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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禄会意,快步走下台阶,提气朗声朝殿外道:“陛下有旨,宣靖阳公主进殿。”
谢洵猛然抬起眼眸,如剑锋般的眉头皱起,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浓烈的错愕,原本沉静的呼吸也渐渐紊乱。
下一刻,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已经一步步走过来,又在大殿中央顿步。
少女一袭绯红簇金鸢尾宫裙,腰系暗金缎面宫绦,十字髻上簪着一对衔凤赤金步摇,白皙小巧的耳垂上悬着两粒明珠。
她鲜少穿的这样华丽,却又格外合适,更显得明艳尊贵,端庄华美,让人挪不开眼。
元妤仪脸上带着笑,先朝景和帝行了一礼,这才看向周围几个熟悉的大臣。
她的目光撞上谢洵的视线,却率先避开。
二人已经有一旬未曾离得这样近过,以至于元妤仪心中升起一抹惭愧和不习惯,似乎他们亲密无间的日子已经是上一世的事情。
谢洵依旧看着她,却总觉得不安,垂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掐向掌心。
这个时候她过来干什么?
第30章误会
很快,谢洵得到了答案。
元妤仪开门见山道:“陛下,本宫觉得江相之心日月可鉴,更是一心为了我大晟百姓着想,江相是长辈,我们更该尊重才是。”
江丞相原本阴沉的神情僵在脸上,却只看见少女噙着笑对他微一颔首。
江相彻底被绕进去,心中却残留着几分警惕,斟酌道:“公主所言甚是,老臣秉承先帝之命,更希望陛下不要辜负了这千秋万代的基业才好。”
元妤仪挪开目光,不再看这个老狐狸。
嘴上的话说得倒是真好听,只是这心意里几分真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他若真是为了景和帝好,便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支持肃王领命前往。
谢洵眉间萦绕着几分不解,以他对元妤仪的了解,此次进宫绝不是只为了说这几句恭维江相、无足轻重的话。
果然下一刻,少女又朝在场的几个老臣侧首道:“江相忠心可鉴,只是依靖阳看,这提议尚存不足之处。”
江丞相警惕地盯着她,又要在众人面前维持镇定,便从容开口,“哦?不知公主有何高见,老臣洗耳恭听。”
怎么可能会有高见呢?
江相做了千万个打算,当今陛下没有兄弟,就算把大晟朝翻过来,全天下也只有肃王一个合适的藩王,这次他势在必得。
元妤仪微垂凤眸,纤长浓密的眼睫宛如蝶羽,遮住她眼中果决的神色。
“兖州不幸突逢旱灾,百姓民不聊生,民心动荡,陛下若撰写罪己诏,就应由皇城与陛下的地位同样尊贵的皇室中人前去抚慰民心。”
少女转过身,含笑道:“丞相,靖阳所言,对与不对?”
江丞相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酒,又不能搪塞过去,但这打算倒是与他的计划重合,便只朝景和帝一拱手道:“是。”
“那江相觉得本宫与......”元妤仪唇角的笑还没落下去,身边便突兀地响起一道声音打断她的话。
谢洵脑中绷紧的弦猛然扯断,分明猜到了她的意图,脊背僵直,打断唤了声,“殿下。”
青年的唇已然变的惨白,面无血色,瑞凤眼底闪过一丝不安,甚至连借口都说不出来,只是下意识打断她。
元妤仪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朝他安抚性地点点头,“驸马若是有话,不如等一会儿回府的时候再说吧。”
说罢她干脆转过身,只给谢洵留下一道背影,继续朝江相说完剩下的半句话。
“既然如此,江丞相觉得本宫与肃王相比,谁更尊贵?谁才是那个同陛下最亲近的人选?”
少女伸手抚摸了一下鬓上簪着的步摇,赤金凤凰经烈火淬炼而成,栩栩如生,这是父皇在她及笄那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自给她簪于发上的礼物。
耳边垂着的明珠是当年父皇登基时,番邦入朝所贡的国礼,莹润贵重,举世也只有三颗,母后薨逝时陪葬一颗,剩余的两颗差巧匠做成了耳铛,交给了她。
至于身上穿的宫装,是母后身子尚好时,亲手给她缝制,留待及笄时穿的衣裙,瑞花蜀锦作底,裙身同样用暗金杭绸勾了一只高傲的凤凰,就连系腰的宫绦上也缀了赏心悦目的金珠。
父皇母后将她捧在手心里长大,手足和睦,众星捧月。
皇城之内,皇帝之下,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江相脸上立刻布满阴霾,眼里闪过一丝愕然,又很快镇定下来。
“若论身份,自然是殿下尊贵;可赈灾不是小事,公主金枝玉叶,那样的苦寒之地,如今又遭了灾,您去只怕有失体面啊。”
元妤仪双手垂在小腹前,面容堪称温和。
“江相此言差矣,本宫虽生在皇城,却也是天下人的公主,何况本宫与陛下一母同胞,本宫不畏艰险,方能更显陛下赈灾决心啊。”
江丞相想前想后,却没想到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居然是靖阳公主。
他咬了咬后牙,又不死心道:“河西禹州离兖州近,公主不若让肃王一同前去吧,这样也好全了肃王殿下担忧百姓的心。”
元妤仪眼底闪过一丝冷嘲,语调微微上扬,似是不解,“这话好生奇怪,天下百姓均是陛下子民,真要论起来,本宫这个旁支的堂叔也未免担忧的宽了些。”
旁支,堂叔两个词被她咬的极重。
真要一辈一辈地较真,肃王连继位的一丁点可能都没有,非嫡非长,又无让人心服口服的功绩,现在却要去赈灾?
其中用意一点便知。
此话一出,在场几个大臣皆变了脸色。
元妤仪刻意将肃王想去赈灾的请求往谋权篡位上引,在场的人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精,自然心中惊骇。
中立党以南台御史中尉韩真为首,闻言立即表态道:“臣认为公主提议甚好,公主与陛下姐弟情谊甚笃,若公主愿冒险前去,想必百姓们定会感激涕零,铭记在心。”
其他几人见韩中尉先开口,生怕自己落后,连忙附和道,“臣等附议。”
江相在一旁站着,却觉得怒火攻心。
还不到半个时辰,这群人方才还如鹌鹑似的,现在就巴不得表忠心,风向彻底转变,他辛辛苦苦布下这个一石三鸟的局,却被靖阳公主彻底搅乱。
他的眼神越来越冷,阴毒的怨气藏在眼底,仿佛暗处蛰伏的一条毒蛇。
坐在龙椅上的少年沉着一张脸,往台阶下走了两步,已初显帝王威仪,“江相意下如何?”
事已至此,便相当于把江丞相放在火上烤。
若是韩真等人不发一言,他自然可以固守己见,再寻个旁的不痛不痒的理由拖着,可是韩真他们已经表态,他若是再执拗下去,便坐实了有反心的话。
江丞相语气里还带着一丝不甘,“公主大义凛然,微臣自然附议。”
景和帝脸上浮现出一抹疲惫,揉了揉额角,挥手道:“既然赈灾事宜了结,诸位爱卿无事便散了吧。”
众大臣均行礼告退,江相心里有气,大步离开。
章和殿中却还剩了两个人没动,谢洵站在离元妤仪三步远的地方,始终沉默。
元澄揉完太阳穴,觉得灵台清明些许,总算没有江丞相在自己面前吵来吵去的喧闹声,心里松了一口气,可看见殿中站着的女子,又担忧起来。
元妤仪似乎知道有人在自己身后站着,头也没回道:“礼部交接事忙,在离开京城之前,驸马不需要和方大人说清楚吗?”
良久,她身后的青年才轻嗯一声。
原本站在高台上的少年快步走过来,彷佛有千言万语卡在喉头,最后只皱眉唤了句:“皇姐。”
元妤仪莞尔笑道:“怎么不高兴?”
元澄低下头,“兖州的灾情虽不会如邸报上所说的那般可怖,可必然也是民不聊生的惨状,何况江相此次未得手,一定会留有后招。”
元妤仪欣慰地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不错,阿澄现在的想法愈发深刻了。”
元澄有些惭愧,头压得更低,“其实这些都是姐夫......是谢哥哥教给我的。”
他从书桌堆着的奏章上拿出一本册子,递给元妤仪。
元妤仪翻阅几眼,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册子虽薄,可用语通俗易懂,并未刻意使用那些深奥的例子,其中记载的都是古往今来的为君之道,是不可多得的好书。
更难得的是这是手书,笔迹苍劲有力,写得一手漂亮锐利的瘦金体,批语同样颇有风骨。
元妤仪将书册还给元澄,思维却骤然清明,他这样用心,难怪阿澄会突然改口,成亲时还对谢洵有意见,现在对这个姐夫却是心悦诚服。
“这是他何时写给你的?”
元澄将书册放回原处,妥帖收好,才回答道:“就在前些日子。”
少年沉思片刻,又补充道:“这是谢哥哥去礼部任职的第三日交给我的。”
元妤仪垂在身侧的指尖一僵。
那不就是她出言警告的第三天么?
她那时对他说的话那样尖锐,他竟丝毫不曾怨恨吗?
似乎不敢相信,元妤仪又追问道:“谢......驸马可曾跟你说了什么?”
元澄本依约定瞒着,却察觉到皇姐的反应有些不对劲,便如实回答道:“谢哥哥让朕担起为君者的责任,他说我年纪小,压不住底下的臣子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不可因此生怯,更需先一步揣测朝臣的想法,走一步算十步方能保朝局安稳。”
元妤仪闻言愣住。
少年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关切地问,“皇姐,你怎么了,是不是阿澄不该收谢哥哥的这本书册?”
元妤仪扯出一抹笑,摇头道:“手书所言字字珠玑,其中见识体悟不输上书房的几位太傅,于朝政百利而无一害,皇姐怎会不让你虚心学习?”
少年轻嗯一声,亲切地揽住她的胳膊,似乎想到什么,眼中多了一分轻松。
“其实,谢哥哥还说了别的。”
“谢哥哥说,只有朕琢磨透这些道理,有朝一日能够将其熟练运用,始终牢记在心,才能保护好皇姐,那些攻讦皇姐的大臣才不敢出言置喙。”
“所以朕明白,朕不能事事都等着皇姐护在前头,朕是顶天立地的男子,皇姐已经为朕做了许多许多事,朕要早日独当一面,护着姐姐,也护好大晟江山。”
少年的声音夹杂着挥斥方遒的意气。
元妤仪脑海中却彷佛突然崩开一连串的火花碎屑,望着身旁的少年,却好像在他身后看到另一个清隽出尘的身影。
她嘴唇微微翕动,心脏跳的极快,却不知该同元澄说些什么。
原本她以为谢洵已经将她那日的质疑刻在了心里,虽说明面上依旧对她尊重有礼,可是任谁被这样说,心里总会有几分不乐意。
可是他却分明未曾因她的疏远而记恨,又或者说谢洵始终记着她的话,只是分情况听。
若非江相气焰嚣张,执意派刘宜担任赈灾的官员,想来他也不会贸然出头,揽这份功绩。
可是他不想在短时间内迅速升迁惹她怀疑,却又给元澄送了这样一份千金难买的手书,还说了这些鼓舞皇帝的话。
阿澄原本便是帝王之才,得了他悉心指点和激励前进的话,未来的心性只会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