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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从床上爬起来，心跳的很厉害。高老头知道，今天是个意义重大的日子。
从墙角拖起那把还在沉睡的破烂的扫帚，高老头走出家门。天还没有亮，街道上安静的没有一丝声音，小镇尚在酣睡中。只有他——高老头，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起来的，这令他有点兴奋乃至激动，从心底油然生出一种自我陶醉的崇高感。尽管四十年了，日日如此。
“沙沙”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竟然如此动听，像自然界生动的交响乐，高老头以前从未发现过。他想起小的时候把一首小草唱的惊天动地，如鬼哭神嚎，把暗藏杀机的十面埋伏说成悠扬的春江花月夜。老师把他列为捣乱分子，把他请出了教室。
覆满灰尘的地面在扫帚的一拖一带中留下丝丝缕缕的痕迹，搅的他心痒痒的，像有一只蚂蚁在手心爬来爬去。
蚂蚁，哦！是的。在不远的墙角曾经有一个蚂蚁窝，蚂蚁出出进进，比他还要忙，高老头从扫帚上折下一截细枝，伸到蚂蚁的腿前，待蚂蚁爬上去，就把细枝悬空，悠闲的看蚂蚁在细枝上焦急的爬来爬去，然后不小心跌了下去。
玩腻了，正好那时电视里热播白娘子传奇，像“水漫金山寺”高老头“水曼蚂蚁窝”蚂蚁的尸体密密麻麻的铺在水面上，有的蚂蚁在水里艰辛的挣扎，有的站在高处，四面被困，焦急的不知如何好。
死亡是什么样的感觉呢？高老头想。这些蚂蚁刚才还生气勃勃，眨眼就被我超度了，高老头顿时索然无味，又提起扫帚
四十年了，出来的时候才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那时的梦想是当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把手下的士兵管的服服帖帖的，结果军校没考上，被派到小镇上管理这条街道的卫生。别说，往路中央一站，还真有点当将军的感觉哩！
想到这里，高老头笑了，皱纹和眉毛凑到了一块儿。
来了又一年了，大街上的人情世故，枝枝节节像高老头手掌的掌纹，哪条通向哪里都清清楚楚。有一天，高老头看着风中飘零的落叶，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要扫出二万五千公里，两个红军长征的距离。这是个伟大的事业。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扫完今天，使命就完成了，成功就在眼前，高老头反而空虚的很。拖着扫帚在地上画着圈儿，大圈儿，小圈儿，错综复杂的叠合交织，也把他的人生圈了进去。高老头想起四十年的艰难历程，想起点点滴滴芝麻大的小事，大事。
有一天，早晨起来，走出家门，当时的天气和现在一样，没有一丝光亮。墙壁上白茫茫一片，走过去，仔细一瞅，广告纸紧紧的贴在上面。这会影响小镇容貌，高老头跑回家，左手提桶水，右手拿一把小刀。把水泼在墙上，用小刀仔细的刮。天亮了，街道上渐渐热闹起来，刮完才发现右手黏糊糊的，不知什么时候，食指被小刀划了个口子，又看到扔在路旁的扫帚，才想起还没有扫街道，于是
高老头想起刘麻子在墙角撒尿被他逮住时争吵，想到张三在路上摊开麦子，想到李家的狗在街上撒欢，想到一个小女孩把路边的破纸捡起，往垃圾桶哩仍，心中不由一阵酸痛。
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早晨，天才微微亮，像鱼的肚子稍稍露出水面，高老头扫完一段路，把垃圾倒在车上。一阵风过，一张破纸从车上飘起，落到了对面的路边，一个小女孩恰巧路过，看到了，捡起来，向他走来，小女孩背着书包，两边微翘的辫子像小鹿的角散发青春的活力。突然，拐弯处飞出一辆卡车，叫嚣的声音至今让高老头心头颤栗。雪亮的车灯禁锢住了小女孩的脚步，也把高老头呼喊的声音阻挡在胸腔。“嘭”的一声，卡车拖着长长的血迹飞驰而去，小女孩像脱离了树枝的绿叶，在空中划过一条长长的弧线，轻轻的落在了他的眼前，鲜红的血像燃烧的火要焚烧一切罪恶。高老头慢慢的张开嘴，又缓缓的闭住。女孩的尸体被抬走了，血迹留在马路上，经历了多少个风吹雨打才渐渐消失。
人生无常啊！活着是个漫长的过程，死亡却是瞬间的事。高老头把路上的落叶扫去。
路的尽头事终点。大树默默的站在那里。大树老了，像我一样，高老头想。
树叶纷纷从枝头脱落。有浅黄的，深黄的。偶有几片浅绿或深绿色。像翩跹的蝴蝶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痕迹。有的落在水沟哩，有的落在他的头上，有的落在路上，又被风吹起。
浅绿正是生长的时刻啊，还没有领略大自然的瑰丽就匆匆离去。
深绿正是事业有成，如日中天的时候，还没有更进一步，就走了。
唯独这些黄色的叶子完成了生命的交接，才从容的走向死亡，何等的惬意。
高老头笑了，是的。他就是泛黄了的叶子，他的使命已经完成，没有遗憾了。留在世间还有什么意义呢？死亡才是我更依恋的。人生是生命和死亡相结合的，若只是无穷尽的活着，又怎能知道死亡令人陶醉的体验呢！
诺瓦利斯说，生不过是爱的预兆，死亡则是新婚之吻。死亡啊，我的新娘，让我赞美你吧。你的美丽是恐惧的人无法领会的。请让我紧紧地拥抱你，给我一个甜蜜的吻吧！
天微微亮了，街道上出现几个人影。人们惊奇的发现，高老头靠着路旁的大树安详的死去，泛黄的叶子在风中轻轻舞动，树上的叶子“呜呜”作响，像是在演奏莫扎特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