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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半夜,江小朵突然被急促的捶门声惊醒。
“开门,快给老子开门,你们这帮臭娘们,反了天了,老子还没回家,就敢拴门。快开,再不开老子踹门了。”
只听那老朽的木门被捶得“吱吱呀呀”响,仿佛摇摇欲坠,快被捶散一般,江小朵赶紧麻溜下床,准备去开门,再不开门,这门只怕要散架了。
“天天到处赌博不着家,你还知道有这个家呀,喝得醉醺醺一副死样,你干脆喝死在外面好了。”
母亲气不可恼,一迭连声骂着,只听木门“咯吱”一声被打开了,然后听到门被“哐当”一声用力推开,江小朵的爸红着一张脸、眼珠血红、醉得脚步踉跄着一头撞进门里,可是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脚,一头扑到了门内的土地上。
“哎哟,你这个烂婆娘,你想谋杀亲夫啊,看我不打死你。”
说完,江小朵的爸就想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扬手想要打老婆,怎奈喝得实在烂醉如泥,很快又瘫软在地上,四仰八叉,嘴里嘟嘟囔囔: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呀,摊上你们几个磨人精,一天到晚给老子摆着一张死鱼脸,老子该你们还是欠你们啦?”
“来,喝,喝痛快了。老子干了,你们随意啊。”
躺在地上的江小朵爸爸江二奎,抬起软绵绵的手臂,举着空气放到嘴边,作势端杯子继续喝。
“掷色子,掷色子,我他妈今天非得让你们输得底裤都不剩,来呀,押,快押。”
江二奎在空中胡乱飞舞着手臂,口里含混不清地叫嚣着押宝,然后语声渐渐低沉,终于昏睡过去,很快打起了大呼噜。
妈妈宁珑冷眼看了一眼江二奎,愁苦的脸上好似有前世三生的怨念,却无可奈何,长叹一口气,一言不发转身进屋,继续睡觉。
被吵醒的江小朵突然没了睡意,大睁着一双眼睛,盯着用纸糊的窗棂,想起10岁那年,自己和妈妈摸黑去找夜不归家的爸爸。
那天晚上,天格外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母子两个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沿着村子里不平坦的土路,一家家找过去。
夜太黑,村子里家家户户门前菜地里的篱笆桩,在电灯微弱余光的照射下,犹如魑魅魍魉般要将江小朵吞没,吓得江小朵死命攥紧了妈妈的手,身体尽量往妈妈身上靠。
走到半道,陡然一连串的狗吠声,吓得江小朵赶紧钻进了妈妈怀里,闭着眼睛不敢再走。
“小朵,咱们今天一定要找到你爸爸,不然,他拿着刚卖的麦子钱,万一输个精光,你学费就没了呀。”
于是,妈妈不得不拖着小朵,继续搜寻。
最后,终于在村子尽头的李麻子家,听到了里面一堆赌徒,起劲叫嚷着正闹得欢腾。
李麻子家砌了20多层高的台阶,台阶虽高却窄,仅容一人上下通过,笔直一溜砌到家门口。
妈妈紧紧拉着江小朵的手,一前一后小心翼翼爬过20多层高的台阶,“砰砰砰”开始敲门。
里面的赌徒听到敲门声,以为是派出所过来抓赌,瞬间鸦雀无声,只听到里面椅子倒地声,桌子推动声,乱成一团。
“江二奎,你个挨天杀的,居然敢偷了孩子的学费,躲这里赌博。赶紧开门,不然我就去派出所,告你们聚众私下赌博,把你们一个个全部抓了去。”
“哎呀,是嫂子呀,早说嘛,吓死兄弟我了。”
李麻子探出一个光溜溜的脑袋,嬉皮笑脸着开了门,等母子二人进去,旋即关上了。
妈妈松开小朵的手,径直几步蹿到江二奎身旁,上手拧了江二奎的耳朵,呵斥道:
“江二奎,你个不知死活的,说,是不是现在跟我死回家。”
江二奎虽说是个醉鬼、赌鬼,但堂堂男子汉,被老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数落,而且还出手抓着自己的耳朵,面子上哪里过得去,当下脸就拉下,转瞬变黑。
更何况,今晚手气不顺,不仅身上的钱输了个精光,还连带找李麻子当场借的高利贷也输了个一干二净,早已经输红了眼,正气不顺想找点什么撒气。
当下,从椅子里跳出来,瞪着满眼珠子的血丝,五官气得七歪八扭彻底变形,嘴巴歪到一边、眉毛上挑回嘴:
“好啊,臭婆娘,回去是吧,走,我跟你回去。”
旁边的赌徒们正看热闹,就开始一个劲起哄:
“二奎,原来你是个趴耳朵,妻管炎,怕老婆啊。”
“是啊,二奎兄弟,嫂子一来,你就乖乖跟着走,不像个爷们哟。”
“哎,二奎,我说你以后别来找我们了,瞧你个软蛋样,兄弟我瞧不起。”
……
一群人哄笑着、拍着掌跟随江二奎出门,打算继续搭台看戏。
江二奎拽着老婆宁珑的手,旋风般开了门,推搡着迈出门槛,几个疾步将宁珑拉到高高的台阶前,双手用力朝宁珑腰部一推,嘴里狠狠地暴怒叫嚷着:
“回家?臭女人,滚开吧,谁跟你回家。”
原本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堆赌徒惊呆了,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噤若寒蝉。
10岁的江小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妈从高高的台阶上,单薄得像一张纸片一样,从高空飞越过一级、两级、三级……以及20多级台阶,最终轻飘飘落到了地上,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江小朵第一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赶紧沿着台阶攀爬而下,从地上搀扶起母亲,摇晃着头部急切叫唤:
“妈,妈,你快醒醒。妈,妈,你快醒过来啊。”
江二奎推完之后,看到老婆从高台迅速往下跌落,才从混沌不堪的糊涂状态中醒过来,知道自己这回可能闯了大祸,有可能成了谋杀老婆的刽子手,着急忙慌着两个台阶并一个最快速度下到台阶下,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李麻子家其他的赌徒们也都哄拥着跑下来,对江二奎咆哮:
“江二奎,你他妈傻了还是怂了,赶紧背你老婆上医院啦。”
江二奎仿佛一语点醒梦中人一般,跑上去推开江小朵,就要背起老婆跑,被盛怒之下的江小朵拦下:
“你滚开,不准碰我妈,不准碰我妈。”
才10岁的江小朵,发起怒来像头母狮子一般可怖,涨红了一张小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睛瞪得铜铃一般逼视着江二奎,吓得江二奎浑身打了个哆嗦,不自觉退后两步。
“小朵,还是我来吧,咱们赶紧送你妈去医院,人命关天啦,耽误不得。”
“小六子,你赶紧去邻村叫医生,让他火速到村卫生院,就说有紧急病人,生死攸关。”
李麻子知道,赌局在自己家里开,事情在自己家门口发生,这事要有个三长两短,自己铁定脱不了干系,忙上前一步,背起了宁珑,招呼小朵跟着,又吩咐小六子去叫医生。
江二奎也抬脚准备跟上去,被小朵握起的小拳头一个恫吓,吓得只好止步,又畏缩不前了,等二人远离了,才偷摸着跟上去。
江小朵一路小跑着跟在李麻子后面,一路呼唤着自己的妈:
“妈,没事的,咱们马上到医院,你忍忍啊。”
“江二奎,你个混帐王八蛋,平时喝酒赌博装死偷懒就算了,今天居然敢朝我妈下黑手。从今往后,别再想我叫你一声爸,我跟你势不两立。”
江小朵一边担心着自己的妈,一边咒骂着自己的爸,脚步一刻不敢停歇,亦步亦趋跟着李麻子。
幸好李麻子家有个大的探照灯,不然,这乌漆抹黑的夜,人走在高一脚低一脚的村里土路上,不跌倒就算不错了,更别提赶路了。
探照灯仿佛把黑暗豁开了一个口子,从漫天漫地的黑暗里劈开前方一圈光亮,照耀着三个人急急赶路。
三个影子投射在光亮处,竹竿一样细瘦的李麻子,和他背后软塌塌的宁珑,以及才10岁的江小朵那细弱、瘦小的身形。
村卫生院大约10里地,两人紧赶慢赶着,总算到了医院,医生已经就位等着了。
人刚一送到,放到病床上,医生就开始边测量心跳、血压,边问事情原委。
“病人是怎么回事,这大夜晚的,怎么受伤的?”
李麻子唯唯诺诺,斟酌着谨慎回答:
“夫妻两个在我家门口吵架,老公失手将老婆从台阶上推下去了。”
“台阶有多高?”
“20多层吧。”
“20多层,谁这么狠心,这是要谋杀吗?”
“肯定不是,医生,就是两口子吵架,无心过失,无心过失。”
原本公事公办的医生,听了也感觉不可思议,不觉多了句嘴,便开始专心进入各项检查。
拿着听诊器,仔细在胸部前后左右移动,聆听着心跳声。
接着,又开始量血压。
血压绷带在宁珑右胳膊缠绕一圈,褐红色的塑料血压按压器在医生手里有规律的一上一下按压,接着又松开按压器,等待血压慢慢回流。
接着,医生又打开探照灯,翻开宁珑的瞳孔,认真在瞳孔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
等心跳、血压等各种常规检查做完后,医生长呼一口气,安慰道:
“放心,病人没事,只是受了惊吓,陷入短暂昏迷,再过一会,就该醒过来了。”
“医生,您确定吗?我妈妈真的没事吗?她可是从20多层高的台阶上跌落下来的。”
小朵上前抓住医生的胳膊,满怀疑虑,不放心地再次确认。
“小姑娘,你妈妈福大命大,我敢保证,再过半个小时,就该醒过来了。现在,我先用纱布和酒精给她处理一下这些擦碰伤口。”
小朵盯着医生的眼睛看了好一会,确信妈妈没事后,也从胸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
“小朵,放心吧,医生不会骗人的,你妈妈肯定没事。”
李麻子得知没事后,一直提在胸口的心,也总算放下来,便出语宽慰小朵。
随后赶来的江二奎,躲在医院门外的窗口,踌躇不前,不敢进门,怕小朵把自己轰出来,听到老婆没事,一颗快吓死的心,也安定了。
“还好没事,不然,我江二奎得去蹲监狱一辈子了。”
此刻的江二奎,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好像突然被拔了虎牙的老虎,一刻间失却了威风。
但他想的,还是他自己蹲不蹲监狱的问题,而不是老婆是否命悬一线的问题。
所以说,拔了虎牙的老虎,还是老虎,只要有机会,肯定还会继续为非作歹、恶贯满盈的。
窗外的夜依然很黑,村子里的狗,只要有人经过,便响起此起彼伏的狂犬声。
狗吠声过后,夜晚一片死寂,衬托得安静的夜晚,更加显得寂静无声。
江小朵坐在妈妈旁边,盯着妈妈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等待妈妈的眼珠子张开,跟她说:
“小朵,妈妈没事,是菩萨救了妈妈。”
惊得江小朵一个激灵,恍惚间,以为是妈妈在跟自己说话。
江小朵才想起,妈妈的确是信菩萨的。
每到过年,妈妈都会去菩萨面前,手捧三柱香,高高举在头顶,虔诚地以头叩地,口中念念有词,连续跪拜三次,通过拜一拜,烧烧香,磕磕头,祈求菩萨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无灾无祸。
“妈妈这么善良,肯定是菩萨保佑了妈妈,所以妈妈才会没事。”
江小朵心里这么想着,双手不自觉合十,放在胸前,感谢菩萨的救命之恩。
等江小朵沉思完毕,再回过头看妈妈的时候,妈妈的眼睛真的已经睁开了,虚弱地看着小朵:
“小朵,这是哪里?这么晚了,我们怎么还没回家?”
“妈,没事,您刚才不小心受伤了,医生已经检查过了,说没事,等您醒过来,我们就能回家了。”
江小朵想着,“刚才噩梦般发生的一切,如果妈妈不记得了,就不要再提起了,让她忘记也好。”
“是啊,嫂子,你醒了,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李麻子小心陪着笑脸,在一旁讪讪地搭话,双手不停在裤脚揉搓着,显得紧张兮兮。
“希望嫂子忘了刚才发生的一幕,不然,这棒子也可能会落到我头上。要不是我组这个赌局,江二奎就不会在这里赌博;江二奎不赌博,宁珑嫂子就不会寻过来;宁珑嫂子不寻过来,江二奎就不会急红了眼失心疯失手推人;江二奎没有推人,嫂子就不会在医院。”
李麻子逻辑严密地推衍着,失悔万分今天这个赌局,差点出人命。
宁珑看到李麻子,冷淡地扫了一眼,就把目光收回到小朵身上,不知道她是真忘记了,还是太过不堪,根本不想再提起。
“小朵,妈没事了,咱们回家吧。”
小朵伸出细弱的胳膊,扶妈妈从床上下来,母女两个互相依靠着,慢慢朝黑暗里走去。
“嫂子,外面天黑,小心摔倒,我来给你照亮。”
李麻子麻利地打开探照灯,在后面相跟着提供光亮。
江二奎伸起躲在窗户根下的身体,似乎有些酸胀发麻了,揉捏半天,也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口地悄然尾随在后。
四个人,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无言,走在静得令人窒息的暗夜里。
穿过一丛黑暗,又一丛黑暗。
前面是黑暗,中间是光亮,后面也被黑暗包裹着,各怀心事。
小朵的眼睛,在暗夜里晶亮,不解恨地发誓:“江二奎,从今天开始,你再也不是我爸了,我就当年少丧父了,以后跟妈妈和妹妹相依为命。”
宁珑看到李麻子,对刚才发生的事陡然记起了,但她没有声张,只在心里寻思:“江二奎,你今天敢对我下此毒手,明天说不定敢对我女儿下狠手。从今以后,你是死是活,也不关我宁珑什么事了。”
李麻子头戴探照灯,跟在小朵母女身后,忐忑不安:
“不知道宁珑嫂子明天想起来了,会不会找我算账呢?”
江二奎在黑暗里,高高低低踉跄着,毫无悔改之心,只是暗自庆幸:
“哎,我的个祖姥姥哟,今天算是有惊无险,把我江二奎吓得差点尿裤子了。”
暗夜无声奔涌,无数的黑暗呼啸而过,新的黑暗笼罩过来,江小朵看着眼前拨不开的黑暗,拉紧妈妈的手,勇敢挺起胸膛,在方寸之间的探照灯光亮中,穿过黑暗,走向回家的路……
长夜漫漫,何处是尽头,江小朵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有尽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