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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芳菲这次回去和来的时候简直有天壤之别。宝马香车,轻衣裘带,动辄有人服侍伺候。大队人马在前面开路,守卫森严。想起来洛阳的路上,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惊吓。带着昏迷不醒的秋开雨,那种惊惧担忧直到现在依然记忆犹新。可是眨眼间,就这么眨眼间,恍如隔世。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不想也罢,不想也罢!

    大队人马从洛阳出,沿着谢芳菲来的路线一路南下,缓缓而行。这么一伙人马,男女老幼全部齐全,想要快也快不到哪里去。还未走到南阳,元宏被刺的消息已经传了开来。情况比谢芳菲想像中的还要慌乱糟糕。听说第二天就生了大规模的反叛,虽然立即就被平定下来了。可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种势头想必会一路延伸下去。北魏内部的社会经济问题本来就已经矛盾重重,元宏的死让这些潜藏的冰山全部浮出了水面。谢芳菲看着一路上的恐慌如瘟疫一样快的流传开来。心里也在感叹,已经乱了几百年了,到底还要乱到什么时候呢,到底还要怎么样乱才是到头了呢。

    路经新野的时候,谢芳菲想到那个老渔夫,看来他想回襄阳祭祖的愿望是很难实现了。等她看到整个村庄空无一人,只剩下断壁残垣,蛛丝瓦砾,遍地都是烈火烧过的痕迹,大吃一惊,惊声问旁边的侍卫:“为什么我们扎营的这个村庄一个人都没有呢?这里究竟生了什么事?”那个侍卫头都没有抬,回答:“小姐,战争就在这附近打的,当然是一个人都没有了。前面的林子里全部是累累的白骨,也没有人管呢。”

    谢芳菲听的心情沉重,那么这整个村庄的人呢,都在战争中死了吗?那个淳朴勤劳的老渔民和他的家人也统统都在这场战役里死了吗?他曾经满脸希望的说“这仗真的能停啊,老汉还真的想带着家里的老伴和儿子媳妇回一趟襄阳的乡下看一看呢,这一辈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言犹在耳。人呢,就这样无辜的死了吗!所有的人就这样无辜的死了吗?天啊!这还是一个人住的村庄吗?荒芜破败,连动物的声音都听不见。风,就是晚上的风听在耳里也分外的凄凉悲惨。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谢芳菲坐在帐篷里,对着影沉沉的煤油灯,眼中真真切切的看见一团团鬼的影子,高的,矮的,远的,近的,全部枯瘦如柴,看不清楚真实的面目。隔着摇晃不定的烛火灯光,怯怯的不敢靠近。她向来不语怪,力,乱,神。可是这些影子是她自己心中的影子在作怪,她所看见的全部是她幻想中的影子。

    过了新野,再走一段路程,就是南齐了。北魏护送的精兵到这里全部都回去了。而南齐派来迎接的人竟然是吕僧珍。

    谢芳菲看见吕僧珍,想起当日自己哭着求他放过秋开雨那一件事,不知道萧衍后来究竟是怎么惩罚他的。军令如山,一定吃了不少的苦。心里觉得愧疚,根本无颜见萧府里的任何一个人。

    吕僧珍倒是毫不介意。只是看见谢芳菲忍不住吃了一惊,立即反应过来,真心的笑说:“芳菲,原来你也和陶大师在一起啊。我们大家都很担心你呢,现在就放心了。”绝口不提秋开雨的事情。

    谢芳菲听的他这话,似乎听到久违的关怀,见到久违的家人。心里自然而然的涌上一股热流,眼圈儿不由自主的红了,懦懦的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最后挤出来的却是:“大人一切可安好?芳菲辜负了他的期待。请你转告大人,芳菲对不住他,实在没有脸面再去见他。”满脸的羞愧,是她自己为了秋开雨背叛了所有萧府中的人。如今还有什么脸面面对昔日的同僚呢。自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老祖宗的话向来都不会错。怨的了谁呢,全部是自己当初的选择。种下什么样的因,就有什么样的果,这种循环轮回,现在不到自己不相信。

    吕僧珍依旧笑着说:“芳菲,这是哪里的话。若不是你提前示警,今天我们大家也不会活着回来了。什么都不要说了,重要的是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活下来就好了,总算是活下来了。你不知道,当时”无奈的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岔开话题说:“你们一路行来,一定累了吧。大人早就安排下住处了。”骑马在前面率领众人往雍州进。

    一路上全是战败的痕迹,到处是灾难,民生凋敝,惨不忍睹。连绵数十里饥寒交迫的老百姓,干枯黝黑的脸上全部都是死灰一般的颜色。不言不语,没有表情,眼睛木讷讷的半天才转动一下。春寒料峭,谢芳菲穿的是夹袄。可是他们,几乎所有人都只有一件破旧肮脏的单衫。互相依靠着直接坐在泥泞的官道的两旁,后面是用几件衣服撑起来的简陋之极的小帐篷。阴沉沉的黑云一大片一大片的压在头顶上,又要下雨了。故园,房屋,粮食,赖以生存的这些东西,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完了。烧了,毁了,抢了,什么都没有了!坐在这里,只是绝望的在等死罢了。

    谢芳菲震惊的看着道路两旁的老百姓,满心酸痛。她的认知里虽然一直都明白战争的残酷和无情,可是真正见到战败的惨景,仍然出了想像,仍然不能够接受。她愤怒的问吕僧珍:“这些老百姓为什么会大批大批的聚集在官道上?他们的房子呢?官府为什么就这样任由大家流落在城外?为什么没有人出来管一管呢!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吕僧珍沉痛的回答:“这些都是汉北一带逃过来的难民。战乱里能活下来已经不容易了。官府,官府?现在的官府早就自身难保了。曹虎下令根本就不让这些难民入城。芳菲,你不知道,这场战争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所有的部下全部死了,没有一个人活下来。而我,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在我的眼前一个个的倒下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什么都做不了。南齐,南齐数十万的精兵良将就这样完了,全军覆没。更愤怒的是,他们没有马革裹尸,战死沙场,而是,而是白白的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谢芳菲悲哀无奈的问:“那么这些难民该怎么办呢!曹虎为什么不让他们入城?他们没有吃的,没有住的地方,天天又在下雨,你让他们怎么活呢。你看,只要再下半天的雨,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死!他们是南齐的百姓啊,是国家的根本啊。没有老百姓,哪里有南齐,哪里有这个国家!”

    吕僧珍摇头:“襄阳生瘟疫,曹虎担心传染到雍州来,所以不让任何的难民入城。任由他们在城外集结,任由他们一个个的死去。而且,雍州的粮食也不够了。许多士兵都只能吃加了野菜的糙米。芳菲,这就是战争。我如果不是命大,或许早就在战场上死去了。当你见识过战场上的残酷,对于死亡,就不会这么放在心上了。”

    谢芳菲哀伤的看着地上的人。有人倒下了,立即有人抬起来,扔到远处树林里。连裹身的破席都没有,连埋身的洞都没有人肯挖。就这样死了,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就这样完了。抛尸荒野,白骨累累。含着眼泪说:“那么大人呢,大人难道也眼睁睁的看着这些无辜的老百姓一个一个的死去?大人呢,总可以做一些什么吧?怎么能就这样看着成千上万的人死去呢!总可以做一些什么吧!”

    吕僧珍摇头:“大人现在还能做什么呢。败军之将,还有什么能做的呢。大人的处境更加艰难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趁此想要大人以死谢罪呢。大人能有命逃回来已经是一项奇迹了。这些事情,不是力所能及的事情啊。”

    谢芳菲摇头说:“总有人可以做一些什么吧。就算曹虎担心瘟疫,不让这些百姓进城,也可以让人在城外搭几个简单的帐篷遮风蔽雨啊。没有粮食,总可以从哪里省一些出来吧。拖的一日是一日,过的了今天,就可以过的了明天。等到形势稍微好转一些,这些老百姓说不定就可以活下来。将来,雍州的将来,雍州的重建还不是要靠这些什么都没有,无依无靠的老百姓吗!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为什么什么都不肯做呢!”

    吕僧珍一直没有回答,最后叹气说:“芳菲,大概你说的是对的。不是不能做,而是什么都不肯去做。可是,要救这些百姓,不知道要耗费多少物资和钱财。他们,他们的命就是这样了。这就是乱世,谁叫我们都生在这个乱世里,只能听天由命。而我们也没有什么幸运的,今天不死,不代表明天不死。”

    谢芳菲心都凉了,连吕僧珍也不肯去救这些人,什么都不肯做。大声说:“怎么能这样说!难道因为人最后反正是要死的,所以干脆就不活了吗!只要去做,哪怕只是一点点的,说不定就可以救一个人的命呢。天啊,这还是什么国家,这是什么朝廷官员!就这样铁石心肠的看着自己的老百姓一个一个的死去,袖手不管了吗!再乱的乱世也不是借口啊。”

    吕僧珍看着谢芳菲,半晌,无奈的说:“那芳菲来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好了。我的部下现在连饭也吃不饱,铠甲上全部都是洞。芳菲说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明天说不定就因为战败的关系而被人落井下石以军法处置了呢。这样的世道,我们这些人什么都做不了。”

    谢芳菲无语,只能含泪的看着这些即将死去的老百姓。她,她自己不也是什么都做不了吗!和其他人又有什么分别,五十步和一百步不都是一样的!一行人默默无语的再行了一段路,忽然听到前面吵闹起来。队伍也停止了前进。只听的有士兵在大声叱喝说:“大胆刁民,竟然敢滋扰生事。再不走开,休怪我们无情了。快快滚开,竟然敢挡陶大师的座驾!”说着拿着戟挥赶跪在路中间的蓬头垢面的妇人,妇人手上抱着奄奄一息的婴儿。

    妇人跪倒在地上,拼命磕头,流着泪说:“我们知道是陶大师他老人家亲自来临,才敢冒死打扰他老人家。但求他老人家善心,救一救我这个还未满周岁的孩子吧。再过半天,说不定就没的救了。我求求你们了。看在老天的份上,求求你们救救我这个孩子吧。他还没有满一岁呀。我求求你们了!”不断的磕头,额头上一片的鲜血,顺着鼻子一滴滴的掉到尘土里,混着泥和水,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剩下哀求恫哭,一片凄凉。

    侍卫们毫无同情之心,一把将她拖开来。妇人挣扎着不肯离开,大声哭寒,想必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了。吕僧珍冷眼的看着这一切,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任何的指示。就连前面车子里的陶弘景似乎也完全没有听到的样子,无动于衷。谢芳菲焦急起来,自己这样的身份根本就无能为力。正要哀求吕僧珍和陶弘景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惨叫,那妇人被强拉到一边,仍然不死心,又跪在了路中间。前头的侍卫一枪刺在了她的胸前,扔在过道旁。

    这个侍卫残忍的行径终于引爆了民众的愤怒,附近的几个年轻一些的人全部冲了上来,扯住那个行凶的侍卫,一拳就砸下来。然后大声的呼喊:“你不救人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杀了她!反正是活不了了,大家一起上呀。”这种骚动是冬天里的一点活星子,遇着风,火蔓延开来,一片一片的燃烧起来。那是绝望里最后的愤怒,堆积起来,可以燎原。

    前头的士兵和附近的难民纠结起来,事态一不可收拾。谢芳菲痛心的想这就是官逼民反,走投无路了,反是死,不反更是死。再也忍不住了。掀开帘子,从马车上跳下来,冲到那个垂死的妇人跟前。那个妇人无力的躺在湿漉漉的泥地上,仍然不忘将自己的孩子护在怀里。

    谢芳菲不顾脏乱的扶起她,说不出话来。她眼里流露出感激的神色,指了指怀里的孩子。谢芳菲了然的点点头,将孩子抱在自己的手中。那个妇人已经说不出话来,撑着最后一口气,死命的盯着谢芳菲,满脸的恳求和期待。谢芳菲落下眼泪来,哽咽的说:“大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将这个孩子救活的。你放心,我答应你,一定会的。”那个妇人听到谢芳菲的承诺,嘴角露出一死微笑,心里一松,就这样的死去了。

    谢芳菲泪眼看着自己怀里紧闭双眼,不哭不闹的小孩,心里一酸,孩子呀孩子,你这可是你母亲用命才救下来的啊。几个闹事的难民自然不是训练精良的侍卫们的对手,已经有好几个人倒在血泊里,就这样死了!骚动越来越大,连远处的人群也愤怒起来,似乎要将所有的痛苦和怨气火山爆一样全部爆出来。吕僧珍猛然大喝一声,如同平地响了一声空雷。所有人都停下来,畏惧的看着他,不敢再动手。

    谢芳菲抱着小孩走到那些难民跟前,苦涩的说:“人都已经死了,再打下去于你们更加不利,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死呢。这个孩子我会将他救活的,你们也不要再生事了。毕竟民不与官斗。”那些难民念着谢芳菲肯救小孩一命,对她倒有三分客气,没有恶言相向。谢芳菲走到吕僧珍的跟前,看着对峙的双方叹气说:“僧珍,你让他们走吧。也不必安个什么罪名抓起来。雍州已经够乱的了。你看他们,难道还不够可怜吗?抓了他们又有什么用!”

    这些难民既然敢动手打朝廷的侍卫,盛怒之下,根本就没有想继续活命。反正早晚都得死。现在两方对峙,稍微冷静下来,现在又听的谢芳菲这些话,有了一线的生机,自然就有些后悔了。谢芳菲见吕僧珍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心里感叹,吕僧珍是真的变了。当年愤怒不平的年轻人已经完全变了。

    谢芳菲继续劝说:“僧珍,你何必和这些人一般见识呢。就这样让他们走吧,他们已经为自己冲动的行为付出代价了。”说着看了看地上的几具年轻的尸体。吕僧珍还是没有说话,谢芳菲无言的看着他。

    两方仍然僵持不下的时候,马车里传出陶弘景的声音:“吕大人,我们还是赶紧进城吧。”吕僧珍才淡淡的出指令:“我们走。”跨上马背,率先冲了出去。众人也就不再追究这个突的暴动了,跟在后面缓缓入城。

    谢芳菲爬上陶弘景的马车,将手里手脚冰凉的小孩递到他面前。陶弘景叹一口气,还是接了过来,看了两眼,然后说:“芳菲,你一时冲动救了这个小孩,将来要拿他怎么办呢。你打算将这么一个小孩怎么处置。”

    谢芳菲愣了一下,她完全是因为同情和怜悯才将这个小孩救下来的,根本就没有想过以后要怎么办,更何况如今他的母亲也死了,连半个亲人都没有了。听了陶弘景的一番话,愣了两下,想了一下,老实的说:“我现在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不过,总会想到一个好的办法的。大师,眼下最重要的应该是先将这个小孩救活过来,然后才考虑以后的事情吧。万一救不活,什么事都不用再说了。你看他,出起多,入气少,鼻子还塞着呢,脸色也吓人的很,这么一个小孩子,不知道还能不能救的活呢!”

    陶弘景看了她两眼说:“你不用使心眼了。人都送到我跟前了,我也不能不救了。这个孩子,只不过是一般的伤风感冒了。不过再拖延个一两天,在这么个地方还真的没有救了。这么一个大麻烦,我看你将来怎么办。”

    谢芳菲嬉皮笑脸的赖上去说:“大师,要不你就收他做你的入室弟子怎么样?将来也好侍奉你老人家呀!这么一张白纸还不是任你怎么调教就成什么样。大师,你觉得怎么样?”

    陶弘景瞪着谢芳菲说:“芳菲,那我干脆不救他了。你觉得怎么样?”谢芳菲连忙说:“大师,芳菲是开玩笑的啦。完全是说笑,大师千万不要当真才是。”心里说,将来总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