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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汲左右一打量,估摸着自己追赶崔弃,不小心跑进人家后院花园里来了——本来嘛,这般大户人家,外院、内宅,必设门禁,有仆役把守;但正寝本来就在内宅啊,所以他一路跑过来,虽也曾见几名奴婢,却并没有人拦阻。
这花园中种了不少的杨柳,正当仲春,柳条青青,垂若丝带。此外各处还植满了花卉,半数都是春花,恰是烂漫盛放之时,见之使人精神不由自主地便是一畅。
然而李汲不禁腹诽:不愧是数百年的世家,还真是有钱啊!虽然绿植遮眼,不能一眼望尽整座花园,但大概齐估算一下,怕不比自家的宅邸还要大些?长安城内寸土寸金,崔光远犹能置起偌大产业,他钱都是打哪儿来的?
固然崔光远的寄禄是太子少保,从二品,俸料、禄米、职田、力役加起来,将近自己的十倍,可即便自己能够月入六七万钱吧,置办得起那么大的府第么?何况崔家还不仅仅这一所宅院。
这么大的地方,自己可往哪儿去找崔弃啊?况且还是别人家里,方才一时心急,不及考虑,拔腿猛追还则罢了,这既然把速度放慢下来了,还能够到处乱蹿么?
无计可施,只能先折回去见崔光远啦——也问问他,你究竟是怎么“好言相劝”崔弃的哪?是不是以主待奴,你觉得只要不疾言厉色,拍桌子瞪眼,就算“好言”了?
正待转过身去,原路返回,突然耳畔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李汲精神当即便是一振——找到了!随即却又紧张起来——小丫头哭了?看起来崔光远迫之过甚啊,别因此破坏了她对自己的好印象。
赶紧得去跟她说清楚,不是我要逼婚,是崔老头儿自家送上门来的……
循声而去,绕过几株杨柳,眼前豁然开朗,得见一片清澈的池塘,水面上还漂浮着团团莲叶……嗯,自己方才估算有误,这花园啊,足有三个自己家那么大!
池塘边上,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成一团,低垂着头,隐有抽噎声传出。李汲小心翼翼地缓步走过去——别吓着小丫头,好不容易寻着了,她若是再跑,恐怕就真追不上啦——只见崔弃面对池塘,蹲踞而坐,两手环抱双腿,面孔则埋在双膝之间。
李汲走到崔弃身边,小丫头身子微微一颤,貌似是察觉了——以她的素质,必定耳聪目明,虽在情绪剧烈波动之际,也不至于发现不了吧——但却并无逃去的迹象。于是李汲便大着胆子,盘腿在她身边坐下。
想要安慰几句吧,却偏偏无话可说。李汲不是没见过女人哭啊,但见崔弃落泪却还是头一回,深感手足无措。其实他本是个心思敏锐、口齿伶俐之人,但当此情境,颇有些患得患失,生怕说错一句话,便会彻底破坏了崔弃对自己的好印象。
但也不可能长时间这么沉默下去。崔弃跑掉还则罢了,自己乃是崔府之客,突然间不见了影踪,必定会派人来寻啊,到那时候,恐怕就没法再跟崔弃交谈,剖析自家心曲,以求取对方的谅解了。
因而先自痰咳一声,清清嗓子,然后柔声问道:“崔公……适才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崔弃维持着以手抱腿,以脸埋膝的姿势,却屁股一扭,平地转了九十度,把脊背亮给李汲。
李汲不由心惊,忙道:“不管崔公说了什么,都与我无干的。我对你的心意,你应该知晓,而你的志愿,也对我说起过,我是绝不会勉强于你的。只不过《户婚律》上有些胡乱规定,实不便硬性冒犯,咱们最好筹思一条两全之策……”
唐朝在法律上,大致分人为三等,一是官人,二是良人,三为贱人。所谓官人,主要指流内(有品级的)官员,在某些情况下,也兼及流外之官;良人是必须纳税服役的普通百姓;贱人则指官私奴婢,杂户、太常音声人等等。
《户婚律》明确规定,禁止良贱通婚,违者视其身份等差,分别判以杖刑或者徒刑。并且就严格意义上来说,即便是官人和良人之间,不同等级的贱人之间,也都不允许嫁娶。
当然啦,感情这玩意儿,往往不因身份而产生,且官人在触犯法律条文之后,也往往能够糊弄过关,不受惩处,因而《户婚律》上的很多规定,最终不过一纸空文罢了。只是身份若相隔太远,官人而娶奴婢为正妻,多半还是逃不过去的。
因此李汲过往才一开口试探崔弃,崔弃就表示不愿与人做妾——以她的身份,压根儿没想过可以当李汲的正室。也由此李汲虽然并不看重身份、等级,除非万不得已,也不打算以身试法,而一直在考虑一个两全其美之策。
最好的状况,就是崔光远不但释放崔弃,抑且愿意收她为义女,那跟李汲的身份就般配了。退一步,考虑另外找一名官员,请求收养崔弃,认作己女。不过这个人不好找啊,有谁愿意冒着家声被玷的风险,去收一名释奴为女呢?原本寄希望于康谦,老胡好歹挂着个试官呢,只可惜……
李汲正想要把自己的打算向崔弃和盘托出——不管能不能成,起码得让你知道我有在想啊,有在谋划此事啊。然而尚未开口,崔弃却将脑袋稍稍一抬,随即伸手抹了把眼泪,抽抽噎噎地低声说道:
“家、家主说,其实……其实他是我的生身之父……”
李汲闻言,当场就傻了——我靠这是什么神展开?大户人家伦理剧么?!
正要追问,忽听身后传来崔据的声音:“原来李长史在这里,崔……弃也在。家父还在寝内等候。”
崔光远命崔据兄事李汲,但崔据却仍不肯称字、称排行,反呼李汲的官职,明显心里是不乐意的。只是李汲这会儿没心情去关注这一细节,当即蹿将起来,转过头去问崔据:“崔公究竟与她说了些什么?什么……生身之父?”
崔据闻言,嘴角略略一抽,随即一拂衣袖道:“让她对你说吧……我先去侍奉家父,李长史也休要让家父久候了。”说着话,转身便走。
李汲不由得冷哼一声:“此人好生无礼。”
其实方才他震惊之下,言语举止也没什么礼貌,之所以背后刺崔据一句,其实是提醒小丫头:那家伙走了啊,你有什么话,赶紧跟我说……赶紧解释解释吧。
崔弃果然接话:“一个奴婢,竟要认作己妹,三公子自然是不乐意的……”
李汲转回身去,凝视着崔弃的背影:“他……你……我……咳咳,你是崔光远的私生女儿?从前未曾听你说起过啊。”
崔弃冷哼一声:“我也是才刚知道……”伸出右手来,朝身边地上轻轻一拍,似乎是示意李汲过来坐。
李汲暗喜,赶紧凑过去,老老实实盘腿坐下。崔弃这才低声解释道:“家主人说,我的生母……本是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爱妾,开元二十七年,家主为蜀州唐安县令,因事往成都拜谒章仇节帅,节帅爱之,使居府中,乃与家母私通……
“节帅知晓后大怒,乃将家主逐出府去,并拘禁家母。孰料家母已然有了身孕,随即生下一个女婴……家母难产而死,节帅乃命人将女婴送于家主,家主谎称是途中拾得,交予侍妾抚养……”
这个女婴,自然便是崔弃了。然而李汲听了崔弃的讲述,却本能地察觉出来,其中颇有不少疑点……想那章仇兼琼乃是一代名帅,管理整个剑南道,权势熏天,则崔光远与其侍妾私通,没道理仅仅逐出府去那么简单吧?
倘若章仇是个肚量小的,当场便可一封弹奏,罢免了崔光远的官职,不可能再放他回去治理唐安县;倘若章仇度量宽宏,则有可能干脆将侍妾奉送给崔光远——将妾送人,本是常事,甚至可以在士林中传为美谈的。
而不管是罢免崔光远,还是仅仅逐出,都说明章仇兼琼并不宽宏,内心嫉恨,那么既然如此,又为何要把崔弃再送还给崔光远呢?大可以留在府中为婢,甚至于直接溺杀了……
恐怕,崔光远在崔弃面前,是光捡好话在说吧?有可能章仇欲将侍妾奉送,崔光远却怕有损自家声名——美谈也是章仇的,不是他的——坚不肯受,故此章仇在大半年后,才会将女送还。
不过这都不重要——况且崔光远是必定不肯吐露真情的,章仇兼琼则死了好些年了,真相永不可知——重要的是,如今崔光远弥留之际,终于肯认小丫头啦,老子婚姻可协!
想到这里,李汲不自禁地,唇边微露出了一丝笑意。
谁想到小丫头恰在此时,侧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当即质问道:“我在哭泣,你却似乎很开心啊?”
李汲赶紧粉饰:“我是在为你开心啊,终于知道了生身之父是谁……却又为何哭泣?”
他不问还则罢了,问话才刚出口,崔弃猛然间柳眉一竖,大怒道:“我为何不哭?他这二十多年来,何曾当我是他的骨肉?!”
“这……”李汲被迫要为崔光远说好话了,“你也曾经说过,他待你不薄啊……终究来路不正,怕是不便对族中说起,便只好暂充婢女了……”
“若真是他的女儿,即便为婢,也当好生抚养,如何去与大盗为徒,学那些飞檐走壁之术,日夕驱策,高来低去,为他探听隐秘事?仅置我于洛阳掖庭,又与你二赴洛阳,难道毫无风险么?!”
李汲听得此言,不禁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