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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好大佛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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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亨其实有些中气不足,但还是努力高呼:“韦驮天何在?速来护驾。”

    李汲暗叹一声,却也不敢延挨,急忙迈步上前,并不施礼,只是将手中“金杵”望空一扬,口称:“奉佛旨,特来卫护唐朝天子、凡间圣人,助他平灭妖氛,安定社稷江山!”心里话说,这都谁编的词儿啊,好羞耻……

    李亨道:“有劳天王驾前引路。”

    于是李汲在中,马燧、秦寰左右伴随,率先而行,领着皇帝、皇后的辇驾,还有后面一大群腿着走的皇子、皇孙,绕过紫宸殿,出了紫宸门,直往中朝宣政殿而来。

    宣政殿前,百官罗列,满目朱紫。李汲来到百官面前止步,将金杵朝地上一顿,高呼道:“皇帝驾到,臣属恭迎!”

    他心中暗道,貌似自从李亨返回长安城之后,便借口身体不适,停了岁节的大朝,往日即便聚集百僚,也不过政事堂和几个重要部门的数十人而已,如今看眼前却不下三五百人。是不是因此使得殿前侍卫日益懈怠,遂至找不出一个嗓门足够大的人来喊话啊,所以李亨才特意点自己的将?

    这般“量才录用”,皇帝你还真是“贤明”啊……我呸!

    他喊完之后,百官便即山呼拜舞,李汲等人自然赶紧避过一旁,把身后的李亨、张皇后给亮出来。接下去,就该是“领导”致辞了,李汲也懒得去听,只是游目四顾,在百官之中,逐一搜寻熟悉的面孔。

    据说有少数官员或者反感皇帝佞佛,或者不赞成在上三殿玩儿COSPLAY,百般劝谏不从后,干脆称病,不肯来朝……不知道都有谁了?一个个望过去,宰相们倒都在,也包括了那个不肯党附李辅国的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崇文馆大学士萧华。

    宰相之后是各部尚书、侍郎,就中独少兵部尚书——因为李辅国就跟随在李亨身边,而没往朝臣堆里凑,这老阉对于自身的定位还是很准确的。

    六部尚书和实权侍郎,往往会受诏而入大内,出出进进的,李汲多半混了个脸熟,但他唯独对其中一人多瞧了两眼——那正是曾经在明凤门前呵斥过自己和刘希暹的户部侍郎兼御史中丞,领度支、铸钱、盐铁等使,相当于财政大臣的刘晏刘士安。

    再往后,人头太杂,也看不清楚,但李汲找来找去,不见某人身影——崔贻孙哪儿去了?

    崔祐甫字贻孙,乃是铁杆的皇太子党,目前担任中书舍人之职,理论上不至于站得太靠后……李适曾云,这位崔先生嫉恶如仇,性情耿介;崔光远也说过,他那族弟太过刚直,很难进入政事堂——估计是告病了吧。

    李亨说了几句话后,便与皇后一起退入宣政偏殿,除去礼服,换穿了常服,再出来与百官相见。既然是COSPLAY盛会嘛,当然不能搞得跟大朝会甚至于祭祀典礼那么庄重,就这么一会的功夫,殿内、殿外,好几拨和尚都已经开始放焰口了,诸多袅袅婷婷的“菩萨”也鱼贯而出,杂入群臣之间。

    很明显,不少朝臣虽有心理准备,却依旧满脸的尴尬。

    皇帝、皇后出来,与臣子同乐,一起观看焰口,聆听诵佛。李汲等人只是站在殿侧,就真跟泥塑木偶一般,不敢随意走动,只能冷眼旁观。

    瞧了一会儿,正敢无趣,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女声:“韦驮天,你这金杵却执错了。”

    李汲闻声回首,旋即领着马燧、秦寰一起躬身施礼:“见过宁国公主。”

    宁国公主就是曾经远嫁回纥的那一位,事实上也只有李汲见过其面,马燧、秦寰不过在旁学样,同声附和罢了。但宁国公主并非孤身一人前来,她身旁还并立着一位贵妇——只见宁国公主指着李汲,向那贵妇介绍道:“这便是我常与你说起的长源先生之弟李长卫了。”

    那贵妇上下打量李汲,微微而笑:“原来是陇右御蕃的李二郎,久仰大名了。”随即自报家门:“我是和政。”

    李汲闻言吃了一惊,急忙再次躬身:“见过和政公主。”其实心里却说,那你不是宁国公主的妹子吗?怎么瞧上去那么显老啊……我还当是皇帝的哪位嫔妃呢。

    和政公主应该比宁国公主小几岁,最多三十出头,然而虽饰浓妆,却难掩憔悴之色和眼角皱纹,且身材也相对矮胖些,不如宁国公主窈窕,乍一看得有四十好几啊。

    李适曾经提起过,和政公主虽然与宁国公主并非一母所生,关系却很亲密,当日逃离长安之时,和政公主竟然抛下自己三个亲生儿子,并夺走夫君柳潭之马,去救护宁国公主。李适还曾赞叹道:“孤这位皇姑精明强干,有男儿之志,可比国初的平阳公主……”可是李汲如今瞧着,外貌很柔弱的一名贵妇嘛,不但没有宁国公主水灵,抑且精神有些萎靡。

    难道是夫妇生活不和睦所致?或者产后抑郁?倒是忘记问了,她那仨儿子找回来没有……

    正在愣神,只听宁国公主重复了一遍最初的话语:“韦驮天,你这金杵却执错了。”

    “末吏本不信佛,还要向公主请教。”

    宁国公主笑道:“各方僧寺,往往造韦驮天之像以镇山门,而其金杵的执法却不尽相同。若立杵于肩,示其寺大也,可留云游之僧;若横杵当胸,示其寺中也,只斋僧一日;若柱杵于地,示其寺小也,不斋不留。”伸手朝侧面一指:“则请问韦驮天,以为此寺是大是小啊?”

    李汲随口答道:“若以大明宫而论,好大佛寺;若只这‘宣政寺’么,也不见得有多大。”

    和政公主闻言,当即面色一沉:“李汲不得妄言,须知祸从口出!”

    宁国公主急忙打圆场:“是我之失也,不怪长卫。”随即转移话题,问李汲:“长卫可婚娶了不成?”

    李汲心说怎么是个人就要问一遍啊……“未曾。”

    “须否我与绍介?”说着话瞥一眼和政公主:“河东柳氏如何?”

    李汲才要拒绝,和政公主却笑笑说:“若得李二郎为妹夫,是柳氏的福气,奈何……”眼神斜斜一转:“阿姊啊,有那个宝贝侄儿在,怕是二郎最终要娶的是崔氏之女呢。”

    李汲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李适疾趋而至,来向两位姑母行礼。三个人闲话几句家常,两位公主便又联袂而去,李适则稍稍凑近一些李汲,压低声音说道:“才得报,蜀中生乱……”

    梓州刺史段子璋,本是武将出身,曾护卫上皇李隆基西逃蜀中,就此而得掌一州,就理论上来说,他也属于应该被李亨替换掉的蜀中官僚。然而李亨清理全蜀,消除上皇的影响,自然不可能一蹙而就,相对而言,段子璋属于没啥后台,也无牵连,大可以放到最后再处理的那一批。

    奈何前任东川节度使李奂与段子璋不睦,多次上奏,请求罢免其职,此事颇为段子璋所知。恰好李亨命崔光远接掌东川,段子璋便利用新旧交替的机会,暗中招募兵马,寻机作乱。

    崔光远到东川不足半岁,段子璋感觉时机成熟,便悍然掀起了反旗,先是南下遂州,杀死了遂州刺史、虢王李巨……

    李汲听李适略述其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崔公难道是有引发……啊不,吸引叛乱的体质不成么?”李适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叹息:“崔光远却也倒霉……”

    李汲心说这倒也不错,估摸着崔光远还要打败仗,然后灰溜溜折返长安来,那我不就有机会跟他商量崔弃之事了么?尤其连续三任节度使,全都遇乱而归,估摸着李亨不会再将其外放了吧?他时乖命舛,宦途坎坷之际,多半不会一口回绝我的请求。

    嗯,是不是有点儿趁人之危啊?算了,不管了。

    可是固然不怕趁人之危,却怕趁国之危。蜀中也算是唐朝的重要粮仓之一,倘若因此大乱,那朝廷就更无余粮养兵、御寇了。尤其吐蕃人还可能趁机再侵西川,若那段子璋堕落到底,做了汉奸,怕是西川节度使严武遭受两面夹击,扛不住啊……

    便问李适:“朝廷做何应对之策?”

    李适转过脸去,目光扫过那些和尚、“菩萨”、“力士”,摇头道:“这般时候,谁敢将此事禀报圣人?圣寿之日,难道同时要办丧礼不成?”

    虢王李巨乃是高祖李渊的重孙,论辈分算李亨的叔父,虽说血统渐远,终究是世袭不替的藩王啊,如今遇害,难道朝廷能不为其发丧么?李亨正过生日和玩COSPLAY呢,谁敢在这个当口禀报噩耗,去触皇帝的霉头?

    “且,”李适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命崔光远、严武协同进剿而已,朝廷哪还能派得出兵马来?”

    李汲不由得转回头去,望一眼宏伟的宣政殿:“如此宣政殿,看着仍旧光鲜,其实梁椽多半虫蛀,门窗四面漏风,不定哪一日,便会如前日含元殿一般,崩其一角,甚至于更为不堪了……”

    李适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总须先等待些时日,积攒些钱粮,再加全面翻修——到那时候,长卫须助孤啊。”

    李汲心里却说,要崩不如早崩,我好找机会别杀一条道路出来;如今拖着残躯,病而不死,反倒更让人起急,抑且自己担心给老百姓造成更大伤害,也只能继续跟这体制里混着,暂时连裱糊窗纸都帮不大上忙……

    心情就此低落,尤其远远望见李亨一副虔诚向佛的臭德性,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好不容易才挨到COSPLAY……啊不,圣寿大典结束。

    可是吧,李亨的骚操作还没完哪!

    半个多月后的九月二十一日,李亨亲笔下制,说:“朕获守丕业,敢忘谦冲,欲垂范而自我,亦去华而就实……”

    从来帝王家为示尊崇,往往给祖宗上美称,而从武则天时代起,竟讽群臣给活着的皇帝加尊号(徽号),还堆砌好字眼儿,一代更比一代长。比方说武则天称“圣母神皇”,唐中宗称“应天神龙皇帝”,李隆基则从“开元圣文神武皇帝”,一直累加到“开元天地大宝圣文神武孝德证道皇帝”。

    嗯,目前那老头儿的尊号是“太上至道圣皇天帝”,李亨本人则是“乾元大圣光天文武孝感皇帝”。

    李亨大概是长期受到压制,终于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遂逐步推翻老爹的很多制度——当然啦,实的他不敢改,也改不动,只能从些虚的事情上下手,此前将郡改回为州,将“载”改回为年,便是例证。

    因而此番下制,直接把尊号制度给取消了——我也不叫什么“乾元大圣光天文武孝感”了,“何德以当之”?

    倘若仅仅如此,还算正常操作,但他随即又责备汉武帝,“饰以浮华,非前王之茂典,岂永代而作则”,把已经施行了八百多年的年号制度,一并废除——“自今以后,朕号唯称皇帝,其年号但称元年,去上元之号”,并以建子月(十一月)为岁首。

    从而本年就不再是上元二年了,而是“皇帝元年”,且再过两个月便将过年……

    群臣私下议论,都说皇帝这是要疯啊!自西汉以来,历朝历代皆用建寅,以每年的一月为岁首正月,这骤然改历,且不说老百姓不方便吧,各部门都须修订制度、更换文书,国家已然多事了,圣人还嫌咱们不够忙是吧?

    不少大臣都认为,这必定是那些和尚挑唆的,因为年号唯中国有之,天竺肯定没有,所以他们也不打算让中国再继续……就此谏章纷纭,奉劝皇帝远释宗而崇儒教,斥妖邪外道而用先王之法。然而李亨理都不理,反正躲在宫中,可以权当不知道。

    这段时间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蜀乱终于平了。

    且说段子璋在攻陷遂州,杀死李巨后,复又北上,攻占绵州,遂据三州之地,僭称梁王。朝廷下旨讨伐,崔光远与西川节度使严武合兵,不旬月便即收复绵州,处斩了段子璋。

    ——李汲觉得吧,大概纯是严武的功劳,崔光远不但不知兵,抑且才到东川不久,立足未稳,光凭他怎么可能取胜呢?

    很快便又有消息传来,侧面印证了李汲的猜想。因为崔光远根本就约束不了东川兵,遂至平叛的官军在绵州大肆掳掠,残杀平民数千人,涪水竟为之赤!包括严武在内,好几名地方官都具表弹劾,朝廷乃罢崔光远,而以郭英乂代之。

    老先生这回的节度使,又没做满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