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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静、柳明,带着小冯,傍黑天一同走到二区秋水村。刚走到汪金枝家的街门口,还没进门,昏黑中看见房上站着一个人,模样不清,却披头散发,跳着脚声嘶力竭地高声叫骂:
"哪个烂舌头根子的,下三烂贱货!怎么总对我这孤儿寡妇狠下毒手啊?你们都是好东西么?尿泡尿自个儿照照自个儿吧!你们贞节烈女,你们树节孝牌坊去,干嘛拿我汪金枝当垫背哟!我偷了多少汉子,你们拿住了一个么?什么'破鞋'、'破鞋'的,到处给我扬名,你们得了多少金银财宝啊?你们就准守着一个汉子,一个老婆,鞋就永辈子不破么?杨梅大疮长上脸的臭娘儿们,下三烂的骚货呀,一天价舔着脸子东家长,西家短,背地里嚼舌头根子,诽谤人,你们男人就没有姐姐,妹妹,老婆,媳妇偷人养汉的呀?我汪金枝不怕你们!有胆子的,站出来,咱们找政府说理去!狗男女,谅你们也不敢出来--谁敢出来,看我不撕烂他的狗嘴"
昏沉沉的夜晚,天上的星星闪闪地眨着眼睛,汪金枝站在自家的房顶上,哭喊着,叫骂着,还不断跳起脚来,拍打着两只手掌呼嚎着。林道静、柳明见汪金枝这般模样都吃了一惊。怎么那个温柔和蔼,总笑眯眯的小媳妇不见了;她们眼前看到的却是一个疯狂的泼妇,目空一切地骂着街。骂得又难听、又下流。
街上没有回声,各家都在昏暗中紧闭门户。
"怎么办,咱们还进去么?"柳明轻声问道静。
"当然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道静说。
街门没有关,三个年轻姑娘一推门就走进洁净整齐的小院里。站在院当中,柳明焦灼地冲着房上喊道:
"汪大姐,你怎么啦?快下来,不要站在房上啦!"
正在房上跳骂着的小媳妇,见有三个女人进了院,似乎惊了一下,声音小了。当听见了柳明的喊声,她一屁股坐在房顶上,
叫骂声停止了,忽然嚎啕大哭--哭声悲切、凄凉、激忿、绝望,像黑夜里从远处坟地飘拂过来的哀哀戚戚的哭诉。
柳明仰头望着坐在房上的汪金枝,哽咽着,喊道:
"汪--汪大姐,你--你下来--呀!"
汪金枝不理会柳明的呼唤,坐在房脊上用手掌使劲拍打着坚硬的屋顶,边打边哭喊:
"欺侮寡妇、孤儿,专门给年轻老娘儿们造谣生事的老爷,奶奶们,你们--行行好吧!我汪金枝自小儿当丫鬟使女,受够了窝囊气,哪儿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啊?!这工夫八路军共产党过来啦,妇女解放啦,你们也该饶了我这条不值钱的小命啦!我--我给你--你们烧高香、磕、磕响头啦!"
汪金枝哭着,喊着,披散着头发,脸上的泪水,在暗淡的夜色中闪着光。她还要向下哭诉什么的时候,被两只温柔的胳臂抱住了双肩。
"汪姐,不要哭了,下去吧,到屋里把你的苦跟我们细说说,我们一定想办法帮助你"
声音温存,体贴,入心入肺。汪金枝混乱的神经,立时安静下来。扭头一看,是林道静--林书记,她身边还跟着背着马枪的冯云霞,也在用力拉她起来。
汪金枝止住泪,顺从地站起身来,把散乱在前额的头发用手向后拢拢,轻声说道:
"林--书记,你怎么也上房上来了?留神摔着柳妹子呢?刚才,我好像听见了她的声音儿。"
"她在院里等你呢。咱们下去。"道静说着,和小冯一边一个,扶着汪金枝向架在房沿的梯子走去。可是刚走了两步,汪金枝忽然像一摊软泥,一下歪在冯云霞的身上,差点摔倒在房顶上。道静立刻像抱婴儿般,把汪金枝抱在怀里,微微惊恐地说:
"汪姐,你病了?怎么这么发软?叫小冯把你背下房去。"
小媳妇晕过去了,微弱的唏嘘声,说明她还活着。小冯背着她的身子,道静在后抱着她的双腿,终于把汪金枝背下梯子,抱到她的小炕上。
柳明随身带着听诊器,急忙给汪金枝听心脏,捏掐一阵人中穴,小媳妇渐渐睁开眼来。喘息一下,开了口:
"林书记,柳妹子,你们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呀!村里人瞧不起我,骂我,连你们区县干部,也都跟着烂舌头根子的人,说我是破鞋--我明白,林书记因为坚决保举我当妇救会主任,都挨了批,叫我连累了你们我,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啊"话没说完又哭了起来。
道静和柳明、小冯都睁大眼睛望着她。
"我的命好苦啊!"汪金枝像发了神经病,自言自语地拍打着炕席哭诉着。
她更加详细地讲了她被卖当丫头、和小桂子相爱、给刘继功当"外家"的经过。
"你受欺侮好几年了,怎么今天才发这么大的火,在房上骂得那么泼?"道静插了一句。
汪金枝羞涩地低下头来,眼泪簌簌地向下落。半天,才哽咽着回答:
"我--我找他去了,昨夜里我又找那个下关东的去了。我等得他好苦呀!可是,他,他也骂我是破鞋,不认我,还叫我滚。忍不住啦!我真想在房顶上臭骂个够,然后,跳下房,一头摔死"汪金枝没有说出她去找马宝驹的细节,她骂人不臊,一提到他,就臊了。
"汪姐,你的痛苦我们了解。我们信任你,以后,瞅机会,我们会帮助你和马宝驹破镜重圆的"道静轻轻说。
"啊?你们知道他就是马宝驹?那太好啦!"汪金枝破涕为笑,"他原先叫马桂秋,我叫他小桂子,他叫我小枝子。"
"今天我们来是要找你和关大妈商量照顾伤员的事。没想到遇见你这么痛苦。汪姐,你好点儿了吧,现在咱们一起去找关大妈好么?"道静亲切地握住汪金枝的手。
"好,好哇!我耽误了咱们的公事,真不好意思。得,咱们现在就走!"小媳妇又恢复了温婉柔顺的神态。一手拉住道静的胳臂,一手握住柳明的手。
汪金枝对年轻时的恋人表现得如此钟情,道静,被深深触动--一个苦苦恋着初恋情人的女人,一个肉体虽被蹂躏,而心灵却纯洁、忠贞、矢志不变的女人,却被人们称作"破鞋"、"下三烂",受尽屈辱。人间的美、丑、香、臭、是、非,应当怎样才能分辨清楚啊?多少年来,卢嘉川,虽死犹生一直是活在她心里的一尊神明。而当他没有死,他们又重逢时,她却要把他从自己的心里挖出去,把他深埋在无底的深渊中。这是为什么?不是和汪金枝的遭遇一样--怕人骂自己是"什么"、"什么",怕舆论的谴责道静心思缭乱极了。
"前两天就听说俺村要来伤员,县里通知咱们妇救会准备准备。我心里难受,就把这件事都托付给关大妈办了。现在咱们是该看看大妈怎么忙乎的了。"
"这两天咱们部队在铁路线上打了胜仗,我来你们村是想了解一下群众的情绪和反映。"道静强打起精神。
"那好,那好!林书记你快去了解吧。群众那个热乎劲儿就别提啦。"汪金枝说着,拉着林道静的手越发紧了。
柳明神情悒郁,很少说话。她和小冯一起,跟在道静的身后,沿着沉寂的昏暗村街向村西头关大妈家走去。
三个女同志和汪金枝一进屋,道静的眼睛突然睁大了。
关大妈的土炕边紧挨着放着三支大枪,炕上还放着几筐鸡蛋。三个年轻的战士正坐在屋地的一条窄板凳上,和盘腿坐在炕上的关大妈说着话。语声朗朗,说说笑笑。
"人们都说'铁腿夜眼神八路',果不其然啊!这回又打了个胜仗,咱老百姓心眼里乐啊乐啊"老太太正兴奋地说着,见道静、柳明她们跨进门坎,急忙下地招呼,并向那三个八路军介绍四个女人。老太太说话有板有眼:
"这位是咱们县里的副书记,叫林道静;这背枪的是她的警卫员小冯;这位是县妇救会的柳同志;这位是咱村妇救会主任汪金枝。今儿个真巧,你们认识认识吧。"
三位战士立刻起身向道静举手敬礼,也向柳明和汪金枝敬礼。
道静和三位战士--握手,柳明、汪金枝却躲在道静身后不出声。汪金枝害臊了,那会儿她站在房上跺脚骂了那些脏话,如果叫这些八路军同志听了,够多臊人啊!柳明被沉重的政治包袱压着,又不敢和她日夜思念的曹鸿远见面,整日神情忧郁,悒悒寡欢,像个哑巴难得说话。冯云霞执行警卫员的职责,站在屋门外。
没等道静开口,那三位战士中的一位,好像向首长报告似的说:
"林首长,我们是二十三团的战士,我是卫生员。我们奉命来这几个村商量安排伤员的事儿。昨天黎明的时候,我们部队在平汉铁路上袭击了几辆鬼子的军车,打了车站,有些伤员立马就要撤下来"
卫生员恭敬地站着,刚说了几句就憋得满头大汗。道静温和地笑着,叫卫生员和另两位战士坐下说话。三个战士坐下了,一位只有十六七岁的小战士,见道静虽然是个大官儿,却那么和蔼可亲,胆大了,随便地拉起话来:
"首长,咱这县的工作怪不错的哩--我们到这村找到关大妈,大妈对我们好亲热啊!她老人家听说有伤号要来,刚出去转了一趟,只一会儿工夫,妇女们就送来了这么多的鸡蛋。你们的妇女工作做得真不错啊!这村的群众抗日热情可真高啊"小八路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外面有个妇女高声喊道:
"大婶子,送烙过来啦!"
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妇女抬着一笸箩烙饼走进屋来。
两个妇女把笸箩抬到炕上,抹着脸上的汗水,对柳明不错眼珠地看了起来。其中一个看了一会儿,笑着说:
"这不是柳同志吗?是找我们汪主任来的吧?"
柳明不好意思地点头,摇头。道静笑着说:
"你们怪累的,坐下歇会儿吧。"
"不累,同志,您是林书记吧?今儿个又到我们村来,太好啦!"
那两个妇女看看坐在板凳上的八路军战士,那个跟柳明说话的年轻妇女又开口了:
"我叫刘秀芝,她叫吕文兰哈哈,这是打从昨儿个后晌才起的名儿呀!早先,人家总管娘儿们叫什么'氏"、什么'氏"的。猫狗还有个名儿呢,妇女们连个名儿都没有,这多不讲理呀!这回可好啦,我们两个当上组长,还起了大号。往后哇,柳同志,咱们可就该着常见面啦。"刘秀芝说着,高兴得咯咯笑了。然后又转脸望着汪金枝的脸,说:"汪主任,今儿个晚上干嘛生那么大的气呀?你可真行,跳着脚在房上骂那些嚼舌头根子的养汉老婆,骂得真痛快!可是,你是咱妇救会主任,可别气坏了身子,要不,谁还领着咱秋水村的妇女们干抗日啊"刘秀芝的话不知是同情还是讽刺,汪金枝苍白的脸又泛起潮红,说不出话,眼圈红红的。
关大妈拉着汪金枝的手,睨视了刘秀芝一眼说:
"行啦,伤员就要到啦,别提这些闲篇了。汪主任,咱们还得动员妇女去,年轻的姑娘媳妇总不出来不是事。走,咱俩一块儿去!你先劝说动员,不成,我再打马摇旗。"
汪金枝望着关大妈点点头。她打心眼里感激道静、柳明和小俞做了关大妈的工作,大妈对她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她也打心眼里爱起关大妈来。
林道静看到两位主任的关系变了,高兴地搂住柳明的脖颈,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小柳,振作起来!你做得对,汪金枝在这村里已经起了不少的作用--她撒泼骂街也会起作用。今天,伤员下来,你可要打起精神来啊!"
"林姐姐,你放心"柳明只说了半句话。
"你在这村盯着干。我和小冯到附近村子去看看,明天会回来的。"道静说罢用力握握柳明的手,和小冯离开了关大妈的家。
道静、小冯相跟着走在昏暝的阡陌中。今晚,那个站在房上披头散发、嚎啕悲哭的影子总在她眼前晃动--多么痴情、多么不幸的女人为什么自古以来,女人的命运,尤其女人爱情的命运,总是这么悲惨啊?
她觉得身上沉甸甸的,似有一张巨大的厚密的网,把她罩固在里面--林黛玉、贾宝玉,罗米欧、朱丽叶,谁不被它窒息而死?道静边走边想。天边的斜月洒下凄清的淡淡的光,仿佛对她发出揶揄的、又似同情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