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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将要进攻安定县城,在一个黑夜里,县委机关主动退出了县城。
林道静起了个大早,带着从部队分配给她的警卫员,沿着交通沟走了二十里来到秋水村。
刚出了交通沟走到平坦的村边,忽然从一棵小树后闪出两个人来--一个老太太,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举着一枝红缨枪,把枪一横,拦住了道静,用清脆的童声喊道:
"同志,拿出路条来!"
道静窘住了。她没想到秋水村的工作进展这么快,儿童团配合老太太们在村口站岗查路条。
"小姑娘,我忘了开了,叫我进村吧。"
"这位是咱县的县委林副书记,还不叫我们进村工作么?"警卫员说。
"不行!我们认路条不认人。任谁没有路条都不许进村。"小姑娘伶牙俐齿,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挺精神,也挺厉害。
道静摊开两只手,无可奈何地笑了。
"我是来参加你们村的工作的。不叫我进村,我怎么工作呢?小姑娘,老大娘,让我们进去吧。"道静和颜悦色地说好话。
"你们把我和林书记捆起来送到队部去吧!反正滚着爬着也得让我们进村呀!"警卫员急了,把马枪举了起来。
小姑娘和老太太都笑了。齐声说:
"这次让你们进村,下一次可别忘了开路条。"
道静拉着小姑娘的手问: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没有上学呢?"
"我叫关小曼,我妈就是关大妈。你见过她吧?大高个子喂,你去找她么?去吧,我们家这会儿可热闹呢。"小曼为什么没有上学,她没有回答。
道静赶到关大妈家。一进屋,一个矮小的老头坐在炕上立刻喊叫起来:
"哎呀,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还正念叨林书记怎么不上咱村来呢,可把老章荣想坏啦!他想找你,也不知往哪儿找。喂,章荣啊,妞子啊,还不快给恩人磕头,不是林书记给你们爷俩卖了大力,你们父女哪辈子能团圆呀?"小老头念念叨叨说个没完。这时昏暗的小屋里,一个老头拉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大闺女,扑通一声一同跪到林道静的膝盖旁。闺女没张嘴,老头儿却用苍老颤抖的声音呼喊起来:
"我冯章荣给恩人磕头啦!共产党过来了,雨过天晴,老天爷睁开眼啦!咱那苦命的闺女妞子回来三天啦谢谢恩人,谢谢林大姐,不,不是,给林书记烧香磕头啦!"
道静急忙拉起冯章荣--就是卢嘉川在秋水村边扶起的那个老乞丐,也拉起了被卖掉十年现已找回来的女儿妞子。
"冯大伯,别这样--你想女儿的心,我们知道。帮你找她回来,父女团圆,我们也高兴。"道静第一次受人磕头下拜,羞得满脸通红,忐忑得不知说什么好。
妞子站起身向道静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拉住道静的手臂说:
"大姐,我听说了,是你托人各处寻找俺,托人一直托到山里头。碰巧有位干部到俺养爹家里,一说找冯妞子,一说我亲爹逃命回来了,我养爹立马就把我送回家来了。"妞子说着,泪汪汪地指着另外一位山里人打扮的老头,"他没儿没女就我一个闺女"那个山里老头也立刻站起身,给道静深深鞠了一躬,却呐呐地说不出一句话。道静越发不好意思--做了这么点小事,却被群众奉若神明,她的脸更加绯红了。
"全是好人,全碰见好人啦!"方才道静进门时,就喊叫起来的那个矮老头,又手舞足蹈地嚷道,"章荣兄弟呀,你好福气呀,碰到如今的世道了"
"栓老头,就听你一个人瞎嚷嚷了,倒叫林书记坐下来,大伙儿说说话呀!"房东关大妈忍不住打断了栓老头的话。
栓老头脖子一缩,舌头一吐,嘻嘻着不出声了。
小屋里一阵哄堂大笑。
刚笑完,栓老头又比比画画地喊出声来:
"林书记呀,你还不知道我章荣兄弟一见妞子那个劲头呢,又是哭,又是笑。两只瞎眼也能看见人影了,就对着妞子左看呀,右看呀,恨不得把闺女一口吞到肚里去。看得妞子又臊又哭,连她养爹也哭了。这可是出好戏呀!早时有出凤还巢,这会儿就唱失女还乡吧!"
"栓大伯,你那张嘴歇一会儿行吧!"名叫黑锅的小伙子,圆脸大眼剃着溜光的和尚头,站在门坎上打断栓老头的话,"听说妞子养爹大伯是位好猎手,妞子从小也学会使枪,那就参加咱们的民兵吧。不过我得先考考你--你背来一支猎枪,能打中房檐上的麻雀窝,算你够格。怎么样?妞子妹妹,有这能耐吗?"
姑娘圆圆的脸涨得通红,不说话,刚要举起身边小柜子上的猎枪,又一个小伙子说了话:
"黑锅,你别瞎胡闹!你没听说过'骒马上不了阵'么?一个大闺女会打什么枪,你别叫人家为难啦!"
"砰!砰!"忽然连响两枪。子弹从吊起来的窗户下面嗖嗖射了出去。正好两只麻雀从檐下飞过,一枪一只,两只麻雀同时落到关大妈的小院里。
两个小伙子吓愣了。
人们都跑到院里去看,两只麻雀正在尘土地上蜷缩着。栓老头又是第一个喊叫起来:
"穆桂英,赛过杨宗保的穆桂英呀!好样的呀!妞子,快参加八路军打鬼子去吧!跟黑锅这芝麻粒大的民兵队长能干个啥?"
林道静忽然感到一种力量的冲激,一种妇女也能和男子一样能干的自豪感。她紧紧握住妞子的手,笑道:
"以后,你当我的老师,教我枪法好吧?"
冯章荣老汉摸索着拉住道静的手,不等女儿开口,颤巍巍地抢着说:
"林大姐林书记呀,俺爷俩永远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呀!为了报答你,叫妞子跟了你去吧。叫她给你当个护兵,遇见鬼子,她准保救你,报答你"
道静一听动了心。多么纯朴可爱的姑娘,又有这么好的枪法,叫她跟着自己,比男警卫员方便多了。于是,扳起姑娘的脸--她因为刚才打了两只麻雀,正怪不好意思的低着头,道静一扳她,她把头猛地一抬,高兴地笑道:
"林大姐,你真肯要俺么?俺可真愿意跟你去--俺在山里也打过鬼子。"
"那好极了。咱们一言为定。以后你跟着我当通信员好么?"见妞子频频点头,道静又问,"除了妞子,你还有别的名字么?"
"没有。在山里俺叫董妞子,这会儿养爹一定叫俺改成冯妞子。"
"我给你起个名字行么?"
"哎呀!恩人起名,这太合天意了!"说话的不是冯章荣,也不是妞子的养爹董猎户,又是那个大脑袋小身子有点像侏儒的栓老头。
"你叫冯云霞好么?云彩的云,霞光万道的霞。因为我最喜欢天上的云霞。"
妞子一头趴在道静的肩上,害羞地藏着脸,嘻嘻笑道:"那以后俺就叫云霞--冯云霞啦?"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当真红喷喷的满脸云霞,"林大姐,把你的枪给俺使使行么?这洋枪多好!俺以后也要换枪--不用这老猎枪了吧?"
"当然要换一支好使的小马枪。云霞,你高兴吧?现在,不谈枪了,咱们还有别的事。请关大妈、栓大伯、黑锅,还有章荣大伯留下,其他列位都先到别处串个门,我们要商量点事。怎么区委书记王福来还没来?你们哪位去把他找来。还有,听说妇救会小俞也在这个村,也去个人找找。咱们一块儿商量商量晚上的会好么?"
道静自从到根据地工作后,养成一种习惯,也许是她幼年坎坷生活形成了她的和蔼、谦让,说话从不疾言厉色。她关心人,尊重人。不管什么人--上至大首长,下至一般贫苦工人、农民,她都以同样态度相待。所以,她来到安定县时间并不久,大多数群众都知道本县来了一位能干、和气、没有架子、长得又漂亮的女书记。
也许是听人传说的原因,冯云霞一见林道静就打心眼儿里喜爱她,尊敬她;感恩不过是次要的因素。她见屋里人少了,就直着脖颈,目不转睛地盯在道静的脸上,好像那儿有块蜜糖把她吸引住。嘴里还不断喃喃自语:
"瞧,多像画儿上的人儿--莫非,她是仙女下凡"
道静见干部们还没有来,拉住小冯的手来到关大妈的小院里。院里有根木头,正好横放在阴凉地里,她俩坐了下来。道静喜欢身边这个纯朴、热情的小姑娘,也对着她圆圆的红润的脸,看个不停。柔声地和她谈起家常,问起小冯被卖后的生活,小冯流泪了。
冯章荣夫妇因为和刘继功打官司,被迫把七岁的妞子卖给了人贩子。妞子在人贩子家里当了两年丫头,受尽苦不用说,到九岁那年,人贩子带她到山里,把她卖给一个比她大三十岁的男人当童养媳。可是小冯抽咽着哭了半晌,才对道静说出来:那个大男人--比她爸爸还大的大男人,每天夜里都要钻到她的被窝里,扒光她的衣服,要糟踏她。她反抗,她哭喊,她的身体被咬被抓得遍体鳞伤,还是扭不过那个大男人她睡的炕上还有那个大男人的爹娘,可他们都装着听不见。实在哭吵扭打得厉害了,那老婆婆才喊一声:"傻小子,瓜不熟就摘,要连根烂哪。忍忍吧,等她长大点再来吧。"妞子掉到苦海里,她把浑身的衣服里里外外偷着缝个严严实实,可还是逃不出那个大男人的魔掌。一个漆黑的夜,她趁那三个人都睡熟了,逃了出来。逃到大深山,在一个山洞里她躺了不知几天几夜,快要饿死了。没想到打猎的老猎户董千发现了她,把她背回家里救活了,以后还常带她出去打猎,所以练就一手好枪法。
"林大姐,俺养爹可好呢,他孤身一人离不开俺。他答应不走了,跟俺亲爹一块儿过。"小冯擦干眼泪喜笑颜开。
道静陷入沉思中。听小冯叙述了她悲惨的婚姻,她心思缭乱。世上,不,在中国的土地上,有多少男女不是被"婚姻"两个字强硬地捆绑在一起?有多少妇女被卖了,又被奸污着?人类的文明被亵渎,人变成动物般地生活着--有几多孩子是爱情的结晶,而不是精虫和卵子的偶合一阵心酸,她想到了江华。
十几天前,江华来看她,这次他住下了,且住了两天。两人除了谈别后的工作,谈现在的工作,谈谈相识朋友的情况,就再没有什么可谈的了。他似乎有心事,常常对着窗外默然无语。那两天,道静努力使自己爱江华,关心他,给他洗衣服,缝补旧衬衣,补破袜子,拿出零用费,叫警卫员到集上买些肉、鱼回来,尽量叫江华吃好些。这样做了后,她从灵魂深处怀疑自己,这是爱情么--她曾经热烈地爱过江华么?这是不是只从理智上履行一个妻子的职责呢?当江华走后--她送他到村边,看见他骑上马在两名警卫员的护卫下走了,没有踪影了,她才回到房东家里,一头倒在炕上悄悄地哭了。她心里那样地难过,却又说不清究竟为什么。她不讨厌江华,她仍然像过去一样地尊敬他,关心他。可是,两个人在一起却没有话,没有热烈的感情交融,没有思想认识上的交流。如果谈到县里的工作,他们还要争吵。她为这种状况难过天,这怨谁呀?怨自己见异思迁么?
这时,她忽然想起了小俞。这些天,小俞似乎躲着她,不愿见她。她知道为什么。因为看见小俞日益憔悴的脸,她感到微微的内疚。
因为不愿见老卢,虽然知道他现在驻在离安定县不过几十里的邻县,她也不去看他。因此,她无从把小俞的事向他提。正想着,小俞来到她身边。她惊醒般轻轻拉起她的手,温存地、又似梦呓般地说:
"小俞妹妹,怪我,责备我吧!因为没有机会见他,没法和他谈你们的事,这样,他还不知道你的心思呢。听说,他到高大成的部队去当副旅长了,那担子好重啊,恐怕他一时难得想到个人问题,你该原谅他以后,我见到他一定替你说"
"说--那不管用!林姐姐,爱情是自然的产物,自然生长,凭别人怎么说,恐怕也没--有--用。"
俞淑秀说的是对的。爱情这种事既平凡又神秘。它决定人们的命运,命运却常常奈何不了它她想到自己决心爱江华,决心忘掉卢嘉川,她要扭转自己的命运,不受感情的桎梏,然而,谈何容易。她自己仿佛是只飘荡在海上的小舟--这命运之舟不知将把她载向何方?何处是她心的归宿?她深深地同情俞淑秀,一把把她拉住,深情地在她耳边说:
"爱情,我比你经受得多。不要把它看得过重了。咱们的生活里有比它重要得多--重要得多的东西,小俞,你说是么?"
小俞转过身来,抱住道静的脖颈,苦笑着:
"对,林姐姐,你说得对!林红姐姐多么爱她的丈夫,可是为了革命事业,她甘愿牺牲个人的爱情--幸福。我会学习她的"
两个好朋友的心都在激烈地跳动,好像阵阵狂风漫卷着的落叶。冯云霞在一旁愣怔地望着两位大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