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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幕间插曲一个普通人的自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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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对小乌鸦这么好,不知道的还以为祂是你怀胎十月产下的崽。”

    这话是梅迪奇说的,祂不愧是天使之王级别的挑衅者,随便说点儿什么都能气的人想抽祂俩大嘴巴子,再搭配把脚翘在茶几上的坐姿和戏谑至极的笑容——欠揍程度愣是翻了十倍。

    有那么一瞬间,我是真的想把新研制的药液摔炮丢进祂家马桶,让祂体验一下一觉醒来发现厕所堵了的惊喜感,但考虑到当地可怜的生态和周遭无辜的群众,我遗憾地放弃了这个创意,然后把“长发公主”的魔法送给了祂——自此,“谢顶”这一中年男性的噩梦彻底远离了梅迪奇,就是祂的头发有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远看上去像个大红色的贞子。

    “贞子”拖着这头大姨妈血崩似的长发度过了一天一夜,听说被勾住挂住扯到头皮不下三十次。

    其实我知道梅迪奇只是想表达“你用得着对祂这么好吗”的疑问,但不好好说话的猎人活该被收拾。

    一个人的感情是有限的,一个神话生物的感情更是有限的,对一个非亲非故的存在付出极大的耐心和关怀确实是一件稀罕事,但对于梅迪奇的疑问,我可以解释。

    在被阿曼尼西斯诱导着想起“旧日文明已经覆灭”这一事实后,我作为“孟柏”的感情一下子失去了归处,对父母的,对朋友的,统统都不知道该寄予何处。在Alex更早之前向我透露“回不去了”这一消息时,我还以为他们在另一个我看不到,听不到,摸不到的时空好好活着——尽管我的失踪会引发很多人担心,但他们也有各自相爱的人和各自热爱的生活,我只会成为一个小小的遗憾,在茶余饭后偶尔感慨一句。

    唯一担心的是老爸老妈。我一边期待着他们再要一个孩子填补我的空缺,也给他们养老送终,一边又担忧他们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培养另一个孩子,而且我妈这个年纪生产还是蛮危险的——要不还是领养一个孩子好了,但如果真要领养,可千万别碰上那种翅膀硬了就翻脸无情的小白眼狼。

    可所谓的“另一个时空”并不存在,我的种种担心也成了一个笑话,“孟柏”的感情就像浮萍一样居无定所地漂浮着,我感觉自己成了孤魂野鬼,只能写写历史打发时间,终日浑浑噩噩……直到一只小乌鸦爬上桌,试图用种种吃食投喂我,把酸甜苦辣重新塞进这副徒有其表的躯壳,我有点惊讶,原来祂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感情是一个很玄的东西,比命运还玄。

    在我们学校有这么一个故事,两个搞音乐的学生因为应付期末考试搭伙合作,他们此前没有交集,性格迥异,可在一次合奏后却莫名其妙地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兄弟。

    《茶花女》里面,那些个伯爵子爵不管送了多少金银珠宝,玛格丽特始终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可阿尔芒为露出病态的她掉了眼泪,她就嗖的一下爱上他了。

    先前我愿意爱护阿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Alex的托付,虽然祂有的时候真的是个皮猴,但我不喜欢出尔反尔,但在那次“投喂”之后,我那颗当摆设的心脏突然就抽了一下,也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一个容器,一个可以把“孟柏”那些冗余复杂的,姑且可以称之为“爱”的感情丢进去的容器。

    既然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消失了,那我就去爱其他存在,爱一只非亲非故的小乌鸦,爱一群被沙漠困住的旅人,爱一群与冰雪为伍的雪山之民,只要他们给予我一点点信赖和仰慕,我就可以心安理得把他们当成我倾倒感情的容器,就像随风流浪的蒲公英找到了土壤。

    在万千容器中,阿蒙无疑是我最亲密的那一个,我向祂倾倒得也是最多的。历史,发明,著作,我为人时遇见的趣事,各个史前国家的文化习俗……祂像海绵吸水般好奇又欢欣地接受着一切,偶尔遇到我不愿意吐露的事物,比如汉语,祂还会萌生一点小情绪,但我也不怪祂,毕竟“越得不到越想要”的现象也挺司空见惯的。

    “既然祂的‘容量’这样大,那再多吐露一些也无妨”,怀着这样的想法,我决定将“孟柏”,将为人时的自己的一些事情告诉祂。

    在离开神弃遗民的祭奠现场后,我们回到那个姑且称之为“家”的地方,雕花蜡烛一根被点亮了摆在桌上,另一根放在博物架上做装饰,匠人在雕刻完毕后上了一层釉浆,让它看上去有种玻璃般顺滑的质感。

    “当然,倾听和‘孟柏’有关的一切是有代价的。”

    “什么代价?”

    “在我忘记自己是谁的时候提醒我。”

    “可你的记忆力一直很好。”

    阿蒙用探究的目光看着我,想要弄明白我这么说的缘由,自从“救赎蔷薇”那件事过后,祂一直都处在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格外敏感的状态。

    “不是记忆力的问题。”我这般说道,“是无常的命运总会把人折腾得面目全非。”

    “孟柏”的一生说长肯定长不过神话生物和高序列非凡者,但说短也有将近三十年,细细深究也有好多事可说——小到幼儿园跟哪个小朋友打了架,上学时被哪个老师罚了站,大到有哪个亲人离世,被哪个学生家长郑重感谢过。

    一时间我自己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索性让祂问,我来答。

    “那个首席讲话的时候,你想起了谁?”阿蒙问了第一个问题,祂怕是憋了好久。

    “我母亲。”

    “你父亲呢?”

    “他们去世的情形不太一样,我的心态也是不一样的。”

    在把吃非凡特性吃撑了的我从岩缝里拎出来后,为了稳定我的精神状态,Alex对我做了封印,让我维持在“序列3”这个有神性,有一定自保能力,但不怎么依赖锚点的层次,同时给我的记忆上了一把锁,我脑子里揣着的是十九岁之前的记忆,十九岁之后的则被祂锁了起来——祂以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的角度分析,这个节点的我心态最为积极向上,最有利于巩固精神状态。

    祂说得不错,那时我踌躇满志地走进心仪的大学,想着“大学四年一定要一开始就做得很好”,再加上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专业,所以各门科目都学得用心,上课时总是抢着坐第一排,各科老师都认得我,其中最相熟的是“英国文学史”的老师,我时常向他请教英文原著中无法拆解的句子,也和他成为了朋友。

    那时的我自认为称得上勤奋,却也不是事事都那么“勤奋”,在同宿舍的卷王为了能在申请奖学金时多加几分在各种赛事间窜来窜去,作为志愿者服务,竞选学生会干部的时候,我情愿和网上结识的戏剧爱好者组团去看音乐剧录播,或者在交流群里找一个同样闲着的人打羽毛球,又或者去校外的咖啡馆摸摸那几只养的油光水滑的品种猫。

    总而言之,劳逸结合,不必为柴米油盐发愁,更不知人生苦短。

    但命运一贯不讲道理,它并没有让这段安乐的日子持续太久。

    在某个下午,我在打完羽毛球休息的间歇拿起手机一看,发现有许多母亲打来的电话,而在我打算打回去的时候,一条短信跳了出来——

    “你爸出事了。”

    Alex在封锁记忆的时候是以这条短信为基准的,祂让我的记忆停在了收到这条短信的十二个小时前,那时我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沉入梦乡。

    “发生了什么?”阿蒙问道。

    “有个女的跳楼轻生,他刚好路过,被砸死了。”我知道自己的语气很冷漠,“她应该找个空旷点的地方。”

    “他是怎样的人?”

    在沉默了片刻后,阿蒙又问道。

    一个有很多朋友的人。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身边总是有很多我叫得出或叫不出名字的叔叔伯伯,大爷大娘,有的是同他切磋书法的笔友,有的是在工作上指点过他的前辈,有的是旅游时结识的客栈老板,公务员,银行家,医生,作家,老师……一个人认识很多人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跟每个人打交道的时候都显得无比热络,格外亲切,一聊就是一个小时,这点是我始终学不来的,在帝国的社交场,我呆了不到十分钟就想溜走。

    在他的葬礼上,来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他们面露痛惜,都用“飞来横祸”来形容这场意外,其中有不少是父亲的同事,他们都说他是个既正直又称职的人。

    正直,称职,负责,热情,乐于助人……

    我听着一个个前来悼唁的人诉说对父亲的印象,像上了发条一样机械地点头,脑子里浮现出来的是他教我握毛笔的画面,他教我写一个最基础的“横”,不厌其烦地说:“蚕头燕尾,”“左边低右边高”,“起笔轻收笔重”。一个和尚——他也是父亲生前认识的人,一边敲着木鱼一边诵经,他念他的《金刚经》,我喃我的写字要诀,蚕头燕尾,左边低右边高,起笔重收笔轻……循环往复,就像另一套经文。

    一个父亲教给儿子的事情有很多,可在那个守灵的晚上,我想的只是他教我怎么写“横”,我因为写不到他那么好看而撒气,他就用大手包着我颤巍巍的小手,带着我感受运笔的力道——说来奇妙,方才这纸张像泥泞地一样让我寸步难行,此刻却变得如大理石地板一样顺滑。

    两年后的三笔字考试我过得很顺利,别的同学还在艰难地描笔锋,我已经落完款,交了卷。

    生活总是有或大或小的遗憾,但只要以“做好他教给我的每一件事”为目标,遗憾带来的钝痛就会消去一些。

    日子还得接着过,十年后,母亲遇到了另一个同样因意外失去了配偶的男人,他比母亲年轻很多,带着一个正在读小学的儿子。兴许是因为同病相怜,他们在交往了一段时间后开始同居,我虽然不抱有“母亲非要守寡一辈子”那种旧观念,但我总觉得这人心思太多,不够宽容,有待观望。

    但每当我试探性地和母亲谈起这事,她就会拿另一件事来说教我。

    阿蒙很配合地问了一句:“什么事?”

    透特沉痛地说:“结婚。”

    虽然当时国家的政策是“晚婚晚育”,但对于一个二十九岁的大龄男青年来说,连女朋友都没有可太不正常了,她一度怀疑我是不是哪儿有问题,在她往更惊悚的方向猜测前,我赶紧声明自己是有过女朋友的。

    仅有两个,一个是在父亲过世的前一个月谈的,父亲去世后我没怎么跟她联系,于是她在礼貌地表示哀悼后顺势提出和平分手,然后和一个文学院的帅哥好上了;另一个是个交换生,大四谈的,她回去之后就变成了异地恋,但众所周知异地恋修成正果的可能性不大,那时我也忙着备战考研,回过神来她已经把我删了。

    我承认,没有在情人节那天祝她节日快乐是我不对,可好好的中国人为什么要过洋节?我七夕的时候也给她订了花的啊。

    “没了?”

    她在电话里问我,即便不开视频,我也能想象她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没了。”我补充了一句,“我现在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母亲冷笑了一声,每当我试图跟她说一些感性的东西时,她就会提出一些现实的问题。

    “你不结婚不生孩子没人给你养老怎么办?”她劈头盖脸地问,“请护工吗?现在的护工都可坏了!前两天还有个护工闷死老人的新闻!”

    “呃……”

    “还是说你指望你养的那只大狸子成精?别开玩笑了建国之后是不能成精的!”

    “我……”

    “难道你就没遇到一两个可以发展一下的女同事吗?!争点儿气啊!”

    “妈啊我们现在不兴办公室恋爱我还要备课挂了啊。”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挂掉了电话,那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会是我和她的最后一次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