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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秋带着吕杏儿走未多远,两个从人已经一前一后照应着随上。那街上行人众多,再加上马蹄脚步纷乱,狄秋纵使耳聪目明,也辨不出这二人来。
这丛叶府用人向来谨慎严苛,里外筛选细致入微,非家有重患以救命之恩留用。一旦入得府门,少不了诸多本领训练,饶是普普通通一个家丁,亦是不可小瞧。
人多一处易跟,但人少处却就难说,丛叶府里随出的两人对此自然心知肚明。是以,步入街市之后,前者为砣,后者为杆,各司其职已有计划。
狄秋一路步履不停,面对京都繁华毫无留恋之情,思忖着究竟如何寻得云娘等人。回忆彼时,也无事前商量那记号云云,这京都之大,较之漠城更有过之,要想寻得下落,却如大海捞针一般。
无奈之下,狄秋只得先择一处医馆抱着吕杏儿步了进去。开口便道:“你们这最好的大夫是哪一位,且帮我瞧个病人。”
“敢问哪位是病人?”医馆里大夫坐诊处一名捣药学徒闻见狄秋说话,连忙上来应答道。
狄秋捋了捋下巴上的假胡须道:“是这位病了,你可是大夫?”
“小的还只是个学徒,倒是不敢称大夫。”对方谦虚道,“不知这位姑娘是尊下的什么人,又是什么病?”
面对这细致的学徒查问,狄秋一时间有些难以开口。吕杏儿这病况是因那傀儡噬心大法所致,究竟是不是病,还尚且二说。只能勉强说道:“她是我女儿,至于什么病我也说不清楚,还烦请大夫出来看一看才知道。”
那学徒瞅了一眼吕杏儿,见她只是昏睡着,面色上倒也没有异样,也不敢擅作主张自己断个情况。于是,便将狄秋引入了内堂,让他稍坐片刻,接着便转身请大夫了。
不多时,医馆里里一个花甲之年的灰发老人便露了面,在学徒的指引下,步到两人身旁。
狄秋抬眼一看,也不知这医馆是何规矩,先就拿了银子出来放在桌案上:“大夫且快看看她,只要能治疗,钱不是问题。”
那大夫瞧见狄秋如此举动,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俗话说病急乱投医,想不到却也教我碰上了一回。这位姑娘能不能治,总该我看了再说,你这上来就拿钱,却不是逼我一定要治好吗?”
“这……是我冒犯了。”狄秋不好意思道,“但无论能不能治,我都不会强求。这诊金我是一定照付的,大夫还请放心吧。”
听了狄秋的话,大夫只是摇了摇头,上前先掰开吕杏儿的眼皮,查了查瞳孔,又瞧那舌苔与涎水,最后才号脉。做完这些之后,神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从自然慢慢转为了忧虑。
末了,这才开口冲狄秋道:“尊下,可是点了令媛的昏睡穴?”
“你怎么知道?”狄秋几乎脱口而出,万没想到这大夫也是会那武功的。
大夫瞧狄秋一下便紧张起来,连忙安抚道:“尊下莫要慌张,这穴道之说本就出自《黄帝内经》,吾杏林之辈,悬壶济世,谁没看过这本医家经典的?倒是你们武林中人是后来者。”
“原是这样,我却有些不持重了。”狄秋感慨道,“不妨告诉大夫,小女这病说来特别,发作起来犹如失心疯一般,六亲不认,嘴里只喊着要杀人。所以,不得已下我只得点了她的昏睡穴。”
听了狄秋的解释,大夫微微颔首,说道:“这昏睡穴也是人体大穴,不可频繁以外力入侵,我瞧其脉象,想必令媛已经昏睡至少半天有余了吧?”
“确实如此,中途她曾醒过一次,我喂了些水后,就又让她睡去了。”狄秋难受道。
“尊下此举可有些不妥,便是用绳子绑缚也比这总是点了她昏睡穴来的好。”大夫言语中略有责备,“这次再醒来,尊下可万万不能再故技重施了。”
接着,又续道:“令媛的病尊下说是失心疯,但我却不这么认为。她的脉象虽然紊乱不假,但自百会穴而下的督脉一路,却未有传统的失心疯之症结,反倒是有中毒的迹象。若要分辨个明白,还得等令媛苏醒之后深入检查一番才成。”
“这只怕有些冒险。”狄秋直言道,“实话告诉大夫,小女的武功不低,当真要醒来,只怕按也按不住,更别说老老实实让您检查了。”
大夫见狄秋如此说,不禁“咦”了一句:“方才我不是说了吗,将令媛用绳子绑缚起来即刻,总不能她连绳子也能轻易挣脱了去吧?”
听罢此言,狄秋欲言又止。绑缚起来确实是一个好法子,只是他担心吕杏儿恢复神智后,除了喊打喊杀外,要是冷不丁地说出自己姓名,可就麻烦大了。
“可有别的办法吗?”狄秋道,“说来我这女儿还小,未曾婚配许人。要是教那疯癫模样给人看见,实在不妥当。您也知道,这女娃儿脸皮薄,我家这位性子又急,只怕好了以后知晓这其中原委,要寻死觅活可不得了。”
“哈……”大夫淡然一笑,“我还以为尊下是在烦扰什么呢,原来是这事。我辈行医者,却又不是街巷里头的王婆李婶,哪有那般大嘴巴,到处说着病人丑事。不瞒你说,寻龙虎药、打胎方、花柳病的,我又何曾少见。其中,更是少不了王公大臣。倘若我会四处宣扬,你猜这项上人头还能存到今日吗?”
听着大夫侃侃而谈,狄秋脸颊上的肌肉不住抽搐,实在尴尬不已,但又如何不能以事实告知。思前想后,只得沉了沉心,要与这大夫摊牌。
于是,狄秋走到内堂与外厅的关节处将门掩实了,这才折回来压低声音道:“大夫,其实方才我说的话是半真半假。吾辈毕竟是那江湖中人,有些事不便敞开了说。现在四下无人,我便与您交个底。我这女儿非是失心疯,而是练了一门名叫傀儡噬心大法的邪门武功,才致神志不清。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教她清醒过来,否则着实后果不堪设想。”
“傀儡噬心大法?”大夫听罢这门武功的名字,顿时脸色剧变,也跟着压低声音道,“令媛可是见过夺命蝎戚长明?”
“你……你知道戚长明?”狄秋浑身一震,他只当这门武功是戚成海所创,没想到却与他父亲戚长明有关。而更加使他感到意外的是,自己眼前的这个大夫,竟然知道这名曾在多年前荼毒武林的凶徒。
大夫本还对狄秋忽然掩门之举动有些害怕,但闻其提到‘傀儡噬心大法’,这才了然为何他如此紧张。这时,也不由地压低声音道:“我却也是经历过那段时期,只是彼时我还是个学徒罢了。当时江湖上,少不了受着邪门武功毒害的侠客。但说是学的,倒不如说是‘传授’的。”
“传授?”狄秋咋一听还有些不解,毕竟不遭传授,何以学习?但旋即便想明白了其中含义,这傀儡噬心大法端的不是教予人,而是通过某种外力使其进入受害者的身心。
想到此处,狄秋才总算有些了解那戚长明的毒辣之处。试问再狠心的江湖客,会愿意横刀面对自己的至亲至爱之人?倒也难怪其孤身一人,便能为祸一方。
“大夫,您既然知道这门武功,那可有什么治愈之法?”狄秋连忙追问道,想着自己还真来对了地方,竟然教他遇见了识得此武功的人。
谁知,大夫却是摇了摇头道:“想当初,也不是没有人尝试过用那惯用法子施治过。但结果,病人不是彻底疯了,就是成了一个瘫子或者傻子。直到,戚长明远遁江湖,那场浩劫才算完结。想不到,如今却又见到这门邪功重现武林。”
“怎……怎么会这样?”狄秋只觉难以置信,急切地摇晃着大夫的肩膀追问道,“您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是不是您觉得我没有钱?您放心,诊金我一定加倍给您,绝对不会拖欠的!”说着,狄秋连忙将怀里所有的银两都掏了出来塞进大夫的怀中。
这一举动,直逼得大夫一脸哀恸,他又何尝是个见死不救的人。但这傀儡噬心大法的厉害,自己不是没见识过。若是有的治,定会全力以赴,哪里会因诊金的问题袖手旁观呢?
可狄秋这时已经失去了理智,苦苦哀求不迭,已然泣不成声:“大夫,我求求您。您若是觉得我是江湖中人,会给您带来麻烦,那您就直说,却不要骗我说不能治。但凡给我一点指示也成,我绝不会为难您的。只要您告诉我,这病还是有的治的。”
“尊下,你……你这又是何苦呢?”大夫,费力地托着狄秋的双臂,生怕他悲痛过度,一下昏厥过去。
而此间,吕杏儿已经在昏睡中缓缓醒来,又被狄秋的哭声一吵,迅速恢复过来。口中猛地发出呜呜的叫声:“杀了你,杀,杀,杀!”说着,竟然一下从椅子上跌了下来,朝着狄秋的脚边爬来。
“杏儿,杏儿!”狄秋见状连忙松开大夫,上去抱住吕杏儿,口中极力安抚道,“没事的,没事的,我会治好你的,很快你就能和以前一样。你不是还惦记着梁伯吗?我答应你,治好以后就带你去见梁伯,他可也很想着你呢,你却不能有半点闪失啊!”
一旁的大夫望着声嘶力竭的狄秋,不禁掩面叹息。回想自己行医多年,治得好的少不了对他歌功颂德;治不好的也夸他尽心尽力,医者仁心。但眼见面前这花季少女,受这般折磨,自己却是无能为力,这种乏力与羞愧之感,直教他无颜面对自己这几十年的行医生涯。
默立良久之后,大夫一下跌坐在椅上,口中低声道:“老夫羞愧,但闻尊下悲恸却是束手无策。若是吾辈早年能学得一些内功,如今没准还有一线生机,只是区区吾辈,却又如何能博众家之所长呢……”说到最后,大夫又是一声长叹。
狄秋听见“内功”二字,顿时经不住心头一颤,犹如真见了光明一般,连忙扶了吕杏儿起身道:“大夫,您方才不是说,这傀儡噬心大法没法治吗?方才所言又是何意?”
“我只是顺口一提,尊下何至于此呢?”大夫面如死灰,言重透露出怜悯。
可他哪里知道,这无意的一句话,却让狄秋重拾希望,口中忙不迭地追问道:“不,你方才说的是只要学得一些内功,那便有一线生机,既然是有希望,那我就断不能放弃。”
“尊下,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大夫诚惶诚恐道,“试想傀儡噬心大法,无论其多么邪门,横竖也是一门武功。因此那戚长明能将这置入令媛的体内,多半用的是武学上的办法。便是我这外行也知,其中不外乎内功、毒药两者其一,亦或者两者都有。我之所以说令嫒医治无方,也是因为虽令媛中毒,吾却无法识得毒性,虽其有内淤吾亦身无有内功应对。”
“一线生机,一线生机……”狄秋不断重复着这四个字。当世之中,虽能人异士多不胜数,可兼医术、毒理、武学三者于一身,且都造诣非凡之人却如何寻得着?纵然梁老在世,内力莫能直指一流;剑圣一辈,则不谙半点医药之道。
狄秋怀着最后的希望问道:“大夫,我区区不才,对内功还是颇为自信,我却能否斗胆一试?”
“尊下孟浪了。”大夫叹道,“你却不知令媛体内那干扰神志之物为何,贸然运功入体,若是催动毒发,别说治愈只怕性命也都难保。我自诩医术尚居中上之流,但即便如此,假使我如今内力高超如是,只怕也不敢巧言令色,冒称有十足把握能治,更别说是尊下了。”他虽同情狄秋,但不得不以实言相告。
“那,若是您真有那般本事,可有几成机会?”狄秋兀自还不肯放弃。
却见大夫竖起一根食指道:“最多不过一成,为医者风寒杂症、刀伤骨折、五内失调、乃至瘟疫霍乱,无不是从前人病例入手,药物分量因人而异,因症而变,以渐臻圆满。令媛虽非为受这傀儡噬心大法首位受害之人,但前人因戚长明远遁,病症十死无生,是以未曾留下一例痊愈可循,就连那试用的法子也早已失传。若从我处从头医治,且不说其中坎坷多少,正所谓是药三分毒,只怕令媛的身子也撑不住这其中的折磨。”
听完大夫的话,狄秋身子忍不住发软,可坚韧如他,却还是强打起精神。怀着对吕城与梁老的托付,还有吕杏儿对自己的真情厚意,就算只有一成希望,也绝对不能轻言放弃。
末了,只见其咬着牙坚决地说道:“别说只有一成,就算只有半成我也决不放弃!”
“尊下……”
这天下最怜父母心,大夫见此怎能不动容,眼看对方如此笃定的目光,一时间他却是连安慰的话语也再说不出口了。
狄秋缓缓抱起吕杏儿的身子,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只觉得怀里梁老留给自己的那本《皓首经》热得发烫。不禁想到:上天既然教自己受这雷火石,又赋因缘际会,取这世上独有的毒中圣典,不就是教他运用在如此时机吗?与其苛求别人,何不自求出路!
一成也罢,半成也罢。我人生于世,断不再负一人!狄秋心中信念坚定,极为尊敬地向大夫鞠了一躬,口中说道:“多谢大夫指点迷津,他日有缘我定当面报答!”说罢,昂着头颅大步流星地朝着医馆大门走去。
但狄秋却没想到的是,那丛叶府的两个下人,早已经在门外久候。一个装作病人,不断哀嚎与那学徒周旋,另外一个则守着后门生怕狄秋逃跑。
大厅中为砣的那人,一见狄秋快步出来,就猛地冲了上来,拉着他的衣裳道:“你这奸贼,还不快快放了我家小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混账,你在说什么胡话!”狄秋愣了一愣,想着甩开对方,“谁是你家小姐,谁又是奸贼了!”
两人这一喧闹下,医馆里正在就诊的病人纷纷都投来了讶异的目光。而这医馆好巧不巧又是开在大街上,瞬间便吸引了许多看客围拢到了门前,将医馆堵了个水泄不通。
那从人见计谋得逞,更是放肆地抓紧狄秋的衣服,口中指控道:“你还敢抵赖,赶紧与我去见官老爷,这天子脚下岂容得你如此放肆!”
“胡闹,这是我女儿!”狄秋怒道,“若她是你家小姐,我就是你老爷了!还不快快松手!”狄秋一眼便瞧出对方不会武功,生怕动粗会伤到他,更怕伤到吕杏儿,于是便还耐着性子与他解释。
但他却忘了,这时的吕杏儿已经恢复了神智,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口中竟不住地说道:“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还不承认!”那从人一听,顿时喜上眉梢,“若是你女儿,怎的却要杀了你!你这采花大盗,偷闺奸人,卑鄙匪类……”
旁的人听得他一通乱骂,纷纷叫好不迭,可狄秋却是已经彻底乱了头绪,弄不清楚对方到底要做什么。眼看再这样闹下去,非要真惹来官府不可。狄秋当机立断,运动真气一下将其震倒在地上,提足就要跑出去。
可还未及狄秋到得门口,却不料又是状况突发。只听得又尖又细的笑声,从他头顶掠过,未等辨认出是谁,一把折扇在其肩上一点,带着一股香粉气已然落在身后。这一瞬一息之间,竟然准确无误地点在了狄秋的肩井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