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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不住有些着急,“要我说,娘娘还是早日出宫,这宫里……”
“我现在不想出宫了。”蓝芷抢话,扁着嘴道,“宫里的锦衣玉食,掌印自己贪恋,还不容许我贪恋吗?”
“我何曾贪恋过……”张荦咋舌,有些话再怎么劝说,可能都是无用。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姐姐落入泥淖,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了。
他拿出在外对付人的那一套,语调冷矜,“娘娘想让咱家帮你,可知做交易,是要筹码的。”
蓝芷莞尔,丝毫未被张掌印的气势怵到,反倒歪着身子朝他越靠越近,温温软软带着几分蛊惑人的意味道:“我就是筹码。”
“嘭——”地一声,门被大力推开。
老天证明,蓝芷本来真没这个打算,她就是觉得贴着张荦耳语更能触动人心,真没打算倒进他怀中。
是他的怀,先动的手。
严格来说也不是,是孙喜来这个冒失的猴崽子,一言不合夺门而入,蓝芷受了惊吓,本能地躲进某人怀中。
其实也不能怪喜来,他从前跟张荦在一个屋住过好几年,从来不认为进张哥哥的房间还有叩门这回事。
更何况值夜的小太监还被支走了,无人通报,说到底这个事的始作俑者还是张荦自己。
那猴崽子冲进房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张哥哥——,不好了,你不是叫我平时多留意兰主子吗?她——她今晚上假模假样地就寝,然后——趁众人不备独自从后门离开了未央宫,我本来小心跟着的,可她鬼鬼祟祟地七拐八绕,我给跟丢了,你说她这么晚了会去哪里?会不会有危险?现在可如何……”
孙喜来十万火急地说了一车子话,一抬头后知后觉地发现,张荦正襟危坐在桌旁,怀中竟抱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坐在他腿上,身姿瘫软如水,像是要化在他的怀中。而他的张哥哥一手牢牢环着柳腰,怕人跌下去,另一只手抚着她的后脑勺,将人脸护在自己怀中,半点不舍得叫人瞧见。
孙喜来被这场景惊得半晌合不上嘴,结巴道:“打……打扰了。”转身要离开。
方迈出两步,喜来的脚步停住,脑中浮现方才看到的画面,月白飞花马面裙,兰叶墨染长袖衫,这女子的穿着为何与兰主子今日一模一样?
他不可置信地转身,指着眼前的二人,满脸惊惧,“你你你们……”
既然已被发现,张荦反倒淡定下来,又嫌喜来毛躁碍事,想给他长记性便没给好脸色,厉声道:“知道打扰,还不快退下。”
“哦好好。”孙喜来见张掌印阴了脸,自然不敢再久留,关上门夹着尾巴溜了。
蓝芷从他怀中侧头,双瞳剪水,惊魂未定地瞄他,像个受惊的小兽。
姐姐还是这么胆小。
张荦心中不由地一柔,手下无意识地就抚了抚她的后脑,慰道:“别担心,喜来还是有分寸的,不会乱说。”
蓝芷颔首,喜来是自己人,又在宫里当了这么多年差,关键事情上不会口无遮拦的。
她定神片刻,很快心静下来,张荦早就将手松开了,冷眼示意她可以从怀中下来了,可她还没打算下来。
如今这弄巧成拙的姿势,似乎更适合跟张掌印谈交易。
蓝芷贴在他怀中,眨巴着眼睛望他,“方才我与掌印说的事,就这么定了?”
“娘娘这是耍赖,你明知就算没有筹码,咱家也会帮你。”
是啊,张荦替皇上办事,皇上满心眼里就祁澹一个宝贝儿子,不消蓝芷来说,张荦也会帮祁澹,也会跟蓝芷站在同一边。
“我就耍赖怎么了?”蓝芷扬着下巴,“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自己干。你也知道我本就不擅长宫里的明争暗斗,要是棋差一着,一不留神小命呜呼……”
张荦捂住了她的嘴,不吉利的话,可不禁随便说。
他又忍不住别头,藏起嘴角微微的弧度,姐姐如今怎么学会耍小性子了?
这算什么交易?说得好听无关风月,其实不过是仗着他的喜欢有恃无恐,明知他会不计回报地帮她,还要无赖地将自己的好意贴上来。
他方才差点以为姐姐是真对这王宫的浮华动了贪念,如今见这幅光景,终于叫他放下心来。
这样的姐姐有点娇蛮,有点赖皮,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是他一直以来最想从姐姐身上,看到的样子。
这样的姐姐,叫他还怎么忍心将人从怀里赶走,只想护着她、守着她,愿她永远是这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至于那些对姐姐有威胁性的人,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会一个个消失。
张荦温声道:“此事我会安排,姐姐乖一些。”
第35章桂花糖芋苗(三)
入夜,满宫烟花,绚烂奢靡。
苏将军又一次凯旋,皇帝在九州清晏庆功,美馔珍馐,犒赏三军。
苏贵妃兴致大涨,精心排练给皇帝献艺,与胡姬一起翩翩起舞。她化了最新的玉靥妆,绾了高高的惊鸿髻,簪星曳月,恍若天上的仙人。
可是只一瞬,天上的仙人,堕入了凡尘,万劫不复。
有位献舞的胡姬,不知怎么从飘扬的衣裙中摸出一把匕首,直朝着皇帝刺去。
这刺杀手段未免太小儿科了,匕首还未碰到皇帝的衣角,就当场被锦衣卫拿下。
那胡姬供认不讳,是受苏将军指使。
苏仰崧百口莫辩,因为这几个胡姬确实是他从边关带回的战俘,今日这出舞也是特意为皇上排的。
兵部尚书当即站出来,冒死谏言苏将军养寇自重、卖国谋逆等数十条大罪。还呈上了内阁积压的多道奏折,大多都是这段时间弹劾苏仰崧的,但都经苏党的人运作按下不表。
事情到这里已经很明显了,兵部尚书是湘王的准岳丈,徐党的重要成员,今晚的一系列动作,都是徐党蓄谋已久、栽赃陷害。
那个敢当着天子的面发号施令的苏将军,此刻匍匐在天子脚下,跪下求他,求他听自己解释,解释自己的清白。
苏将军真的是清白的吗?这个问题的答案,从他被天子猜忌的那一刻起,就不重要了。
看着自己一手保举的张掌印,领着锦衣卫呈上了从他家搜出的私制龙袍,苏仰崧笑了,笑得豪放且悲凉,上一次这么笑的时候,还是他一刀砍下了敌军将领的首级。
他自以为除掉了陈锦年,击垮了阉党,自以为连内阁都是他的耳目,可实际上,在很久之前,他就注定输了。
狼子野心的苏将军悔了,不是后悔自己的野心,而是后悔自己的野心还不够大。他早该披上那身黄袍,一举除掉那个沉迷修道、宠信奸宦的昏君。
一个将军怎么能斗得过帝王呢?能斗得过帝王的,只有帝王。
窗外的烟花雨还在下,皇帝为了庆祝将军凯旋,下令放了整夜的烟花,只是花火再美,升得再高,终究还是会坠落。
苏贵妃被关在长乐宫偏殿,从后窗望去,可见驯兽房灯火通明。
主人落了难,那些禽兽们还是照常吃喝拉撒、叽喳啁啾,自在又欢愉。贵妃在心里愤骂,枉费她平时花了这么多心思,畜生到底是无情的。
门开了,玄色的飞鱼锦服缓缓迈进来。
阴暗的角落里,苏贵妃抱膝坐在地上,要仰起头,才能看清那张清冷淡漠的脸。
张荦轻轻摆手,身后一个捧着鸩酒的小太监走上前。
这大概就是被自己养的狗,反咬的滋味。
“你来送本宫最后一程了。”苏贵妃从嘴里逼出几个字。
她自问待张荦不薄,一路提拔他,要不是她的力挺,张荦怎么可能成为今日的张掌印。他可以不对她动心,可以不做她的入幕之宾,但为什么要背叛她呢?
“掌印何时开始跟庄妃沆瀣一气?”苏贵妃愤恨地质问他。
“锦衣卫行监察之职,发现苏府有龙袍,禀明圣上,公事公办。”他的语调没有温度。
“好一个公事公办。本宫与掌印,难道无半点私吗?”
苏贵妃哪里会不知道,这多年不管她如何明示暗示,张荦从未对她生出过半点私情,可她就是不甘心。
张荦望了一眼地上这个凌乱仓皇的女人,“娘娘对咱家或许曾有过一点喜欢?可这点喜欢,大概跟对驯兽房新养的一只莺儿雀儿差不多。”
他长身如树,冷面似冰,跟从前那个躬身在她面前,捏肩揉腿的小太监判若两人。
苏贵妃美目婆娑,“张掌印,本宫怎么觉得,自己竟从未认识过你。”
张荦淡淡道:“贵妃娘娘这般高高在上,怎会真的识得咱家这种小人呢?”
是啊,一直以来,苏贵妃看到的不过是他的皮囊而已,哪会真的去了解那恭顺的外表下潜藏的内心呢?
苏家嫡女,天之骄子,从小要什么有什么,她的眼里怎能真的容下一个小人物?
就算苏家的灭亡是早就注定的,但若不是苏贵妃下错了张荦这步棋,苏家不会败得这么轻易,败得这么彻底。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往往就是被一些自己从未放进眼里的小人物击败。
“张荦,你真是个小人!”苏贵妃扑上去推他,揪扯着他的衣摆,咬牙谩骂,“庄妃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帮着她对付苏家?或者……或者根本就还是兰嫔,你这么多年还惦记着她对不对?你是为了她的六皇子,非要对付本宫……”
随行的小太监见贵妃情绪激动,胡乱攀扯掌印,忙上前将人像拎小鸡一样拖开,一顿拳打脚踢。
“够了。”张荦一声令下,小太监们住了手,粗暴地将人按跪在地上。
“娘娘是宠妃当久了,人也变得天真了。”
“你什么意思?”苏贵妃紧紧追问。
“贵妃娘娘既然要走了,咱家就让您当个明白鬼,免得到了阴曹地府,恨错了人,喊错了冤。”
“娘娘听好了。”张荦半蹲下来,对上她的眼,“咱家是这宫里的奴才,跟义父一样,替这宫里唯一的主子办事。”
“你在说什么?”苏贵妃那双媚眼忽锐,里面全是不可置信。
张荦嗤笑一声,“娘娘明明听懂了,怎么还不信呢?苏将军恐怕在晚宴事发时,就想明白了,娘娘在宫里这么多年,看不明白吗?还是自欺欺人,不愿意明白呢?”
苏贵妃不住地摇头,声音发颤,“不可能……不可能……”
张荦接着徐徐道:“还有七皇子,他为何会多病?因为原本就是,天不欲叫他活。”
苏贵妃的眼神一下变得黑暗可怖,她这些年疑神疑鬼有人要害她的孩子,其实不是没有想过天子。
当年她最受宠的时候,几乎夜夜宿在皇帝寝宫,皇帝哄着她依着她,每回承宠后还特意给她准备名贵的坐胎药,可一开始她的肚子就是不争气,直到有一次她不甚打翻了皇帝赏的药,才有了祁溶。
她也不是个蠢人,怎会不知苏家势大,皇帝不希望苏家有皇子呢?
可她不愿意往这个方面去想,不愿意拿这样狠辣的心思,去揣度那个宠她于六宫之上的男人。
她这样的天之骄女,艳冠群芳,受到君王的宠爱,是自然而然理所应当的啊,这一切怎会是假的呢?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理所应当,那些你认为理所应当的事,只是代价还未来而已。
“哈哈哈——”苏贵妃坐在地上冷笑,汩汩的泪顺着眼角无声滑落,原来她一直沾沾自喜的感情,不过是镜花水月。
这冰冷的深宫,有真正的感情吗?
苏贵妃冷眼睨向张荦,“掌印为什么要告诉本宫这些?是怕本宫恨兰嫔吗?是怕本宫变成厉鬼纠缠错了人吗?你对她可真是痴……”
张荦一把扼住她的脖颈,止住了她未出口的话,冷厉地警告:“娘娘要恨,就恨咱家,不要牵扯无辜之人。”
“咳咳。”苏贵妃的脸因为呼吸受阻而涨红,额上青筋爆突,她不断掰扯着张荦的手指,可他手上的力道只增不减。
她感受到了这个男人对自己心爱之人强烈的保护欲。原来不必是天子,只要有一个男人全心全意地保护你,你便会感到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