃生了啊。”
男子话说得轻巧,满府跪着的人却是轰然混乱,七嘴八舌地又哭又闹。
女子躲在妇人身后,朝那群跪着的人里看去,她没看见父亲,也没看见庶兄和庶弟,陡然意识到什么,她攥着妇人的衣裳,颤颤地问:
“爹爹不要我们了吗……”
女子素来聪慧,从男子口中的几句话,就大致猜到事情始末,她意识到,这祸事由她父亲而起,可是她父亲未曾留下一言半语,带着庶兄和庶弟逃跑,却将她和娘亲落下。
她早就知爹爹偏心,却从不知,他竟能狠心至此。
妇人顿时搂住女子,似是心疼,眼睛通红,她说:“没关系,娘还在的。”
未曾寻到人,那群人失了耐心,陌生男子撑起一道明黄色圣旨,厉声说:“皇上有旨,江家私造兵器,意图谋反,江家一族,罪不可恕,按律男子处斩,女眷充为官妓。”
他顿了顿,收起圣旨,望着那妇人和女子,轻摇了摇头。
这里的确有无辜的人,但是圣旨不可违,这般处置,依着律法,寻不出错处。
官妓。
女子就算年龄尚小,也懂得这两个字是何意义,她打了个冷颤,想去寻妇人,就发现妇人也愣在了原地。
女子恍惚记起,虽外祖父官职不算高,但洛氏一族书香门第,她娘亲素来恪守礼数,将女子家的柔顺刻在了骨子里,那两个字,对于妇人来说,还不如要了她的命。
她余光,瞥见了那些男子不时扫向她和妇人的视线,那眼底带着些许东西,她看不懂,却不妨碍她浑身发颤,心底止不住的凉意。
女子察觉到妇人搂着她的力道紧了紧,又松了松,让她心底忽然升起一股不安的预感,她惊慌地拉住妇人的手臂,不停地摇头,下意识地喃喃:
“不、不要……娘……”
被人拉扯至今,也忍住害怕的人忽然哭了出来,她知道娘亲最放不下她,她害怕,太害怕了,因为她了解妇人。
视若兄长的人,忽然变得她有些陌生,若是再没了娘亲,她如何能不害怕?
她原以为,便是充为官妓,她也该和娘亲一起,后来才知,不过是她想多了,在那群人拖着妇人远离她时,女子终于慌乱,紧紧拉住妇人的手,拼命摇头。
她太了解妇人了,能为了她活下来,可若知晓照顾不了她,她定然会……
女子拉着妇人的手臂,无措中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里的男人,终于哭着求他:
“哥!哥……玉扬哥哥!”
“你救救娘亲……求你了……求你……”
她看见角落里的人动了动,又很快停住,似朝她轻摇了下头,女子不知自己有没有看错,只知道她的心顿时凉了下来。
她不懂他是何意思,娘亲明明平日里对他那般好……
她再如何,也挣脱不了几人的拉扯,妇人依旧被拖离她,女子哭声停了下,因为她看见妇人紧攥的手背,她猜到妇人要做什么,忍不住拼命挣扎,疯了般朝妇人爬去:
“娘!不、不要……”
她挣脱不开,只能哭着求角落的人:“……玉扬哥哥,你拦住她……拦住……”
“玉扬哥哥……玉——”
她哭声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妇人撞上男人的长刃,她仰着修长的脖颈,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狠狠一划,鲜血似溅在女子眼里,随着妇人软软倒下的身子:
“娘——”
……
“娘!”
阿妤倏然从床上坐起,她满头大汗地喘着气,脸上褪尽了血色。
“主子!”周琪听见动静,急忙掀开床幔,见她这副模样,吓得一跳:“主子怎么了?”
阿妤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床幔,她大口呼吸了好久,依旧没从那梦里缓过来。
她感觉到有人擦过她眼角,心疼地问她:“怎么哭了?”
她听见周琪焦急地让人传太医,她轻握住周琪的手,勉强勾起一抹笑,说:
“我没事,只是做了场噩梦……”
梦里的场景依旧挥斥在她脑海里,让她指尖轻颤。
她看不见,她此时的脸色有多苍白,连说出的话都仿佛没了力气,叫周琪心疼地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