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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婆婆伸手抹了一把脸颊边开始缓缓往下淌的鲜血,忽然觉得眩晕起来。
她,柔安娜·梅·杰安逊,再次陷入了这种被胁迫的可怜境地。老魔女凄怆地笑了起来,她知道那一箭要是射中胸口她便必死无疑,自己却绝对不能杀死这个看起来灵力非常浓厚的女孩——这就是被这片土地承认和不被承认的差别。就像一百多年前一样,那些所谓本土的术士轻蔑地冷笑着,把箭对准了离弃了家乡的自己……
那是一个风云变幻的时代。
即便能力强悍如纯正血统的女巫,在时代的洪流之中也只有像无根蓬草一样认命飘零的份儿。
对于久未扬眉吐气的商人和平民来说,十九世纪是最好也最坏的时代。大不列颠的一切生机勃勃,处在迅速的发展和变化中;但是对于躲藏在乡下和山林里的女巫、精灵和妖魔来说,那是他们的末日和绝路。
烟尘遮盖天空,水泥封死地面;森林一夜消失,工厂拔地而起……越来越多的农民成为工人,工厂却从最开始的势头极猛变得颓势尽显亏损连连;他们的田里的作物也因为美国来的平价稻谷而卖不出去,堆积在了仓库里发霉发烂。农田被占相继开厂,荒地被掘开做农田。植被和环境实在被损坏得太严重了,不列颠的灵气日渐减少枯涸,大量的妖精无声无息地迅速消失,就连妖魔也变得孱弱无比,这使得女巫们倍感焦灼,因为她们已经快活不下去了,许多人已经丧失了施展魔法的能力,这使她们更加弱势——大部分女巫绝对不愿放弃自己的身份。
——在十九世纪的大不列颠,女巫仍然是一个禁忌的词语。
人们在几千年前把她们奉为救世主,在几百年前急着烧死她们,在几百年后则把她们视作带着疯病的骗子和小偷——即便这群“疯女人”多次奇迹般救活了濒死的病人,并把一些超前而实用的知识教给村民。
柔安娜·梅·杰安逊和塞西莉亚·梅·杰安逊姐妹俩就是巫师。为了求得一线生机,她们收拾了全部家当把身上仅有金子的五分之三给了塞壬号船长,去往东方的土地;她们绝对不愿意像个农妇那样在工厂里把玫瑰色的指甲和娇嫩的皮肤磨坏,也不愿折损自己作为女巫的骄傲向自诩新贵族的资本家们屈服——
那压根儿就不是什么贵族,贵族已经死去,和老时代一起。
“西莉亚,我想家……”一头巧克力色长发的漂亮少女蜷缩在船舱里靠着姐姐,脸庞有气无力地躲在装饰着华丽羽毛的遮阳帽后,“我已经半个月没看见西蒙了。我想他们家的大狗还有羊羔,还有我们的房子。”
“我也是。”塞西莉亚在毒辣的太阳下眯起了眼轻应一声,然后一言不发地抱住了和自己长得一般无二的妹妹,忧伤地眺望着家乡的方向。越来越远了。无论是还死守在不列颠的最后的巫师们,还是自己爱了小半生的土地。这艘货船是她们现在唯一的希望,但愿那个足够守旧的古老国家能适合她们居住。
在海上飘荡了将近半年之后,船只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然而那是一个那么小的岛国,那上面来来往往的人看起来是那么矮小而奇怪,那些海水腌渍过的土地比不列颠还要贫瘠……
“这不是我们说好的地方!”两姐妹在适应了久未上陆地的眩晕与不适后,抱着自己的行李箱磕磕巴巴地惊叫了起来,“我们要去的是那个盛产陶瓷的地方——而不是这种偏僻贫穷的岛国!不,不!船长,我们说好的……”
“这对你们来说就够啦,女巫!大不列颠不需要你们这些怪物来分一杯羹!”她们得到的是船员们一致的驱逐和嘲笑。
姐妹俩惊呆了,她们以为自己一直掩饰得很好。然而女巫的力量已经衰弱了太多,两姐妹身上已没有足够的钱财,也没法做任何事情来威胁船长让她们上船;妹妹柔安娜气得大哭了起来,她大声叫喊着往船的方向掷去了一个诅咒泥偶,“我诅咒你,塞壬号的船长约翰·怀特!我诅咒你身败名裂,妻离子散,客死他乡!”
说完她就一屁股坐在了箱子上,嚎啕大哭起来。姐姐塞西莉亚对此毫无办法,她只有把妹妹从箱子上拖起来挨家挨户地询问,说着蹩脚的汉语试图找到一个能落脚的地方——然而当地的平民并不愿接纳她们。
“瞧这些奇怪的人!身为女性居然露出自己的手臂和胸脯。”
“我恨这些卷毛怪。将军大人很快就会把他们都赶走……萨摩那儿不是成天喊着攘夷吗?”
姐妹俩在岛上囫囵了一个多月,竟是没有找到半个精灵的存在,身上的魔力也越来越稀薄。她们在绝望中终于随便在山野里盖了一座歪歪斜斜的小房子作为长期居所,偶尔做些手工艺品为生。除了早已知道的英国人之外,怀特离去前还把她们的身份告诉了所有在海岸处驻扎的美国人法国人以及荷兰人,所以没有任何船只愿意载她们回国。
在故土没有放下过骄傲的姑娘们终于不得不像个普通劳动妇女般过活,她们不能等到花光家产才勉强尝试向现实屈服。
四年之后,江户城。
柔安娜穿着粗布和服,叫卖着小商品,手心有着薄薄的茧子。她在完成交易后总是一个一个地数着零丁的几枚钱币,然后咬着牙掏出两枚买了几个包子以供自己和姐姐果腹——
她要钱。年轻的姑娘心酸地想着,她以后一定要穿漂亮的衣服戴华丽的首饰,最重要的是那些都要是巴黎流行的最新款,绿的迷人的羽毛插在柔软的毡帽上;她要那些所有践踏过自己尊严的人都匍匐在她脚下乞怜求食……咬着包子横眉竖眼红肿着眼睛的漂亮异国姑娘狼狈地流了满脸泪水。
“哎呀!”柔安娜突然惊叫了一声,她的包子掉在了地上。一个满身酒味的年轻武士撞倒了她。姑娘生气地把醉鬼推到一边,却看到了一张清秀迷人的面庞。那是个带着文雅气息的俊秀少年,他正哭得泣不成声。
柔安娜抹了一把泪水恶狠狠地拎起了少年武士的领子,用力摇晃了起来,“哭什么!”她恶声恶气地嚷嚷着,一双漂亮的棕色眼睛让泪水点染得格外明亮的,“赔我的包子,那是我和我姐的晚餐!”
“吉田……恩师……”那个醉鬼武士难受地嘟囔着,被柔安娜摇得彻底晕了过去。
柔安娜看着挂在自己手上的年轻男人运了半天气,终于又买了两个包子揣在怀里,然后把男人拖回了家。在伺候那个醉鬼直到他醒酒之后,已经不再是娇滴滴大小姐的妹妹气吞河山地在男人耳边吼了一句,“还钱——!”
那就是她和那个人的初遇,多么傻气啊。汤婆婆有点眩晕地想着。
“你真能保证我的孩子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她听见自己苍老粗哑的声音有些飘忽。
“是的。”对面那个黑发黑眼的清秀女孩子这样说着收起了武器,那双漂亮的眼睛让她想起了她的爱人——他们甚至来不及让承诺变成婚姻,“无论是孩子,你,还是你姐姐,都会恢复原状——而且我会保证你们的能力不被剥夺。定下这个制约的人还活着吗?”
“死了。”汤婆婆嗤笑一声,毫无形象地坐倒在地板上,“她骗了我,我杀了她。”
是的,被她亲手杀死了。那个貌似是叫云舟的苍老巫女剥夺了她和姐姐的美貌和青春,却并没有按照原先说好的那样给予她们这片土地完整的“承认”,就连她那生下来就半只脚踏在鬼门关里的孩子,也没有得到彻底的救赎,而是被那半吊子的法术弄得至今还是一个怪物……
孩子,她的孩子,她和那个人的孩子。
柔安娜那天带回家的武士自称谷先生,他十分羞涩地赔了这个泼辣的漂亮姑娘所要求的两枚钱币。从那天开始,年轻姑娘的摊档旁边就能定时看见一个清秀的少年武士晃来晃去,并常被漂亮年轻的档主揪着耳朵赶去一边。
“你笨死了!手比脚还笨,”柔安娜经常这样说他,“瞧瞧这个绳结,被弄得多奇怪呀,一点儿也不齐整,铁定卖不出去……哎——你干什么,放手啦!”
“嘿嘿。”年轻人只是抱着怀里暴跳如雷的美人翘起嘴角笑了笑,看似憨厚,实则促狭。
他们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柔安娜是个极有个性和主见的姑娘,年轻武士也是个愿意听女性抒发己见并提供建议。她听他说对这个国家的美好期望与个人政见,他听她说自己要如何奋斗攒够钱继续扩大生意规模。
然而半年后,当初的年轻武士结了婚,新娘不是她。柔安娜在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天,才知道她喜欢的人是高杉家的长子晋作少爷,而那个幸运的女孩子是井上右门卫的次女雅子。高杉少爷当然不能娶自己这个来路不明的异国女人当妻子。
哦,她真该死的嫉妒极了!
“你骗了我!”柔安娜上去就给来请罪的高杉少爷在眼眶处来了一拳,“滚吧,混账!”
高杉少爷低声笑着伸手接住了那记重拳,告诉柔安娜自己并没有碰那个世家小姐,然后那天晚上他就和有着巧克力色长发和雪白肌肤的泼辣姑娘滚在了一起。
“你们不·应·该·这·样,”塞西莉亚第二天发现两个年轻人干了什么好事之后简直头疼死了,“没有婚约,没有承诺,彼此也没有对对方承担起责任。这叫什么事儿啊?还有,我听说你刚结婚了,对方是世家小姐?”
两个年轻人低着头叽叽咕咕地笑着,手偷偷地牵到了一起。
塞西莉亚翻了个白眼摔门出去干活了。
他们就这样维持着暗地里往来的关系过了好几年,高杉从将军身边的小姓变成了推行这个岛国改革的重要人物,柔安娜也成了江户城里一个有名的成功老板娘。期间他们都犯过很多可笑的错误,两个人甚至试过吵架吵得打起来;高杉试过被同僚气得连在睡梦里都不停地捶着地板,柔安娜也试过生意亏损连吃下一顿饭的钱都没有——其实,这些都算得上快乐的回忆。
即便两个人间并无婚姻,但他们真的相爱。
而在他们相识的第七年,高杉从喉咙里大口大口吐出的鲜血给这对情人间的一切快乐打上了休止符——他得了肺结咳,然后很快就死了。
名满天下的高杉晋作没能看着他的国家改革成功,也没能再和他即将出世的孩子见上一面。
在他咳出最后一口血咽气的时候,正大着肚子躺在产床上的柔安娜因为阵痛而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脸上的眼泪流个不停。异国姑娘与少年武士的初次相逢无疑确实有点儿傻气——就像他们那个年纪该有的那样,他们也知道必定会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问题发生在这段感情里。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段感情最终会得到这样的结局,差点连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都失去……
她从高处摔下,只觉痛不能已。
“好了。我已经更改和补全了那段契约……”
从回忆中猛然抽身的魔女猛地睁开了眼睛,她看见那个叫千寻的女孩子面色苍白如纸,眼神里却有着释然惊艳和快乐,“按照约定,我和白君的契约也已经拿到手了。给,镜子,你已经恢复了。要去看看宝宝吗?”
这是她年轻时候的脸!
汤婆婆——或者现在叫她柔安娜更适合了——惊愕地瞪大了眼。她低下头呆呆地盯了镶嵌着各色宝石的镀金银镜好一会儿,突然飞也似地奔向了办公厅旁推开雕工华美的木门——
在那儿,在锦缎和柔软的丝绸里,正沉睡着一个玉雪一般娇小可爱的漂亮男孩。他有着柔安娜年轻时的高挺鼻梁漂亮轮廓和雪白的皮肤,也有着那个人饱满红润的嘴唇和略为寡淡的眉眼。这是她在梦里想了多少年的场景啊,她的孩子是个正常模样,会长大成人,也不会因怪异的外表受到困扰……
做母亲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轻脚步从儿童室里走了出来,然后软倒在地上泣不成声。
“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真心说出了感谢的话语,“谢谢你……”
“不用谢。”千寻朝柔安娜微微笑了笑,“我还要在这里等这个人呢。你说对吧,金子?”
“叽叽!”久未与大朋友嬉耍的小猴儿跳到千寻头顶上快活地蹦跳着,叫声又嫩又脆。
黑发黑眼的小少女逗着自己的小朋友微笑着看向一片狼藉的办公厅内。温柔而明亮的阳光从巨大的墙洞中充满了整个房间,并在书桌上跳跃出了俏皮而华美的淡金光泽。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一切。
钱婆婆在自己的小屋中纺着纱线,看见新招的小助手无面人突然疑惑地看着自己歪了歪头;白龙在锅炉室的榻榻米上皱着眉睁开了眼睛,得知千寻留给他的口信后和锅炉爷爷匆匆道别直冲楼上;荻野明夫拉着妻子的手站在出口处打了个哈欠,然后迷迷糊糊地搔了搔头。
“千寻呢?那孩子又跑哪儿去啦?”中年男人和同样疑惑的妻子相觑片刻,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在这儿等她吧,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