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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送给张少尹的人,她全退回来了。”
正批奏章的男人眉头动了动,“哦?”
臣子低垂着头颅,“她还让带回来了一句话……”
“说。”
“……她说,所爱之物当共享与他人,太子殿下您勤政操劳,给你放松放松心情。”臣子一口气说完战战兢兢地等待着上座的人大发雷霆,额头沁出紧张的冷汗。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上座没有丝毫动静,深红华服的俊美男人依旧安静批阅,好似什么都没有听见。
臣子诧异地抬头看了看,满面疑惑。正在此时听见那人淡淡开口。
“张培青,好大的胆子。”
敢把他送出去的东西退回来,她是第一个。
臣子双腿发软,楚国太子什么脾气全天下人皆知,他做出的决定没有任何人能更改,说蛮横专政也不为过。
冷酷、狠辣,外加霸道。这种人最不喜别人和他对着干,偏偏张培青撞上了他的逆鳞。
臣子在心中哆嗦怎么为这位新来的同事求情,毕竟对方是一位实打实的人才,要是因为这件事早早死掉,岂不是太可惜。
“太子,张少尹初来乍到,对楚国不甚熟悉,她只怕也是一番好意,无意中冲撞了您,还请太子殿下不要责罚。”
“照你的话,孤就要收下了?”
“臣不敢。”臣子吓得趴下,额头紧紧贴在手背上,黏腻的汗水穿过手指缝隙。
他双眼只能看到大理石的地板,耳根子直直竖起,不放过上座那位的任何风吹草动。时间越来越久,他承受的压迫也越来越大,僵硬的躯壳几乎承受不住来自上方那道犀利的目光。
好半晌,才有缓慢的语调响起。
“起身吧。”
臣子如蒙大赦,大喜,“谢殿下!”急忙提起袍服起身,犹豫一番,终究没有敢再问张培青的事情。
座上那人八风不动,继续批阅奏章。
朱红的笔尖在竹简上龙飞凤舞,脑中却闪过一张淡定的黑包子脸,樱花色的薄唇抿了抿,目光飘移起来。
难不成,她不喜欢男子?
——
之前忙于政事没有见过王衡的新师父,这会儿闲了,张培青在奴仆的带领下找到了几人练剑的地方。
那是王宫外一处僻静的树林,距离张培青他们住的宫殿足足需要行车两个多小时。
练个剑都能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她佩服的五体投地!
一路过来累的要死,挥手打发走奴仆,张培青没形象地一屁股坐在河边。这块区域属于王宫附近,被划在宫卫保护范围之内,一般没有人来。
从她的角度,能隐约看都河对面的树林中,空地里有三个身影,高个子是王衡,身姿修长是季久申,还有一个应该就是那位易文种大师。
在张培青看来,剑术其实很简单。劈、刺、点;撩、崩、截;抹、穿、挑;提、绞、扫,辅助以平衡、翻腾、跨击等,行如流水、动若飞风。
在这个年代,佩剑不仅仅是一种体术上的表示,更是荣誉的象征,许多人把剑奉为终生信仰,剑在人在,并非虚传。
真正的剑术大师,高超的不仅有剑术,还有剑心。厚德仁明,宽宏大度。
就是不知道这位大师如何。
她看了一会儿,觉得休息的差不多,准备走过去看看,不料刚动了一下,脚下一颗小石子咕噜噜滑下,扑通一声掉进河里,声音还挺响亮。
张培青还没反应过来,河对面树林中便传来愤怒的呵斥。
“何等宵小之辈,胆敢偷学我剑术!”
那边人剑也不练了,大剑师提着剑怒气冲冲朝河边走来。
张培青颇为无语,她实在好无辜。方才动身的时候没有刻意小心,声音不算小,石子掉进河水也没有多大浪花,只不过这位剑师耳朵未免太灵光了些。
她干脆大大方方从靠着的石头后站起身来,顾不上拍掉身上的草屑,先给人家恭恭敬敬行礼,“易大师。”
剑术不是什么人想学就能学的,和读书一样,都需要花费大量的钱财,一般人根本学不起,由此剑术也被当做一种较为保密的私人技艺。这就跟独家秘方不想被别人学去是一个道理。不管她有意还是无意,都触犯了剑师的底线。自知理亏,张培青语气十分友善。
“你是何人?”
易文种满面怒火,为了清净他特意找了这个地方,哪想到还是有人混进来,简直气煞人!
“在下张培青,王衡是我家仆人,知道他在此处学剑特意前来拜访大师。”
她良好的态度让易文种怒火稍稍平息了一点,总算正眼打量了一番此人,此时王衡季久申他们也出来了,看见张培青眼睛一亮,急急忙忙挥手。
“先生!先生您也来啦!”
确定了她没有撒谎,易文种这才冷哼一声,“以后找人光明正大的找。”
张培青没有回话,腰背弓的更深。
毕竟对方没什么大错,易文种自己也不好揪着不放,倒是这年轻人的好脾气让他另眼看待。年轻人哪个不是气血方刚急急吼吼,难得碰上个沉稳之人。
他下意识打量了一番,心中摇头。只可惜,身子骨太瘦弱,不适合练剑。
“师父。”
王衡跑过来给他行了礼,眼睛亮晶晶盯着张培青,“先生,您大老远的过来渴不渴?累不累?我给您揉揉腿吧。”
“咳咳。”
易文种不大高兴,想伺候人回去伺候,这里是练剑地方!
季久申也行了礼,赶紧把蠢呆的傻大个拉到一边,使眼色让他闭嘴。
张培青眼珠子转了转,笑的宽厚:“多有打搅,大师您还请继续练剑。”
易文种瞥了她一眼,没吭声,冷脸对王衡道:“回去。”说罢率先头也不回地朝树林走去。
王衡迷茫,张培青拍拍他的胳膊,三人跟着走过去。
剑师划分为一到十段,普通剑师只有三四段,六段剑师已经十分厉害。况且说到底王衡不过是一个仆人,楚荆甘愿纡尊降贵给他找师父,已经是破天荒的大恩赐,何况找的还是位大剑师。
要知道每天有多少名门贵族跪在易大师门口哭着喊着求师,人家连瞅一眼都不带。傻人有傻福,说的就是稀里糊涂的王衡。
可在王衡看来,什么太子大剑师他都不在意,他只知道,他的命是先生救的,吃的是先生给的,穿的是先生买的,连师父都是先生请的。他要记下的,只有先生的恩情。
两人并肩走着,王衡时不时瞅瞅她的胳膊腿,十分想问她是走来的还是乘车,想问她腿酸不酸,难受不难受。越想越是懊恼,怎么就没有提前问过先生,要早知道她来,他一定提前准备好车。
心里为她心疼的憋屈,王衡眉头深深皱起。
几人回归原位,易文种继续教导王衡,季久申这只小尾巴跟在旁边学习,张培青就坐在一边看,易大师倒也没说什么。
阳光正好,一丝丝穿过枯枝照射进来,打在几人身上,她看得目光迷蒙。
几人练剑的动作太熟悉,熟悉到将她埋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长久以来深深压抑的盒子打开,潘多拉魔盒般引起回忆倒流。面前的场景仿佛一面水镜,从中央波动散开,呈现出另一幅陌生又熟悉的场景。
那是一年深冬。
凄冷的院子里有一棵古老的杏树。
杏树下有两个孩子。
女娃娃拎着小木剑练剑,男孩儿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笑容温暖看她。
“不练了不练了,累死人!我不要练剑!”女娃娃眼红可以休息的他,不满地大声嚷嚷,一把将小木剑扔到地上去。
“你这小家伙,又闹脾气。”
男孩不过□□岁,说话却老气横秋,跟个大人似的。他的脸很白,透着严重的病态,眉宇温和如三月暖阳,“乖,还有半个时辰你就能休息了。”
“不要不要,我再也不要练剑了!”小短腿跑到男孩身边,小小的身体带着满身寒气挤进他怀里,“我要冷死了,我要累死了,阿诚你抱抱我。”
“你真是……”男孩顺势抱住她,将她通红的小手包裹在大手中,“我家阿祯最坚强,肯定能坚持下去的对不对?”
“不对!”
男孩哭笑不得,只得提前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热鸡蛋,诱惑道:“练完这一招,就给你吃。”
他的身体依靠石头撑起来,削瘦的骨架单薄,笑容交叠在光芒中,仿佛随时都会化成风消失在世界上。
那是母亲特意给他补身体的鸡蛋,唯一一枚鸡蛋。
“我才不吃鸡蛋,难吃死了,你自己留着吧。”女娃娃嫌弃地别过脑袋,眨下眼中的泪光。
“阿祯……”
阿祯。
张培青伸手遮挡住头顶明媚的光,也遮住她的双眼。耳边又响起一声声熟悉的呼唤,魔咒般缭绕不绝,疯草似的狠狠揪住她的心。周边长剑撕裂空气带出唰唰的寒意,她就坐在这冰寒之中,一个人沉寂成灰。
“先生,您睡着啦?”
忽然一道粗狂的嗓门炸响,她从黑暗中睁开眼睛,眨了眨,放下手望过去,那方王衡满脸疑惑。
视线不动声色在他手中的剑上绕了一圈,她笑了笑,“是有些困,你们今天结束了?”
点头,他咧开灿烂的白牙:“先生,师父好厉害!”说罢不好意思挠挠脑袋,“只不过我太笨。”
“你初学剑,不用在意那么多,先把基础打好才是。”
正细心擦拭剑面的易文种听见这话,手中顿了顿,扭头:“你懂剑?”
满头大汗的季久申和王衡都直勾勾看着她。
张培青摇摇头:“我听说过。”
易文种不再理会她,继续擦剑,话语却是对王衡说的,“她说的没错,你初学剑术,重要的是基础功。今天我已经把最基本的剑招教给你了,你回去自己每天每个招式挥舞一百遍,两个月后再来见我。”
易大师如同来时一样,挥挥衣袖潇洒地走了,剩下三人慢吞吞步行回去。他们至少还要走半个小时才能到达王宫门口。
季久申把剑挂会腰间,忽然问了一句,“先生,阿诚是谁?”
张培青眸光闪了闪,无辜地回视:“阿诚是谁?”
“呃,这是我从你口中听见的,你不知道?”
她很诧异:“我口中?你确定?”
这下季久申真不确定了,狐疑看看她,喃喃自语:“听错了?”
——
韩平晏觉得先生有些不对劲。
从树林中回来,她就一直很不对劲。尽管看上去她还和往常一样笑语翩翩,可他总觉得很别扭,就好像,有一张微笑的面具戴在她脸上,强行扭曲另外一张脸。
他什么都没有问。
韩平晏知道就算问了她也不会说,张培青这个人,一旦她要隐瞒些什么,别人就算掘地三尺都休想挖出一丁点辛密。
这是她的聪灵,却也是她的悲哀。甚至连唯一有所察觉的他都不敢确定,自己隐约感觉到的是真是假。
她把自己隐藏的太深,别人进不去,她也出不来。
“先生。”
修长的手捏着一枝梅花,粉红的花瓣一片片盛开,映衬的其下枝干越发凌厉。
张培青坐在案桌前研究七国地形图,这是她自己手绘的那一张,这段时间她来来回回总共朝楚荆宫殿跑了七八回,每次记住一点,大致把地图画了下来。
听见呼唤,她抬头,正对上那枝梅花。
张培青愣了愣:“送我的?”
没想到韩平晏这小子也会送人花。
“你的。”
他点点头,黑漆漆的眼睛直直盯着她,隐约带着小小的期盼。他期盼她能心情好过来。
韩平晏不懂得如何表达感情,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他也不懂怎么安慰人,因为他每一次受伤的时候,没有人安慰他。
他觉得窗外的花很漂亮,他看了很开心,于是他把这只让自己开心的花送给她。
平生所愿,唯君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