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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芷知道,在他那弯曲的腰脊下,一直有一颗比天高的心。
可是他们这样的人,再怎么心比天高,到了主子跟前,又得带上名为‘谦逊’的面具,与其说是面具,不如说是武器更准确些。
在这宫里,多如牛毛的太监宫女手无寸铁,如待宰的羔羊。外荏内厉,就是他们最好的武器。
蓝芷有时觉得,这样的张荦包裹着层层外壳,是扭曲的,甚至精神变态的。可讨生活的,有几个能真正做自己。
只能在寂静的深夜里,在至亲之人面前,吐露几句真言,流露出自己早已压抑到麻木的情绪与性格。
可是,张荦甚至连这样一个至亲之人,也不能有。他不舍得自私地将姐姐,拉到这危机四伏风声鹤唳的环境之中。
大概,只有在一个不相干的外人面前,他方能流露出一两分真实的心意。
吴英则说,‘恩公很希望,我能与贵人一见如故、志趣相投。他给我看了很多贵人的字画,细细跟我讲,兴兴同我说,贵人是一个怎样好的人。他同我说你时,眼里全是光。
我一开始惊叹于,一个太监竟敢肖想皇帝的女人。可他将你说得那样好,胜却了我读过的所有人间佳话,我开始怀疑了,一个太监为何不能肖想皇帝的女人?
枉我读遍圣贤书,却还是被世俗的糟粕所禁锢,圣贤从未说过,一个太监不能肖想皇帝的女人。
可他终究是个太监,习惯了在主子面前弯腰,没办法在你面前昂首挺胸。他想给你人世间最好的幸福,却自轻办不到,忍痛将你推向我。’
张荦曾说男女之情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毫无意义,在对蓝芷的感情与另一样东西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蓝芷曾以为,这样东西,或许是权势、金钱、地位,或许是张掌印不甘于命运的抱负,原来都不是。
他选择的是,姐姐的幸福,像世间所有令人艳羡的女子一样,琴瑟在御,儿孙绕膝,方成圆满。
远处那点靛蓝的身影,逐渐在蓝芷的眼眶中温热、模糊。
原来,那些不露的相思,皆因入了骨。她的小太监从未走丢过,一直默默守在她身后。
只是周遭太暗,有些看不清他了。他说过的,会在她一伸手就能触到的地方。
“娘娘,别着了风。”白荼从身后走来,替她披上一件大氅。
女儿酥之事,蓝芷碍于白荼的苦求和无辜被骗,并未赶她走。此后,白荼性子收敛不少,不出去四处乱晃了,而且对兰嫔主子更是尽心,一日三餐无微不至。
知道蓝芷在仁智殿诵经辛苦,白荼特意炖了滋补的汤来给娘娘喝。
一转头,白荼瞟到一双水光荡漾的眸子,关切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无事。”蓝芷收起面上的神色,随白荼坐到一旁的石凳上。
白荼在石桌上布菜,才刚揭开汤盅,一点油烟气入鼻,她就忍不住捂住嘴,皱着眉别脸到一旁,一副要干呕的模样。
“你怎么了?”蓝芷上前拍了拍她的后背。
白荼捂脸忍得通红,缓和了好一阵,才恢复过来,当即扑通跪下,身子颤抖地道:“求娘娘不要赶奴婢走。”
“先起来说。”蓝芷轻轻拉她坐到石凳上。
白荼耷拉着头,一双乌溜的大眼睛无助地乱瞟,“奴婢已许久未来月事,怕是怕是……”
蓝芷眼中倏亮,“是湘王的?”
白荼点了点头。
“你跟他说过了吗?”
“我不想告诉他。”白荼仰脸噘着嘴,隐约流露出几分往日那个神气的东西六宫宫花的模样。
那样的白荼,确实不会寄希望于一个欺骗她感情的人。
就算她告诉了祁溯,又能如何呢?无非是安排个外宅,让她将孩子生下来。
等待她的只有被注定的两条路,一条忍气吞声给湘王做小,往后或许能见几眼自己的孩子;另一条骨肉分离,生完湘王府的孩子就离开,去过自己的日子。
但是这两条路,都是在向那个高高在上、轻贱过她的人低头,她不愿。
白荼抓住蓝芷的手,眼里婆娑地恳求道:“娘娘,您别赶我走,我保证出了事自己承担,绝不连累未央宫任何人。”
她没有自称奴婢,而是我。同是宫女出身,蓝芷也跟别的主子不一样,从不爱在他们面前摆架子,她是白荼最后的希望,她们曾交换过心事,曾心心相惜,她在以同道中人的身份,请求蓝芷帮她。
蓝芷回握住她的手,轻拍了拍,“那你如何打算的?”
“太后的大丧之礼后,还要去城郊的寺庙停灵数月,做往生法事。我会在那个时候自请前去侍奉,宫外到底没有宫内森严,我想偷偷将孩子生下来,然后托给家里人抚养。”
“你家里……”蓝芷没有直说,但是一般家庭估计不能接受身在宫中的女儿家,无缘无故弄出个孩子来,不仅不光彩,还是杀头的大罪。
“我家中父母已故,还有个哥哥最是疼我,我已请人秘密传信给他,想来不久会有回信。”白荼默默低下头,眼里难掩失落,应该这回信,并没有她想得那么顺利。
蓝芷没有多问,戳人伤心事,白荼是个要强的姑娘,要是把话说得太明白,只怕会伤了她的自尊心。
更何况,蓝芷暂时除了保持沉默,确实也没有办法帮她,这件事既离经叛道,又凶险万分。
“那你呢?”蓝芷问的是,若是她真能将孩子送出宫之后,她该如何?
大殷王宫中,宫女无端失踪,若是真有人刨根问底地查起来,家人会被连坐流放。
“我自然是,还得回宫伺候娘娘。”白荼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许是午间的阳光太刺眼,她乌溜的大眼睛半眯地望向远方,矮声叹道:“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本就不该奢望能走出去?”
白荼没有得到对方的答话,只感到握着她的那双手,暗暗加重,涌上一股力量。
蓝芷眼神笃定地望向远方那抹靛蓝身影。
她不仅想走出去,还想带着她的小太监,一起走出去。
第32章炙烤全羊(四)
入夜,零星掌灯。
张荦刚沐浴完,半敞着中衣,小腿僵硬地朝床边走。
最近真是累坏了。宫里办事,最讲究谨慎。太后大行,一应大小的事务,都要在他这个司礼监掌印的眼皮子底下过一遭。
除此之外,他还要随侍在皇帝身边,随时准备行礼,跪拜膝行。
他揉了两下酸痛的膝盖,忽闻窗边有些动静,走上去。
推窗一看,一只信鸽扑闪着翅膀,在檐下盘旋。
鸽脚的信笺上有圈红线,张荦认出来了,是吴英则传来的密信。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信上只有八个字:倾盖如故,相谈甚欢。
张荦攥在手中反复看了很久,不枉他费尽心思提前找到那个前世替姐姐相中的如意郎君,让他提前中举,再安排他们在宫中邂逅。
看来,他们的初见,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一见倾心,相逢恨晚。
姐姐或许很快就能拥有,他一直以来想给的幸福圆满了,可是,为何他的心中没有半点开心?
他的心揪扯在一起,又酸又痛,只觉得那堪称为捷报的八个字,甚是碍眼。
他将信笺凑到烛火上燃烬,忙碌了一天的脸上,顿时疲态尽显,在灯下灰白得像张随时会被戳破的纸,微颤的手不自觉地捂到胸口,无力地苦笑了一声。
原来,割舍比他想象中,疼多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蓝芷在半掩的门外静看许久,她让吴英则假传信笺,想看看张荦的反应。
这独自伤怀、心痛梗塞的模样,已然达到了她意想中的效果,怕是再不推门进去看看,有人要像戏文里的梁山伯一样当即吐出口血来。
这声响惊得屋内的人猛抬头,还未来得及收起眼里落寞的神色。
门口打盹的小太监也被惊醒了,忙点头哈腰地致歉:“奴才该死,不知娘娘到访,还未通报……”
他瞥了一眼屋内掌印的脸,怎一个黑字了得。完了完了,掌印平日行的都是机密要事,极注重隐私,他怎么就睡着,让人闯进来了呢?
这兰嫔娘娘也太我行我素了些,现在宫里谁不敬张掌印三分,连苏贵妃娘娘见了掌印,也是笑脸相迎。
兰嫔竟然不声不响地闯进来,左右嫔位也就是个不大不小的品级,今日得罪了掌印,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退下去。”屋内的人语带不满地沉声道。
是吧,听掌印的语气,根本丝毫不给兰嫔娘娘面子。呆憨的小太监侧目打量身边的人,兰嫔怎么还不退下去?
“退下去!”张荦声音又上了个八度喝道。
“哦哦。”小太监这才意识到,掌印是让他退下去,而冒失的兰嫔娘娘则被掌印恭敬地请了进去。
咦?这是什么情况?
蓝芷进屋之后关上门,并不上前,只是立在原地,冷眼看着他。
张荦被这眼神盯得发毛,很少见到姐姐这个样子。又因方才在屋内独自伤怀,心虚是否被姐姐发现了什么,面上还能保持镇定,心里却早已惴惴不安。
“过来。”蓝芷撂下两个字,听不出情绪。
张荦无所适从地瞟了姐姐一眼,而后垂着眸,强装镇定地走近。
“嘶——”,蓝芷踮起脚尖,无情地曲指在他额上赏了一记。
“从前你说我怂,我看你才怂!”蓝芷嗔声训人。
这话的意思?难道说,吴英则演砸了?姐姐已经发现了什么?
张掌印光洁的额上,顶着个红指印,冥思的模样,显出几分憨愣之态,一如当年那个刚进宫的十三岁少年。
蓝芷一直别在身后的一只手伸向前,是一双野牛皮的护膝,亲手缝制的。
她朝前靠近,示意张荦坐到床榻上,想给他带上试试。
张荦僵直地立在原地,“娘娘真的不必为咱家做到这样。”
他确实怂,姐姐敢喜欢他,他却不敢喜欢姐姐。
蓝芷就是要治治他这没出息的怂样儿,拉着他朝床边走,张荦哪里肯轻易就范,死死撑在原地不走,还挣扎着想将手抽回来。
几番拉扯,张荦一个没注意,失手就将蓝芷推了出去。
她当即扑倒在地板上,一手捂住扭拐了一下的脚踝,眼中水波涟涟,委屈巴巴地侧头,望向那个冷情的张掌印。
张荦这哪还冷得起来,忙矮身凑上去,“姐姐,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