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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考上北京大学的儿子送上车时，已是凌晨二点三十分了。老张一回家，便一头扎倒在床上，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老张眼一睁，习惯地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闹钟，发现离上班时间只剩下二十分钟了，便急忙穿上衣服，把毛巾放在了水龙头下浸湿后，胡乱地擦了把脸，连牙也顾不得刷，便勿忙下楼了，骑上车子飞也似往单位赶。
当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爬上五楼的办公室时，还是迟到了五分钟。同事们都已坐在了各自的办公桌前忙手头上的工作。
老张像做贼似，蹑手蹑脚地溜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轻轻地把椅子搬起来向后挪了挪，又轻轻地放了下来，心虚的他只把半个屁股虚搁在椅子的边缘，急忙取出科长昨天让自己写的那份材料，正想给科长送过去，一转身边看到科长已朝他走了过来。
平时很少露笑脸的科长看着他笑了笑，很随意的问了一句“迟到了。”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问得老心里直发荒。“迟到了，”老张也诚荒诚恐说了一句。科长意味深长的噢了一声音，便没有了下文。老张话一出口，似乎又觉得不妥，急忙说到“是的，迟到了，昨天送儿子回来晚了。”说这话时，声音明显的低了许多，不知是想为自己辩解，还是想向科长解释迟到的原因。
老张这句话还未说完，科长早已出了办公室的门，也不知道科长听到了没有。
科长走出办公室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停了下来，回过头问了一句：“你儿子走了？他可是咱们单位的骄傲！”
“走了。”老张轻轻地回着科长的问话。
一提到儿子，老张脸上多了一层笑意，人也立刻显得精神了许多。儿子是他唯一的骄傲。儿子是他们个小县城自七八年恢复高考以来唯一的一个考上清华大学的人。这多少让老张感到有点儿自豪。平时默默无闻地老张，自从儿子考上清华大学后，走起路腰板也挺直了，在单位乃至整个县城的著名度一下子提高了许多。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只要在路上碰到老张的人，都禁不住都要多看一眼。每当从人群中走过，人们会用一种羡慕的目光看着他，不时有一些人，特别是中年妇女免不了在背后小声议论到“瞧，那就是考上清华大学的那小子的老爹。”言词之中无不流露出一种羡慕的神情，看那神态，似乎有一种后悔当初自己当初嫁错了人的感觉在里面。
这时，坐在老张对面办公桌前的小李，斜着头向办公室的门口看了看，见科长已回到了他的办公室，便用嘴朝桌上呶了呶，自嘲地说到“你的罚款单。”
老张看了一眼躺在办公桌上的红色的请谏，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了，一种不易觉察的愁绪涌上了脸庞。“谁的？”
“科长的呗，还能有谁！”小李到底是年轻人，说话口无遮拦，语气中流露出了一种不满但又无可奈何的情绪。
这句话无凝于一颗炸弹，把平静的办公室立刻炸得出现了短暂的窒息，同事们不由自主地把头转了过来，用一种像看外星人一样的眼光看着小李。小李像被警察当众抓住的罪犯一样，在同事们奇怪的眼光的注视下，慌忙低下了头。
老张忽然觉得，怪不得刚才科长不但没有批评，还流露出一种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态度来，原来是又让我们光荣“纳税”呀。
老张已记不清这是科长今年第几次的罚款单了，在记忆中，似乎科长、科长的妻子、儿子的生日，他都纳过“税”的。
“纳税”是人们对行人情礼的一种代名词。现在人情礼盛行，今天张三乔迁之喜，你得行礼，明天李四儿子满月，你还得行礼，后天王二麻子的老爹六十大寿，你仍得行礼。都是同事，给给张三行了，给李四不行，就会让李四觉得你瞧不起他，从此，便会给你们的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再说了，同事们都去了，就你不去，也显得你太不合群了。在机关嘛，处的就是人际关系，你和大家的关系不合，你会在这个环境中感到很压抑，会被大家无形中孤立起来。尽管这种人际关系有时是虚伪的，就像一张纸，但你也不能捅破。人们视这种日益泛滥的“红色罚款单”如洪水如猛兽，对此早已是深恶痛绝，但为情所累，还不得不为之。一年仅此项开支，老张一个月的工资是远远不够的。
老张不知道这次科长又是什么名目的“税。”好奇心的驱使，使得老张不由伸手去翻血红色的请柬。血红色的请柬，像张着血盆大口的狮子，随时要吞噬猎物似的，老张的心不由得一紧，手不禁有些在颤。
小李似乎看出了老张的心思，同情之余，不禁还流露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惜惜之情。“不用看了，是科长给老爷子过寿。”
老张听小李如此说，伸出的手尴尬地僵在了半空中，极不自然地笑了笑，便秃然的坐在了椅子上。
小李是去年大学毕业，招聘公务员时招进来的，机关这种单调无聊死气冲冲的生活，早已压抑得他想跳槽了，只是碍于父亲的劝阻，还在机关半死不活地吊着。
看着愁绪满面的老张，小李的心中不由生出无限的感慨。老张在机关混了二十余年了，竟然连个科长也没有混上，他不能不为老张感到婉惜。不过，小李还是很佩服老张的，一个在机关混了二十余年的人，还是这么诚实，这么认真，真的很少，也不容易的，大有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风范。一想起老张整整一个暑期都在为儿子的学费在奔忙，小李又觉得这种风范又有什么用呢？似乎从老张的身上看到自己的未来的影子。看着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来上班的老张，小李很毫气地把自己的所有积蓄二千元全部取了出来，交给老张，老张当时感激得竟然说不出话来。小李对想说感谢之类话的老张说“你什么都不用说了。”然后对老张轻轻地挥了挥手，伤心地转过身去走了。
离科长给老爷子过寿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老张还是没有凑到钱。儿子上学，把所有的亲友都借遍了，现在怎么好意思再向别人开口呢？老张不由得成天有点魄不守宿，一幅闷闷不乐的样子。
老张实在想不出招了，便把压在写字桌台板下的伍拾元假币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正对着灯光翻来复去地看，被从外面回来的妻子看见了。妻子一见他在看那伍拾元的假币，气不由得就上来了，没好气的说“看，看，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假的还能看成真的不成。”妻子一看见那假币就生气。那是在送儿子临走的那天晚上，老张出去在一个小商店给你儿子卖路上吃了食品时，店主找给他的。他当时也没有太注意，又都是熟人，谁会想到竟然是熟人哄了他，竟给他找了一张假币。妻子让他去找店主，他坚决不去，说不好撕破脸面，以后注意就是了，为此事还和妻子闹了好几天捌扭。后来有一天晚上准备和妻子上街去卖东西，妻子把压在写字桌下面的那张假币取了出来，看样子是想利用晚上光线暗看不清楚，把这张假币划出去。老张一下子就生气了，便赌气不陪妻子上街。弄得妻子很是伤心。他今天把假期币取出来看，妻子当然生气，好在老张还算是知趣，看着妻子嘿嘿地笑了笑，又小心翼翼地压在了写字桌下。
就在科长给老爷子过寿的那天，老张除了前几天收到伍拾元的稿费外，还是没有借到钱。被逼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把压在写字桌下的那张假伍拾元取了出来，像做贼似的，心里虚虚地，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喜洋洋酒店走去。
悬在喜洋洋酒店上空的五个剌眼的大字，老张不但一点儿也喜不起来，相反，心中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觉得喜洋洋三个字，似乎在嘲笑自己。
老张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酒店门前，还没有等他伸出手去推门，门自动地打开慢慢开了，两个漂亮的礼仪小姐，恭敬地向老张半躬着，用甜甜的声音说到，您好，欢迎光临本店，说罢，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来的人还真不少，人们纷纷从衣袋里掏一张张崭新的人民币，向礼仪递去。
老张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也挤进了人群，他把那张假伍拾元夹在前几天刚收到的稿费里面，向收钱的人递去。收钱的老王看了一眼老张，朝老张点了点头，轻轻的微笑了一下，算是打过了招呼，只听收钱的老王高声喊到，张建华100元，老张看到在礼单上写下张建华三个字后，急忙溜了出来。老张这才象做贼得手似的，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但额头已渗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老张掏出手绢，胡乱地擦着，向酒店外走去。忽然肩头被人轻轻地一拍，老张触电似禁不住全身一颤，睁着一双惊恐的眼，回过头来，才发现是小李。心情才轻松了下来，故做轻松地说：“原来是你呀！我还以为是谁呢。我有事先走了，科长在里面招呼客人，你一会儿对科长说一声。”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店。
一出酒店，老张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那颗紧悬着的心才算是彻底放了下来，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似乎是在嘲笑他的无耻。守了这么多年的节，终于在年老时没有保住，老张为自己感到悲哀。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天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似乎也在为他感到伤心。
第二天刚一上班，便听办公室的人议论纷纷，说昨天科长收了好几张假币。老张一听这话，脸悠地红了，显得极不自然，脸上牵强的挤出了僵硬的笑容，对着议论纷纷的同事点点头，算是对他们的回应。这一幕被坐在了对面的小李看在了眼里，他似乎明白了老张昨天突然的一惊一乍，匆匆离去的原因。
老张发现小李用一双怪怪的目光盯着自己时，显出了极度的恐慌和不安，善解人意的小李，故意把话题引开，以避免这样的议论给老张带来的尴尬。因为他知道，老张如果不是出于无奈，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如果不是出于无奈，是不会有人这样做的。大多数干部，上有老下有小的，都张着一张张嘴吃一个人死工资，能维持一家的生计已是很不错的了，再说，这人情礼也不轻呀，一年下来一个月的工资是远远不够的。”小李的话刚一落实，大家似乎都有同感，禁不住情不自禁地点点头，算是对小李这话的认可。可就是这句话，不知怎么传到了科长的耳朵，让科长记恨在心。
机关精减开始后，大家都成天人心慌慌的，生怕把自己给精减了。只有小李仍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老张曾私下劝过小李好几次了，但小李依旧我行我素。
一个月后，精减人员的名单张榜公布了，小李的名字竟然排在了第一位。
小李来办公室收拾自己的东西时，老张竟然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深感愧疚，显得举措不安。其实下岗的不应该是小李，而应该是自己。科长不知听谁说了那次关于小李对收假币一事的议论，科长还以为是小李所为，小李理所当然地成了下岗的首选对象。老张心情沉重的看着小李，突然发疯似的拉着小李的手，就往外走。小李突然被老张这莫名其妙的举动给惊呆了，慌忙说到：“老张，你要干什么？”
“是我害了你，下岗应该是我呀！走，找科长去。”老张一说完这话，惊得大家一齐回过头来用疑惑的眼光不解地看着老张。
老张也不顾不别人那种怪异的目光了。
小李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你不要这样，这与你无关，其实我早就不想干了，你还要供你儿子上学呀！”说完，挣脱了老张的手，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老张像个木头人似的，呆呆地看着小李从自己的面前欢快地走过，望着小李远去背影，老张的脸上挂满了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