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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寒亭撩开隔绝内外两室的纱帘,进入寝殿的里间,然后把酒坛放在桌上。
这是小草酿的酒,在那个被他忽略的时候。
殷寒亭没有去拿酒杯,反倒揭开盖在沿上的红纸,抬起来就大大地灌了一口,他没有在意白泽的提醒,酒入愁肠,似乎再烈的酒气也无法消减他心中的悲凉之意。
在他好不容易能够喝上他的酒的时候,那个酿酒之人却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清冽香醇的味道有些绵长,不过尾调微微泛苦,也许当时小草的心中也是这样的滋味。
一杯、两杯、三杯,不一会儿,殷寒亭就觉得眼前一片恍惚,屋里的摆设像是开始慢慢回转,门角的珊瑚植株从一棵变成两棵,以他千杯不倒的酒量来说,这酒的烈度实在有些超乎他的预料。
殷寒亭把酒坛子放回桌上,站起身,他的头很晕,也很痛,在近一个月的奔波中,他的心情一直都像是知道真相的那天一般沉重,想要回榻上去躺一会儿,然而,就站他刚刚扶上榻前的漆柜的那一瞬间,眼前的景象忽地变幻。
等他揉着疼痛的额角,挣扎着再次睁开眼时,他的眼前,已经是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山谷。
殷寒亭愕然地愣在原地,他来到了和小草初遇的地方。
熟悉的是,山谷间的潭水仍旧清澈见底。而陌生的是,潭水边并没有那株他和小草一齐种下的第二棵桃花树,只孤零零的立着唯一一棵,没有满满的花瓣能够凋零在水里,没有粉白去点沁绿意,这里还是他们第一次相遇之前的样子。
殷寒亭站在潭水边,将手伸进水中,手指没有浸湿,而且水中也没能出现他的倒影,这说明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
或许是因为那坛酒的关系,殷寒亭似乎稍稍舒了一口气。
也可能,是他做梦都想回到这个地方……在这段只有他和小草定情的回忆里。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出现。
殷寒亭停住思绪,闻声转头,却震惊地看到了一个人,在这些煎熬的日子中,他彻夜寻找的那个人。
那人还穿着贵公子喜爱的白色锦衣,腰间挂着金银玉石,一头黑发垂在腰间如墨如瀑——是小草当年的模样!
殷寒亭猛地向前迈了一步,嘴唇微动,轻声唤道:“小草……”
那人没有听到他的呼唤,也没有看到站在潭边的他,只径直寻了唯一一处可以落脚的山石边坐下歇息。汗水从挺秀的鼻尖滑落,那人用手擦了擦,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站起身解开束缚在腰上的封带,叮叮当当的玉坠掉下来,紧接着是褪下长衫,里衣,亵裤……
殷寒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再上前,只是目光紧紧地定在那人身上。
那人直到一丝不挂,小风带着冬天还未完全蒸发的寒意,那人轻声的吸着气,脚尖试探着踏入潭水,懊恼道:“好凉……”
是他的小草……
殷寒亭闭了闭眼,这是他们的初遇,此刻的他或许正站在独属于小草的一段记忆中。
小草将半个身子都浸入潭水后,疲惫脸上这才终于露出了放松的浅笑,潭水虽是凉了一些,但奈何他身上赶路一直汗津津的,现下能洗一洗也好。
只是他没能想到,这片潭水竟然是有主的!
殷寒亭看着小草慢慢摸索着向潭中游去,他的身体也不由自主跟着紧绷起来,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曾经的自己也很快就要出现了。
小草专心致志地嬉戏着,并未看见只独独立着一棵桃花树的湖底下,巨大鱼尾的虚影一扫而过,紧接着,就在他漂浮在潭水正中央的时候,一双粗糙僵冷的大手忽然从湖底伸出,紧紧攥住了他的脚踝。
“啊——”小草受惊般地大叫了一声,下一秒,那手把他向下一拽!
小草的身影顿时消失在湖面上。
“小草!”站在岸上的殷寒亭胸口是鼓动得异常激烈的心跳声,他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害怕,在明知道小草被拖入湖底之后不会有事的情况下仍旧跟着跳了下去,潭水不能沾湿他的身体,他就像是一缕试图去触摸生灵的魂魄。
碧青的潭水中,小草被那一双颜色发青的手拉住脚踝,不停地挣扎着。
殷寒亭快速地向他赶去,然而,就在他的双手抱住快要溺水的小草的时候他却蓦地发现,他的双手径直穿过了怀中人的身体,他不死心地试了一次,两次,还是如此。
他根本碰不到他!
小草奋力地在水中立起身体,因为无法逃脱,情急之下竟然反身朝着抓住他脚踝的人摸索而去,柔韧的身体弯曲出优美的弧度,就在他摸到那双手的一瞬间,惊诧的色彩同时在作恶那人和小草自己眼中一闪而过。
紧接着,就是出乎意料的反击。
也是殷寒亭记忆中最让自己想象不到的反击,他在那个时候放开了小草的脚踝,随后,就被小草紧紧地用身体缠住,滑腻的身体与他坚硬的身躯紧紧相贴,摩擦,乌发在水中散开,一双带着热度的手从他的胸口一直摸索到他的下腹,然后倏地朝着他的腿间拧去。
巨大的水花在潭水表面炸开,碰触不了任何事物的殷寒亭随着小草一起浮了上来,小草在水面上吃力地划动着,等到总算触碰到岸边的岩石后这才剧烈地呛咳起来。
“咳咳……咳……”
殷寒亭心有余悸地回过头,看向潭中泛起水花的地方,不一会儿,一双覆盖着青色鳞片的手臂也忽的从水面伸出,一把攥住岸边的杂草。
随后上岸的是一个面色泛白,身体因为疼痛而颤抖的男人,或者,不该把他称之为人,因为他根本没有腿,而是拖着一条长长的鲤鱼尾。
从尾鳍往上至下腹是大片大片的青鳞,从下腹到人身则有的地方有鳞片,有的地方没有,不过覆盖着鳞片的皮肤占了绝大部分,直至面颊。
他黑中泛青的发丝散在草地上,凌乱而又狼狈,趴在满是黄泥的草地间半晌缓不过气来。
这个男人,是曾经的自己,那时他的病发作起来十分严重,下半身变成龙尾是常态,只不过龙尾确实和鲤鱼尾长得像。殷寒亭的眼神有些复杂,他现在就像是一个过客,站在潭边上,默默地看着小草和曾经的他因为一次恶意的驱逐而相遇。
然后小草就像是被他那可怕的模样吓到了一般,惊慌地往边上退了退。
拖动着鱼尾的男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强忍着身体的疼痛,似乎还想爬过来继续驱逐他。
还好他刚才下手不算重,不然这怪人只怕得吃了他才能解气。小草赶忙踩着圆滑的石头以更快的速度上了岸,再随手拿过雪白的里衣把身体一裹,身上的水汽已经用法术蒸干,现下慌慌张张地穿起衣服来倒也不费劲。
看到小草要走,那个像是化形化得不完整的男人总算松了一口气,鱼尾在草地上滑了一下,忍过那一阵疼痛后就想重新扎进潭里。
结果哪里知道,那个很快穿好衣服的人又走了回来。
小草小心翼翼地凑上去,眼神讶异地扫过男人青鳞覆盖的身体道:“你的原身是鲤鱼吗?”
男人本来已经准备再次藏入池水中,见到他过来,登时又满怀戒备,喉咙发出低沉的吼声,他的鱼尾也紧紧地绷直起来。
小草心里面好奇,愣是没被吓走。
殷寒亭看着两人在自己的眼前一点一点地开始彼此试探,周围的一草一木是那样的清晰,而唯独在他自己的记忆中,这一个片段只留下了几个模糊的剪影。
他其实在那个时候,眼睛是不太看得清的,耳朵也听不了多少声音,几乎是半聋半瞎的状态,他听声或是看人都必须凑得极近,就像是在水底与小草相贴的那一瞬间,他才看清了小草的脸。而现在,小草和他说话,他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几个声,凑不出完整的话语或是音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