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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重生的兰芷却滞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些记忆太过清晰,甩开的飞鱼服摆,冷淡的眼神,轻蔑的话语。
小奶猫轻轻摇了摇她的裙角,“姑姑,我没有偷东西,是他们栽赃。宫中偷窃是大罪,我若回去,怕是就没命了。姑姑,我刚进宫,还未分宫室,你人美心善,好心收了我吧。”
兰芷狠狠扯掉了他手中紧攥的裙角,乌黑的瞳子直勾勾瞪着他,明明该是一双秋水般的少女明眸,却给人一种子规啼血的清怨之感。
小奶猫被这眼神盯得发怵,心中没来由地砰砰直跳。
谁知,兰芷面上忽然一松,嘴角泛起一抹温煦的笑,向他递出一只手。
他怔了片刻,颤颤地握住这只手,借力站了起来,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噤。
“进来。”兰芷撂下两个字,转身朝院内走。
他猫着身子紧跟兰芷的脚步,“多谢姑姑。”
听到这称呼,兰芷冷不丁一转身,他差点迎上去撞个满怀,惊慌地向后连退两步,鼻尖轻嗅,似乎还留着点她怀中的草木清香。
“我不是姑姑,永宁宫,兰才人。”
小奶猫心中犯嘀咕,他进宫没几天,只知道皇后早逝,永宁宫有个代管六宫的惠妃娘娘,何时竟还有个名不见经传的兰才人?
兰芷背过身去,继续朝院内走,嘴角似笑非笑,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我不是姑姑,是你姑奶奶。张荦,本姑奶奶回来找你了。’
第2章小太监
宫灯初上,夜色将临。
氤氲的浴桶中,如描似削的玉体若隐若现。兰芷眯眼靠在桶边,脑中神思飘飞。
那是前世,她将小太监拾回来的第一天。
那时的她并不比现在活得松快,脸上总是一副恹恹的神情,歪在长榻上,漫不经心地翻着书。
小太监饿了好几日,兰芷便将自己的晚饭赏了他。
一碟小菜,一个馒头,一碗薄粥,宫里最普通的宫人都比她这所谓的娘娘伙食好。
虽然简单,却是小太监进宫以来吃上的第一顿饱饭。他感动地跪在兰芷面前,又是磕头又是诉衷肠。
“小时候,奴才也总吃不饱。后来,爹将奴才卖给村里的地主,换了一担粮。奴才并不怨他,在地主家里为奴,至少能有口粗粟吃。不将奴才卖了,全家都会饿死在那个冬天。从此,奴才便以为这世上只要有口饭吃,就不会活不下去。”
他望向没精打采的兰芷,一贯小心谨慎的眼中,放出幽光。
他实在想不明白,再不济,兰芷也是皇帝正儿八经的才人,比他一个吃不饱饭的小太监好多了,怎么从认识她以来,就只见她凝锁眉头,一点没有二八少女该有的朝气。
她并未抬眸,盯着书,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姓张,只有个乳名,叫阿牛。听说在宫里,主子常常会给奴才们赐名。”
张阿牛?
兰芷看了小太监一眼,他葡萄般的眼珠子闪着光,似是很期待自己能有个齐整的名字。
“荦,原为杂色的牛,卓荦不群,意为超凡脱俗,你就叫张荦吧。”
“luo?”小太监垂首小声嘀咕着。
“不会写吗?”
小太监讪笑地挠了挠头,“奴才没上过学,不认字。”
兰芷没再与他搭话,搁下手中的书,眼神从小窗飘向远方,重重的宫墙,一墙赛一墙高,就算是满宫灯火通明,也照不见远方,那里黑如深洞,死寂不见底。
张荦见她这副样子,小心翼翼地探问:“娘娘,似乎不开心?”
兰芷目光呆滞,叹息道:“君门一入无由出,唯有宫莺得见人。”
张荦不懂诗文,但也大抵猜到了她的意思。
宫女与太监不同,太监若混得好,有了积蓄,还能在外置办家宅,宫女们一入宫非死或病,出不了宫门,若是有人熬不住,寻了短见,会受罚鞭尸,家人还会连坐流放。
有些家境不错又深得主子欢喜的,或许能由主子做主许个人家出宫,这算是幸运的了。更多的都是白头宫女老死宫中。
另外有些成了皇帝的女人。后宫佳丽三千,真正站在顶端的只有寥寥几人,多数像兰芷这样,既没有显赫的家族支撑,又没在宫斗中左右逢源,不过是被皇帝遗忘,残喘度日。
张荦打量着兰芷的神色,斟酌道:“圈在这小院里,娘娘若觉得闷,可以找点事做。”
“什么事?”
张荦歪着头,眼珠子乌溜一转,“不然,娘娘教我识字好了。”
教一个小太监识字?
这宫里没人会在意一个奴才识不识字。兰芷觉得自己大抵是疯了,才会愿意教一个初识的小太监识字。
只是,她困在这小院,唯一的婢女红药也不待见她,每日闷到自说自话,与疯了又有什么区别?
思绪拉回眼前。
兰芷用手掌舀起一捧水洒在香肩上,又呆看着水珠沿着凝脂般的玉臂,迅速滑落,然后再舀,再重复。
前世的时候,兰芷就喜欢这样戏水发呆,洗个澡能洗半个时辰,仿佛这样每天就能过得快一点。
时值深秋,夜里有嗖嗖寒风从门缝袭进屋,兰芷冷不丁一颤,回过了神,对门外唤道:“红药,水凉了,红药——”
门外没有动静,兰芷又打了个寒噤,见红药迟迟不来,拢着白皙的双肩正欲从浴桶中出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
张荦提着一大桶热水,绕过月纱屏风,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间,兰芷倏然惊得瞳孔放大,嗖一下躲回浴桶中,慌乱中脚下打滑,一屁|股坐在了桶底,双手死死拽住桶沿才没跌下去。
水花溅起丈高,兰芷吃了一嘴洗澡水,张荦也溅了一身。
“娘娘没事吧?”,张荦抬手抹了一把脸,长长的鸦睫上还挂着点水珠。
兰芷将身子完全缩在水下,只留一个脑袋,语带愠怒地喝道,“不是让你修小厨房的西墙吗?到这儿来干嘛!”
“修完了。奴才听到娘娘唤热水。”
“我唤的是你吗?”
“红药姑姑在后院浣衣呢。”张荦瞥了一眼神色拘谨的兰芷,“担水的活儿重,别的宫里,也都是太监干的,左右奴才们也没男女大防,娘娘这么紧张做什么?”
是啊,太监在这宫里根本算不上男人,再说了张荦现在才十三,半大的孩子而已。兰芷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个什么。
她松了松肩,故作自然地往浴桶壁上躺去,嘴上仍是不饶人,“那院子里的草呢?都除好了?”
“那是娘娘好几天前吩咐奴才的,早就除好了。”张荦回着话,拿澡瓢舀了热水倒进浴桶,边加热水,边伸手进去探水温。
“谁允许你碰浴桶的水!”兰芷又斥了他一句,这是重生以来的常态,她再也不像前世般对小太监温柔相待,而是天天让他干活,天天拣错处训斥他。
“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唤红药姑姑来伺候。”张荦忙缩回了手,耷拉着头。
“不必,不洗了。”
张荦放下澡瓢,默默退了出去。
兰芷没好气地穿完衣服出来,红药正在院子里晒衣服。
她横了兰芷一眼,边抖落着刚洗的衣衫,边掐着嗓子嗔道:“呦,两人洗得够久的啊。左右你们都是主子命,就我一个奴才命,比黄连苦三分,整日有干不完的活儿。”
兰芷怼道:“少在那儿阴阳怪气的,张荦来了之后,还有什么活儿是你干的啊?不过几件贴身的衣物,叫他洗不方便,你也堆了好几天,才舍得洗。”
“哼,数落起人来一套一套的,才当了几天主子,自己打哪儿来的都忘了。”红药恶狠狠地将湿衣衫甩到晾衣绳上,“爬龙床的贱奴而已,也配使唤我!”
听了这话,兰芷气红了眼眶,默默攥紧拳。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院内乌压压挤进一群人。
其中两个宫女不由分说地上前按住兰芷的肩膀,将她控住。
一个脚蹬五福捧寿鞋(注1),身穿灰鼠青缎袄的宫女走到人前,拿捏着气势,指着兰芷的鼻子训斥道:“不安分的东西,竟敢打湘王的主意!”
这宫女年逾四十,梳着光洁的垂髻,是惠妃跟前的大宫女,名唤琴姑。
琴姑身侧,一穿着织金雀羽绣袄的妇人,细眉窄脸,身材匀称,徐娘半老,保养得极好,正是永宁宫主位,代管六宫的惠妃娘娘。
她踱着缓步上前,声音慢而稳,狭长的眼中闪着锐利的光,“本宫饶过你一回,竟还不知收敛。”
太监随即呈出了两样东西,甩到兰芷面前。
一只八宝点翠簪,还有一封方胜字笺。
琴姑厉声道:“兰才人,这八宝点翠簪是晋封才人的例赏,你不会不认得吧?还有这字笺,简直不堪入目!”
兰芷挣掉肩上的束缚,拣起字笺翻看。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是一封邀湘王祁溯长夜相会的密笺,用词大胆露骨,字里行间极陈相思,并且落款处俨然写着她的名字。
兰芷不是第一次看这封字笺了。前世的时候,今日这一幕就发生过,有人诬陷她枉顾宫规人伦,勾引皇三子祁溯。
前世的她不谙宫里的尔虞我诈,一心只知抱着书卷,把自己关在象牙塔中度日,于此事上辩驳无门,最后被惠妃罚了禁足。
只是她到今日还是不明白,到底是谁诬陷她?
祁溯是惠妃的养子,若是惠妃不满兰芷与他的关系,有心除掉兰芷,根本没必要绕这么一大圈伪造字笺,她代管六宫,想处理一个人微言轻的才人轻而易举。
反之,勾引皇子是死罪,事发之后,惠妃竟然没有赐死她,而仅仅是禁足?
前世的兰芷懵懵懂懂,只知黯然落泪,自怨自艾,根本没往深处细想。
她跪下,昂首望向惠妃,神色镇定,“妾身冤枉,此字笺并非出自妾身之手。”
琴姑喝道:“还想狡辩!你从前在娘娘身边当差,谁人不知你写得一手好字?这簪花小楷,流畅如水,一气呵成,拿你平日的字一比就知,还想抵赖!”
琴姑说着就招呼了几个人去屋内找兰芷平日的笔墨。
兰芷正声道:“比了也没用,字迹可以模仿。”
“不见棺材不掉泪。”琴姑使了一个眼色,一个头发散乱,哭得满脸泪痕的小宫女被推了出来。
这小宫女兰芷认识,名唤迎春,与兰芷还有红药是一届选秀入宫的,都分在永宁宫惠妃身边当差。
琴姑在她腰间使劲掐了一下,“迎春都已经招了,兰才人派人将信物点翠簪和一封字笺交给她,趁着湘王殿下来永宁宫看望惠妃娘娘,偷偷塞给他。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狡辩?”
兰芷反问道:“我派人?派谁了?”
在角落静看许久的红药忙跪到惠妃跟前,一边不住地磕头,一边嘤嘤啜啜地似是要哭了起来,“惠妃娘娘饶命,奴婢该死,奴婢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