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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培青顺着他的介绍看过去,一排溜的奴隶们杂七杂八蹲坐着,每个人额角都有一个硕大的刺青。
奴。
这是伴随他们一辈子都洗不掉的阴影。
见她的目光落在烙字上,老板立即解释:“那是奴隶的通用标记,用特殊的药水针刺,就算是剜了那块肉也掉不了,您只管放心!”
张培青诧异:“剜肉也不能掉?”
“以前有过很多奴隶未经主人同意擅自清除标记的前例,后来欧阳大师研制了一种专门的刺青针法和药水,就是用来对付狡诈的奴隶。这种印记一旦打上,一辈子都别想去掉,除非把脑袋砍了!”
老板说的信誓旦旦,又顺口给她介绍自家的奴隶怎么听话怎么好。
看了一会儿,她没什么兴趣地转移到下一个阵地。
这处的老板是个瘦高个,黑黑的,尖细的嘴脸狡猾刻薄。老板本来在跟看管的人玩骰子,瞄到有人来,立即殷勤地凑上来。
认真瞅了两眼,惊喜地叫道:“原来是您呐,大人!”
张培青纳闷,左看右看还是不认识。
她自认为记性算不错,如果是熟人肯定会有印象,可眼前的人着实眼生的很。疑惑地望向王衡,傻大个也是一脸迷茫。
瘦高个眼色力活络,当下就明白了。
咧开讨好的笑容热切道:“大人,您忘了,当初大军行军的时候我跟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大军行军?
一面之缘……人贩子。
恍然大悟,可不就是一面之缘,当时她看这一行人行踪鬼祟,谨慎为上还让郭将军带兵包围了他们。原来他就是当初的那个人贩子老板。
现在再这么一看,的确有点眼熟。
“老板真是好记性,多日不见,近来尚好否?”
张培青兴致勃勃问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有个人唠嗑。
“尚可尚可。”男人嘿嘿笑,赶紧让旁边看管的人腾出一张小凳子,捏着袖子仔细擦了擦:“大人请坐。”
“多谢。”
不好推辞,张培青只得顺势坐下。
王衡紧跟着站到她身后,高大的身姿保护神一般,手掌按在腰间佩剑上。那是她专门请人打造的双刃厚剑。
人贩子偷偷瞥了一眼,傻大个立马凶狠地和他对视,吓得人贩子抖了三抖,讨好地谄媚笑着,“这位……大人,要不要也坐下?”
这么说着却是没有方才的殷勤。
“不用,我站着。”王衡面无表情。
人贩子不敢再多说什么,心道还是斯文人面善好说话。拨了个小板凳坐下,又客客气气地拿出许多小零食请吃。
周遭哄臭的气味熏鼻,随处可见乱糟糟的稻草和黑脏油腻的布条衣裳。张培青虽说没那么讲究,但在这种情况下,着实吃不下去:“你们今日生意似乎不怎么样?”
街道上人流量不多,真正下手的买的也没几个,要不然人贩子也不会闲到找她唠嗑。她以为这般便宜的价格会有很多人争抢着买,现在看来似乎猜错了。
瘦高个叹口气:“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奴隶廉价的很,挣不了几个钱。各国战乱,勉强能生存下去就不错了,奴隶贩卖也只有在邯郸这样富足的大城才能兴起。”
仔细一想确实如此,向来万事不放在心上的她,不由得也涌起深深忧虑。
天下,什么时候才能太平?
两人正谈话,老老实实的奴隶群中猛地蹿出来一个人,满是污垢的手爪狠狠揪住她一片衣角。
那人动作太快太突然,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甚至因为他一个人的窜动,连带着所有手脚脖颈绑在一起的奴隶们一同被带动往前,好几个被缠住脖子当场惨叫起来。
“找死!”王衡瞪红了牛眼,抽出佩剑就要朝奴隶的手砍下去。
这下连人贩子也跟着惨叫起来!奴隶本来就不值钱,残了手的更卖不出去!
“住手。”
惊慌失措的场面因为一声格外高亢清晰的大喊而出现片刻寂静。
张培青不怒自威的气势让慌乱的奴隶们小心翼翼缩着。
王衡动作一滞,不甘心地收起佩剑,眼珠子要吃人似的盯着那只手——那只即使到现在依旧死死的、狠狠的,用力攥着她一片衣角的手。
对方是个年轻人。
破烂的衣裳遮不住身体,露出的身体肌肉强劲。
乱糟糟的头发稻草似的披散着,遮挡住脸看不出样子,唯独两只狼一样顽固、执拗、凶狠的眼睛,直勾勾锁定她。
奴隶就这么盯着她,一声不吭,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他的四肢以及脖颈被绳索牢牢束缚,以至于拼命往前也只能够到一片衣角。
他努力地抓住那片单薄的衣角,如同抓住了全部的希望,固执往前冲的头颅被身后的绳索死命后扯,两种压力的撕拉,让他整张脸吃力绷紧,血红的脸上青筋高高绷起。
眼前的画面叫她十分熟悉,和记忆中某个点慢慢重合。
“是你。”
笃定的声音喃喃自语,音量很小,但他似乎听见了,唇角露出个孩子气的开心笑容,纯净的像刚破空的冰棱。
这一下张培青更加肯定了,这个命大的奴隶,竟然还没死。
两人短短几秒的对视之时,那方人贩子发疯的尖叫已经高高飚飞:“快把他给我拉开!”
五六个大汉七手八脚将人死死拽了回去,人贩子赶紧凑上来,焦急惊恐地嘘寒问暖:“大人,您可有伤着?都是那该死的下贱奴隶!他只怕从来没见过您这般高贵的人,这才被大人气度折服,大人宽容大量还请不要计较。”
奴隶伤人,通报上去奴隶当即处死,贩卖者罚款几何。
张培青神色淡然,看不出喜怒,修长的手指轻飘飘弹了弹袖袍上的灰尘:“报上你的排号。”
每个市场的人贩子摊位,都有一个在官府认领固定的排号。排号代表了他们的身份。
人贩子当场腿软,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大人……还请、还请饶命。”
现在已经不仅仅是罚钱那么简单,如果此人身份尊贵,处死他甚至不用开口。
看管的大汉们赶紧也跟着跪下,主家被罚他们也没有好果子吃。
奴隶们有的跟着五体投地趴下行礼,有的惊恐蜷缩在一起,大气不敢喘。而罪魁祸首正蹲在地上,野狼大眼睛直勾勾瞅着她。
张培忽然觉得好笑。
这孩子是不是没有意识到他造成的后果?
无视跪在地上的众人,她指向蹲着的奴隶:“他要多少钱?”
人贩子愣了愣,诧异一闪而逝,赶紧回答:“不要钱不要钱,大人您要是看中了直接带走。”说完让身后的大汉们解开绳子,把奴隶单独放了出来。
人贩子战战兢兢,但愿把人带走之后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说来都怪他今天手贱,要不是他把张培青拉进来哪来的这么多事。
想到这里他肠子都悔青了,唾弃自己日后拉人一定要仔细看好,更唾弃这该死的下作奴隶,看来以后要好好教训这些不本分的东西。
本以为事就算完了,谁知道那看着温温和和的年轻人道:“谁说我要他了?”
瘦高个傻眼。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别的补偿?他苦着脸,咬牙思索拿多少银子,听见那人又道:“今天是我自己运气不好,突发事件,可以理解。”
模棱两可说完,带着身后的护卫走了。
临走之前王衡特意扭过头,两颗眼珠子阴森森扫过他。
“……”瘦高个愣了好半晌反应不过来。
大汉们见人走远了,这才敢凑上来,“大哥,怎么办?”
他没吭声,扭过头。
那边奴隶孤零零的站在奴隶群之外,乱蓬蓬稻草头发下,两只眼睛巴巴盯着走的没影的街道,怪可怜的。
瘦高个沉默半晌:“放了。”
大汉们面面相觑,没敢多说什么。其中一个人走到奴隶面前将他用力一推,推到大街上,摆摆手:“你自由了,走吧。”
奴隶直勾勾盯着他,瞅了一会儿,一个人闷不吭声离开,悄无声息活像只鬼。
“呸!”大汉被盯的一身鸡皮疙瘩,吐了口唾沫,咒骂一声回到原地。
——
奴隶独自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子来回扫描,非常有目的性地寻找着什么。
终于他眼睛一亮,努力地快速移动血淋淋的脚腕,稳稳当当挡在两个行人面前,甚至还伸出两条胳膊。
他身上本来就臭,如今尽可能的伸展开大面积,自然是更加叫人难以忍受。
张培青满脸菜色,良好的修养叫她没有堵住口鼻:“你不是已经自由了吗,找我干什么?”
她的话太不客气,让一路辛苦寻找过来的奴隶有点委屈地抿了抿唇角。
张培青看着他,他看着张培青,半晌,沙哑地蹦出一个字。
“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