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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仿佛一夜之间，碧绿的葡萄园变成了一片枯色。明明里，昨天我还在园子里采摘熟透的果实，像一条游鱼，泳在泛着绿光的碧海；那一串串紫红的葡萄，在绿叶下闪动着宝石般的光芒。只不过是一夜秋风，便凋零了所有生命的亮色！
是谁，有如此大的力量，让我的一望无际的果园，在一夜间，疲惫？
其实，我早就明白，万物的背后，一定有一只翻云覆雨手！
其实，我早就见识，这只手翻云覆雨的本事。它给大地以生机又死寂，它给人们以希望又绝望；它导演四季的更替，它推动命运的轮回！
只是我们欣喜着，赞叹着，快乐着，年青着，不曾察觉——
谁去想，那满山遍野的花朵，铺天盖地的绿草，淙淙欢笑的溪水，呼朋引伴的鸣鸟，那一切都充满生机、昂扬向上的时候，时光在悄悄溜走；
谁去想，那浩浩荡荡的绿叶，热烈奔放的阳光，波涛汹涌的江河，无处不在的蝉声，那一切涌荡着生命激情、仿佛火山就要喷发的旺盛时刻，时光在悄然流逝；
当秋风起，枯叶飞，虫声藏，溪水竭的时候，蓦然间，我听到了时间的脚步。从远处走来，沉重而匆匆。所到之处，无数的生命随之枯萎。
于是，环宇之内，皆成秋色！
二
中秋到了，天凉如水。
以前的中秋，想到的都是自己一家，怎么过，怎么过。也不是不想父母，只是到时候买些东西，回去看一下而已。今年，我突然想起了近在咫尺的父母，想到了要请他们进城来过。这种想法来得很突然，也很强烈，还没有来得及商量，就已经打电话请了。这个中的原因，说不清，道不明，可能的是，我上次回去，父亲说，要趁现在还走得动的时候，到处走走。细细一想，还是春节请过他们，一晃就半年多了，只是我们回，不见他们来。是该请爸爸妈妈了，趁他们还走得动的时候。当真有一天他们走不动了，我会绕在他们的身边，就像我的儿子现在绕在我的身边一样吗？我不敢想。我只想趁我现在还有能力的时候，尽一个人子之责，别无他。
其实父母并不很老，不过60多岁。他们的身体都还硬朗，硬朗得还能够干农活，还能够出去打点小工，挣点小钱。在经济上，他们还能够自食其力，根本就不依靠我们。在农村的老家里，他们平平静静地生活着。只是，他们的两个儿子，现在都在外面，很少回家。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像我一样，没有儿子的餐桌上（儿子中午在学校吃饭），吃饭就少了一种香？但我一定知道，他们内心的幸福和孤单。一方面，父母都希望儿女有出息，天高任鸟飞；另一方面，又希望他们绕膝下，享天伦之乐。此事古难全，奈何啊奈何！
父亲来了，还有与我同城的弟弟及侄儿。妈妈和小卿（弟媳）都因手头不空，没来。我们陪父亲饮酒，不到二两，父亲就有了醉意。以前父亲酒量不差，现在弱多了。吃过午饭，我们又陪父亲看电视，父亲靠在沙发里，颓然欲睡。我把他扶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父亲温顺得就像我的孩子。
三
我想起了父亲的一句话，他说，人一过六十，就像六点以后的太阳，落得很快，看上去光芒四射，其实已经不久了。
是的，六点以后的太阳，落得很快，一转眼就掉进了山里，掉入茫茫的黑夜。多么可怕！
现在是秋天，六点已经不大能见到太阳，但天还是明的，一直要坚持到七点，才肯落下夜幕。若是冬天，六点就已经天黑了。与父亲同时代的乡邻，落山的已经很多。父亲为此常感幸运——自己就像夏日的太阳，到六点以后还光热依然！
只是我觉得，父亲是一日不如一日。长年累月的辛苦劳作，以及很长一段时间的艰苦生活，虽然磨练了父亲的身体，但也影响了他的健康。他的臼齿几乎集体罢工，只有门牙还在坚守岗位，吃东西不是用臼齿嚼碎的，而是用门牙切碎的。吃饭的时候不能说话，一说话饭就要从口中逃跑！儿子和我们经常在公园玩，看公园里的老人跑步、跳舞、打拳，一个个精神抖擞，老当益壮，而看爷爷，却老得不成样子——头发白得差不多了，背弯了，人也似乎矮了，9岁的儿子差不多都有他那么高。我忽然觉得，父亲的确是越来越矮，和我相比，我高了他半个头。
城里的老人退休有保障，可以无忧无虑地安度晚年。因此，他们有足够的底火，让自己享受夏日的阳光。他们的傍晚一般到八九点还彩霞满天，除非有不测风云。我的父辈啊，是农民，没有谁为他们养老，我将渐渐成为他们最有力的依靠。我能给他们一个长夏的晴空吗？
四
春夏的葡萄园，贮满了生命的原色。那浩瀚的绿啊，滋养着青涩的果。非要到了秋天，片片绿叶快要熬干的时候，果才能丰硕。
当最后一颗葡萄成熟之后，就在一夜间，所有的叶，露出了疲惫的笑容。那满脸的皱纹，刻下的是岁月的沧桑。沧桑里，悠然飘落——
是秋天了，我的葡萄园落叶满地！无论是谁，走进去，都是满眼的萧瑟和苍凉。
然而，生命并没有结束，只是由丰富变得了简单，由张扬变得了内敛，由热烈变得了平静，由虚幻变得了真实。
盘盘曲曲的枝干，无须任何的遮掩，横横斜斜的线条，静静地躺在朗朗的天光之下。粗糙而暗淡的皮肤，微微地泛着血色的光芒，里面，生命的色彩正缓缓地流淌。不信，请走进我的葡萄园吧，你能听见无数心跳的声音！
2007-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