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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晚棠解掉华美繁复的外帔,爬上城楼,纵身一跃,再无半点念想,永远地将那高耸的红墙,甩在了身后。
皇帝一直望着那身影,一直一直地望着……
直到那身影,成为他闭目前仅余的光亮。
皇帝的脸平和又安宁,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
陈锦年还是从主子微扬的嘴角里,猜出他闭目前看到了什么。
那个身影,是该回头的啊……
那年春日宴上,太后娘娘手里牵着个黄裙垂髫的小姑娘,散宴时,那个穿着黄裙的身影,明明回头了。
陈锦年猜了主子一辈子的心思,怎会猜不到,主子没娶徐家姑娘做皇后,是因为太后娘娘害死了主子的生母,他怎么还能娶仇家的女儿呢?
九岁的四皇子为生母的忌日撰文,八岁的徐晚棠随口吟的两句悼诔,主子念了一辈子。
主子不喜欢湘王,因为湘王的那双鹰眼,像极了日益心冷的徐晚棠,一次次厉眼苛责主子的样子。
主子喜欢六皇子,因为六皇子那双天真懵懂的眼睛,像极了他的生母贞嫔,像极了穿着黄裙子梳着小辫子的徐晚棠。
他怎会猜不到,那支凤尾金钗,主子特意送给庄妃娘娘,不是要她死,是要她死心,别再爱一个不该爱的人。
他又怎会猜不到,辛酉年,庄妃娘娘蒙冤出宫,是因为主子就是想放娘娘出宫啊。
他这辈子最擅长的事,就是猜主子的心思,终其一生只学会了这一件事。
他知道,这座四四方方的王宫,主子表面上是它的主人,其实与自己一样,不过是它的奴才罢了。主子一直想出去,他也想出去,可是他能去哪儿呢?离开这里,他就再也不是陈锦年了。
他的主子死在了这座宫城,这里也终将是他的坟墓。
陈锦年举起随身的长剑,安详闭目,仰头割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张荦的义父,这座王宫里曾经厉害一时的风云人物,这座王宫里的好人,终是逃脱不了宿命,跟前世一样,为他的主子殉葬了。
*
惠妃带着人,一路护送蓝芷出了宫,找到了侧门外的马车。
可是很奇怪,马车上没有赶车的人,四周连个照看的随从都不见,蓝芷正觉疑惑,马车的门帘被掀开了,琴姑一脸阴冷地从车上下来。
紧接着,四围涌出了埋伏的高壮太监,个个手持武器,凶神恶煞。
这马车是张荦提前安排好的,蓝芷原本和他约在城郊汇合,可现在明显车夫已经被琴姑他们处理掉了,而她正如待宰羔羊被惠妃的人团团围住。
蓝芷惊恐地退了两步,望向早已变了脸的惠妃,“娘娘要做什么?”
惠妃上挑的凤眼锐色毕露,“八年了,你手中的东西,该交出来了。”
蓝芷苦笑了一声,“时至今日,聪明一世的惠妃娘娘,依旧觉得那张写坏的稿纸,在妾身手中?”
“不然呢?”惠妃睨向她。
蓝芷望着眼前这个与她争锋对峙的惠妃,平日里的惠妃娘娘虽城府深、算计多,但在她面前总是尽量维系着温和有礼的形象。
她愿意在苏贵妃放毒蛇时及时相助,也愿意在蓝芷因女儿酥被陷害时施以援手,还一直与蓝芷在同一条船上,令蓝芷不止一次地感受过,这个幽居深宫快三十载的人,心中潜存的善与悯。
所以一心出宫的蓝芷是真心想将祁澹托付给惠妃照料。
可惜的是,她们终于还是到了撕破脸皮的一刻。
“我以为我与娘娘之间,是有信任的。”蓝芷语中透着凉意。
惠妃冷笑,“这宫里不讲人情,只有一个利字。利相同,便是友,利相左,便是敌。若你乖乖交出本宫想要的东西,那么你与本宫还算是友,本宫可以放你一马,让你出宫;如若不然,那你只能是本宫的敌人了。”
远处的钟楼传来几声浑厚的哀响,是丧钟,皇帝驾崩了。
皇帝怎么会?祁溯自以为是发动宫变,不过是皇帝的请君入瓮,这一切不是应该都在皇帝的掌控中吗?
蓝芷环顾四周,这么多手持木棍的太监,看来惠妃是早就有所筹划了,她是想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早知今日会有宫变,甚至可能知道皇帝会驾崩。这样的话,天下易主……
“祁澹!”蓝芷似乎想到了什么,紧张地脱口而出。
“六皇子正在永宁宫小屋喝茶。”惠妃笑得从容。
“还有祁溯,庄妃娘娘明显一直反对祁溯与我来往,可是那晚……”蓝芷想起祁溯大婚那晚,下药准备轻薄她时,曾说过一句话,当时她就觉得那话蹊跷。
‘母妃说得对,你之所以总在我面前故作清高,是因为我对你太过心慈手软。’
祁溯口中的母妃,根本不是庄妃,而是惠妃。庄妃一直对儿子痴恋兰嫔有所不满,还曾在赏樱宴上警醒过蓝芷,所以虽然庄妃回了宫,祁溯不见得跟生母事事心意相通,反倒依旧跟‘更懂他心’的惠妃有来往。
而惠妃根本就是在刻意诱导祁溯跟蓝芷痴缠,这样不仅能离间蓝芷跟张荦的关系,还有可能让莽撞偏执的祁溯一步步铸成大错。
“惠妃娘娘好计谋。”蓝芷赞道,不得不说,草根出身的惠妃爬到今日的位置,真的是深谙这王宫的生存之道。
惠妃嘴角上扬起一个志在必得的弧度,手一伸,接过琴姑递来的一道诏书,“这是大行皇帝殉葬的名单,兰嫔,你若还不交出该交的东西,本宫现在就可以送你上路。”
徐氏宫变后,湘王再无翻身的余地,皇帝壮年突崩且子嗣稀少,祁澹继任是板上钉钉的事。惠妃手里握着祁澹,再处理掉抚养祁澹的兰嫔,代管六宫的惠妃娘娘,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后宫第一人。
可这一切,真如惠妃想得那么顺理成章吗?
蓝芷对上那双凤眼,“娘娘真觉得,此局是你我在对弈吗?”
“什么意思?”惠妃眼含疑惑。
“兰娘娘,你没事吧?”祁澹由张荦牵着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群锦衣卫,须臾就将惠妃的人围死。
“你——”惠妃削长的手指直指张荦,眼神愤懑而锋利。
“娘娘急着要将姐姐列进殉葬名单,咱家不得不防。”张荦一早就在永宁宫安排了人,惠妃手里不过几个宫人而已,在锦衣卫面前实在不堪一击。
惠妃凤眼染红却还是不见怯意,“兰嫔,你以为这样就能赢吗?你在殉葬的名单上,兰嫔这个人,只会是一个死人,永远成不了大殷的太后。”
“我从不稀罕以这样的方式赢,是娘娘错将我当成了假想敌。”蓝芷怼道。
殉葬的名单上有兰嫔,却没有惠妃,皇帝会这样选择,蓝芷一点都不意外。除却‘母壮主少’,年少的祁澹碍于情分,容易被兰嫔控制外,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
“娘娘的敌人,从不是我。娘娘想要的东西,也从不在我手中。”蓝芷对上那双凤眼,一字一顿道出两个字,“皇上。”
“你说什么?”惠妃瞳孔张大,难以置信。
惠妃一直苦苦寻找的那张写坏了的金桂香笺在皇上手中?那么皇上就是知道辛酉宫变的真相了?
如果皇上知道庄妃是被冤枉的,又怎么会将她赶出宫呢?如果皇上知道这一切都是惠妃故意构陷,又怎么会器重她、给她代管六宫之权?
蓝芷又道:“冯贵是皇上的人。”
惠妃张大的瞳孔慢慢暗缩下去,是了,这一切都在皇帝的计量之中。皇帝让庄妃蒙冤,是为了驱逐徐氏势力;皇帝让自己代管六宫,是因为她出生草根、背后无权无势,可堪一用。
惠妃娘娘汲汲一生,历尽风雨,从一个小宫女到今日的位置,一直以为是她靠自己的努力,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可事实上,这一切的开始,从不是因为她的高明才智,她对皇帝而言,也就是个用得顺手的工具而已。
蓝芷微笑着朝祁澹招手,祁澹小跑着到她怀中,这小家伙如今年满十二,已长到蓝芷的胸口,当年第一回教他念书时,他还是只圆滚滚的小团子,书案都要奔着身子才能够着。
一转眼,都快六年的光景了。
蓝芷拍了怕他的背后,他徐步走到惠妃身边,不急不缓道:“惠娘娘,去年生辰,父皇送给我一份生辰贺礼。一只很轻的锦匣。父皇不让我打开,我也没有打开过,存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皇帝竟然将那张金桂香笺交到了祁澹手中。
惠妃默默望着眼前这个人小鬼大的六皇子,皇帝真不愧是那执子下棋的人,她们这些棋局上的子,一个个都被算计在内。
兰嫔在殉葬的名单上,而惠妃不在,不是因为皇帝听信了惠妃的挑唆暗示,只是因为惠妃早已是砧上鱼肉。
辛酉宫变发生在永宁宫,惠妃本就嫌疑颇深,如果再有她捏造事实诬陷庄妃的罪证,那么聪明一世的惠妃娘娘,便再也洗脱不了弑君的罪名。
一个授人以柄的惠妃娘娘,再厉害,也掀不起风浪。
皇帝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如今局面一片大好,皇权至上,没有压制,没有党争。
可讽刺的是,人算不如天算,高明的棋手机关算尽,把自己算了进去,好在由最宝贝的儿子接盘躺赢,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蓝芷牵起祁澹的手,郑重地将它交到惠妃手中,“娘娘,我对您是有信任的。”
惠妃经营一生想要得到的权势地位,蓝芷竟然能拱手相让?
惠妃缓缓对上眼前这双清澈光亮的眸,恍惚间,依稀看到了那个初入宫闱的小宫女。
初入宫闱,谁不是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哪知宫内炎凉,还当是走亲戚串门子,见到了高门头红房子,新奇又兴奋。
惠妃一直认为,要想改变自己卑下的命运,活得有尊严、有价值,无人能够鄙夷,无人能够轻贱,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比如良知,比如仁慈。这些东西,于她这种深宫之中的人来说,应当是可有可无,可以舍弃的。
于是她拼尽全力地去对抗、去竞逐,才让自己的尊严没被别人踩在脚底,到头来却发现,践踏她尊严的人,竟是她自己。当一个人,连内心的良知,都可以抛弃,她还算是原来的自己吗?
那高门红墙,确实吃人,吃掉人身上的一些东西,无论你高贵还是卑下,无一幸免。
蓝芷对上那双凝滞的凤眼,梨涡浅笑,恬淡又干净。
惠妃觉得胸腔一热,不由地也回了个笑容,她将自己的尊严弄丢在了那道红墙之内,好在,她还有下半生的时间,能将它再捡回来。
祁澹拉着蓝芷的衣摆,仰着脑袋道:“兰娘娘,是要走了吗?”
“是呀,祁澹自己要乖。”蓝芷的手落在他圆滚滚的脑袋上。
相伴六载的小家伙,真到了要分别的时候,还真有些舍不得。
她一遍遍地抚摸祁澹的头,“兰娘娘也没什么留给你的,迎春和喜来,一个最细心会照顾人,一个最豁达能逗人开心。兰娘娘希望你呀,一生平安康健,笑口常开。”
然后她转身走了,将那红墙高门,永远地留在了身后。
她没能成为登高一呼的皇太后,他也没能成为权倾朝野的九千岁。
她成了他的妻,他成了她的夫。
昨日种种,波诡云谲,一个转身,别得干干净净。
处江湖之远,一方草庐,一个丫头,几只狸奴,日出卖画,日落烹炊。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正文完-
第44章番外
空山雨后,竹林鸟啼。
蓝芷一身素净的墨染纱裙,立在讲台上,一手别于身后,一手举着书册。
下面是一群跟着摇头晃脑,咿咿呀呀的小团子,“中也者,天下之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窗外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