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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环心下一阵悲凉和欢喜,昏头昏脑间,竟然以为是故人到来,不管不顾地回身擒住了那只拍抚她后背的手掌:“我没事。我……”
她顿住了。
眼前是季三昧,她的手心中合握着的是季三昧的小小手掌。
李环大窘,想撤回手来,季三昧另一只手却紧紧扣了上来,将李环的指掌合在了自己手中。
季三昧的嗓音平静又安宁,还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纯善:“夫人说了个好故事。有头有尾,前后自洽。关于季三昧的去向,我或许还真能帮到夫人……”
李环本因这孩子的莽撞失礼而心中不快,正欲抽手,但听他提起季三昧,她的神色骤然染上了一抹喜色,连抽手都要忘记了:“你……”
季三昧静静发问:“但我有一问。您为何说我师父和季三昧沆瀣一气呢?”
“季三昧一发烧难受,我便随姐姐去照料他。”李环信了季三昧的说辞,对他言无不尽,“他很少说话,但是一开口必提一个叫做‘沈兄’的人。你师父姓沈,身侧又跟着个和季三昧生得一模一样的人,天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他必就是那位‘沈兄’!”
“可据夫人所说,您对季三昧心存忌惮,不喜其作为,但您又为何会来照料他呢?”
季三昧态度温和,很难让人觉察到他话语下埋藏的锐钩。
李环的意识还在和那一口冲得她头晕眼花的烈酒搏斗:“那是因为……”
季三昧突然打断了她,一直紧绷着的、平滑柔和的唇角弧线终于得以解放,无所顾忌地绽放出一个妖气十足的笑颜:“是因为,夫人喜欢那个卫汀吧?”
李环一颤,目光震惊地看向了季三昧:“你……”
季三昧的手心发力,扣紧了李环的掌心,双眸紧紧锁住她的眼睛,声调依旧平和坚定,流水似的清亮声音源源不断地灌入人的脑中:“夫人在讲述之中,似乎一直存在着一个缺位之人。——明明季三昧一开始是有同伴的,你在此后却绝口不提这个人,为什么?这个人不重要吗?季三昧做的坏事里,没有他的份吗?他叫什么名字?卫汀?是吗?”
李环在昏昏然中觉得不妙起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季三昧身体前倾,迫近了李环,腔调里慢慢糅合进了一丝戏谑:“夫人,你讨厌季三昧,你觉得他做的事情腌臜,你觉得他勾走了你姐姐的魂魄,但卫汀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你才故意把他摘出你的故事之外,可是这样?”
一个个问题砸得李环双眼发晕,她无从招架,心先乱了三分:“卫汀和季三昧没有关系!他们两个是完全不同的人……你问这些有什么用处!卫汀的事情和季三昧没有任何关系!”
“有。”季三昧猫捉老鼠似的,信手玩弄着李环这只小老鼠,在她试图逃脱的时候,狠狠压住了她的尾巴:“……夫人,这说明你在撒谎。”
李环在讲述中竭力回避着卫汀的存在,但是,此人又不得不提。
季三昧在姐妹俩面前第一次现身时身体虚弱、双眼已盲,如果李环说季三昧是自己从田埂里跳出来求助的,未免牵强,只好避无可避地对卫汀提上一提。
之后,卫汀便在她的叙述中销声匿迹。
出现这种情况,一般有两种可能,一即此人存在薄弱,作用不大,李环压根儿不把他当根葱,自然不会费心巴力地去记住他,二即李环心中有鬼,有意避讳。
然而,时隔多年,当季三昧问起那随从的名姓时,她仍能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这证明,卫汀属于第二种情况。
李环负隅顽抗:“我哪里撒谎!”
季三昧却不就这个问题继续深入,而是另开了话题:“我刚刚也问过夫人,夫人既然如此痛恨季三昧,为何只拿水泼他?”
李环在一杯酒和连番问话的刺激下已经忘记了自己来时的初衷:“我……”
“夫人,如果有人敢害我至爱之人,使得他失魂落魄,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你猜我会如何?”
季三昧贴近了李环,望着她的眼睛,唇角勾笑:“……我会把那人千刀万剐,我会把那人捉来,玩够了,玩腻了,再施以‘檀香刑’。……夫人知道什么是檀香刑吗?”
李环喉头发哽,她木呆呆地注视着季三昧,看着一只妖魔渐渐褪去了小孩青涩的外壳,对她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但实际上,季三昧现在的面容相当温和,眉眼间甚至还藏着一点媚人可喜的笑意:“夫人明明和季三昧有如此深仇大恨,却只泼一桶水,这样轻轻揭过,不知道夫人究竟是肚量大,还是知晓知道什么不为人知的□□呢?譬如说……”
他停顿了一下,缓缓道:“譬如说,你其实是知道的,季三昧根本就没有做下什么生人活祭的事情。”
李环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
季三昧笑笑。
这张惊惶的脸,已经把她出卖得彻彻底底了。
按理说,季三昧真要做下那等恶事,按心情泼辣的李环的性格,不可能只兜头泼一盆水了事,但她的确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桶水来,此举的羞辱性远高于杀伤力,在她本该泼天的仇恨下,显得是那么滑稽可笑。
她想要做的,究竟是羞辱季三昧,还是浇熄那把一直隐藏在自己体内的、恐惧的鬼火?
不等她将自己的手强行抽离开来,季三昧便自行主动撤离了她的身体,提壶斟酒,笑道:“夫人,再来一杯酒压压惊如何?”
李环的肩膀都在发抖:“我不需要!我不需要压惊!”
季三昧也不欲浪费,替她饮下这杯荷香烈酒:“不需要吗?那夫人真是幸福。但是我听了夫人的讲述,尚有一点疑惑,还请夫人解答——夫人说过,季三昧那时身体虚弱,缠绵病榻,不能成行,需得有人照料,夫人又对卫汀暗自倾心不已,应该是时时处处都陪伴在季三昧附近。……在人祭之事败露之际,卫汀由于和季三昧关系亲厚,他的证言不足为信,而您的姐姐又是受害人,昏迷不醒。因此季三昧究竟做了什么,您该是最有力的人证……”
季三昧直直看向了李环:“敢问夫人,当时您当着众人的面,做了怎样的证词?”
李环面白如纸。
她再也无法承受,摇晃着站起身来:“你是什么人?”
季三昧自言自语道:“你从一开始就不对季三昧抱持有好感,你怀疑他是妖邪,所以后来龙英失踪后,你第一个怀疑的便是他。”
“你发现姐姐失了魂魄后,便愈加痛恨季三昧——是他害你姐姐变成了痴心之人,被人掳走了魂魄。你想要把他赶走。……你或许还能借机说服卫汀,将你心爱的卫汀留在身边。所以你对众人说,你姐姐的魂魄被妖孽季三昧勾走了,说不定你还说过,你看到季三昧将那个叫龙英的孩子带到了某处,从此之后龙英便消匿了踪迹。……”
这些话都是季三昧用一碗莲子,从龙芸口中撬出的往日密辛。
李环激烈地摇头:“我没有……”
季三昧继续追问:“夫人,你对季三昧有愧吗?”
李环连连退却,神色慌乱:“你是什么人?!”
季三昧很平静:“……如果没有,你又在怕什么呢?”
李环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可怖压力,站起身来,踉跄着落荒而逃。
可她却听到背后传来季三昧含笑的声音:“你逃不掉的。”
话音一落,李环惊惧地发现她竟是寸步难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