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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伏阙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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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汲从前就常听李适提起过,说刘晏刘士安是个计相之才,因而今日酒席宴间转移话题,便向严庄详细问起此人的情况。严庄答道:“刘士安我是知道的,七岁便号神童,名满京畿,昔日也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但如今这个烂摊子,恐怕他也支撑不起来吧……”

    李汲不由得轻叹一声:“倘若国家财用不缺,十万军瞬息可集,平灭史思明,不为难也。即便只能维持,也须得先废了第五琦的钱法,否则大害民生,流毒无穷……”

    他倒是一语中的了,刘晏对国家财政进行梳理,并逐步改制,其中出台的第一条政策,就是变更钱法。

    刘晏没动乾元重宝,但提高了开元钱的价值,和重宝一般都以一当十——差不多比起开元极盛之时,物价也确实涨了得有十倍了——至于重轮钱,则从一当五十,降为一当三十。

    这同样是货币贬值,但对于民间盗铸,多少能够起到一定的遏制作用,使得物价上涨幅度稍稍减缓——在物资普遍不足的前提下,想降低哪怕只是稳定物价,即便刘晏再怎么能耐,也基本上是办不到的。

    于此同时,史思明却在辖区内铸大钱,以一当百,导致河北、幽燕地区,百物腾贵,物价飙升得比唐朝境内还凶。李汲听闻此事后,不禁慨叹:你们就比着烂吧,倒霉的都是老百姓啊!好在他本来就对史思明的治政能力不抱什么希望。

    只是由此判断,叛军的粮草物资,也不怎么够啊,还能长期在河南地区维持将近十万大军多久呢?或许只要今年风调雨顺,等到秋后,物资稍稍充裕一些了,唐军便有望发起全面反击。

    想想张巡、南霁云、雷万春等人在洛阳宫城吃苦,不知道还能不能撑上半年,而自己却在长安城内,说不上锦衣玉食,也三天两头地去平康坊吃酒……即便算是公事吧,亦感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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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初的时候,李汲生了一场不轻的病,青鸾请医生来家中诊治,说是“时疫”,给开了副方子。

    实话说,李汲并不怎么相信这年月的中医药……必须承认,作为传统经验医学,中医比同时期的欧洲、阿拉伯等地肯定要强得多了,奈何没有国家级别的教学和认证——话说为僧为道都还需要考度牒咧——天晓得请来的这位医生靠不靠谱啊。

    但也无法可想,终究“时疫”不是普通的伤风感冒,仅靠自身体格壮健、免疫力强就能扛得过去的,总不能讳疾忌医,完全不服药吧。被迫咬牙连喝了半个月的汤药,病势才逐渐好转起来。

    服药期间,根据医嘱,所食必须清淡,常以肉汤煮菜、熬粥,或者下面片儿吃,李汲深感人生无趣……但当病体稍瘳后,青鸾逐渐给他增添些肉食,或者向左邻右舍学来几道新菜奉上,他却依旧食欲不振。

    青鸾不由起急,常问李汲:“郎君究竟想吃些什么?不拘多少钱,妾都可去市买了来……”李汲一方面有些感动——你瞧,这么善于持家,甚至于稍稍有些吝啬的青鸾,为了我的口腹之欲和身心康健,竟连价钱都不在乎了;同时却也暗道:“我想吃蜀中荔枝、交趾榴莲、美洲的辣椒、黑龙江大马哈鱼……即便康老胡那般富豪,也压根儿没处掏摸去啊!”

    偶尔随口回复:“想吃炒菜。”

    青鸾诧异道:“炒菜又是何菜了?什么季节上市?”

    李汲不由得蹙眉:“长安城内,难道没有炒菜?”

    回想自己穿越以来,确实从未见过炒菜。唐人的烹饪手段很丰富,举凡炖、煮、蒸、炙、烧、煎、脍、炸、鲊、菹,等等,不下十数种,偏偏没有炒法——这不科学啊。

    李汲曾经从李栖筠那里借到过一部奇书,乃是北魏农学家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内文不但总结了很多农牧业知识,也兼及食品的加工、酿造、储藏甚至于烹调技术。李汲还记得,书中提到过两道菜,一是“炒鸡子法”,二是“鸭煎法”,都须炒制——你瞧,炒菜早就已经发明啦!

    除非古今文义不同,贾思勰所谓的“炒”,跟李汲所了解的“炒”,不是一码事儿。可是那两道菜,前者明确指出“麻油炒之,甚香美”,后者也说“炒令极熟,下椒姜末食之”,若不是锅中下热油,翻烹食物使熟的“炒”,还能是什么哪?

    没道理两百年前就有炒菜了,两百年后却失传啊。

    李汲兴致一起,当即对此事展开了一翻细致的调研。他首先问询来自于不同地区的熟人,以及吕妙真等,知不知道炒这种烹饪手法?闻者尽皆茫然,最终只有康老胡给提供了一条线索——

    “其非着油锅内,烹菜使熟,但用油较之煎法为少的技术么?吾家商旅中,似乎有人提起过此法,但具体来源于何方,却记不清了……”

    炒是中国独有的烹饪手法——当然是李汲穿来前那个中国——但受制于相关技术,并非从三皇五帝时代就一脉相传下来的。李汲分析,炒法产生有三大要素:一是火力旺盛并且稳定的炉灶,二是植物油榨取技术,三是凹形铁锅。

    李汲在长安宅邸中所用土灶,可以说是这年月比较先进的——相比老家汲县、颍阳,以及陇右——火力方面基本上可以满足需求。植物油——主要是麻油和菜籽油——也已普及,当世所谓煎法,多半煎素用荤油,煎荤则用素油。至于凹形铁锅,也不鲜见,只不过多数有足,并不符合李汲的要求罢了——技术上肯定没问题啊。

    那为什么没有炒法?或者说炒菜还不普及呢?

    或许跟唐人,最主要是以两京为核心的中原地区的唐人,吃鱼吃菜,多喜欢生食有关吧……

    实话说,李汲是真不感冒唐人津津乐道的鱼脍,因为内陆地区只有河鱼啊,淡水鱼虾生食,太容易感染寄生虫病啦——时人都忘了陈元龙是怎么死了的吧?

    由此李汲便跑去集市上寻找卖锅的铁匠,想要定制一口无足、双耳的铁锅——炒勺好解决,木制的就成——他从东市一直转到西市,没成想却竟然碰见了熟人。

    ——正是弩坊署内擅打兵器的那个广东蛮子“老黄”黄铁炫,自己那对“青莲四楞锏”便是请他打造的。

    李汲问老黄:“汝是兵器大匠,如何也来铸锅?”

    老黄苦笑道:“署中那点点俸禄,长安米贵,如何吃得饱啊……我有弟子打造炊具,因此闲时指点一二,或者助其贩卖,挣些零碎铜钱使费罢了。二郎千万帮忙遮掩,不要宣扬出去,恐遭上官责罚。”

    李汲笑笑:“我要打一口锅,做得好了,自然为你遮掩——放心,钱是少不了你的。”

    大体描述了一番形质,商定以百钱为值。果然三天之后,老黄便亲自端着一口锅,送上门来。李汲接过来,定睛一瞧,我靠竟然不是一口普通的铁锅,按这年月的标准,可以算是一口“钢锅”……

    老黄道:“我用了官中精铁,反复锤炼,二郎且看,可合用否?”

    李汲愕然问道:“我要你打一口锅,如何给我打了一顶钢盔出来!”

    老黄笑道:“既是二郎要用,说不定会带上战场,岂可不以精铁打造啊?原本将士的兜鍪,行军时便可以用来烹煮,与锅、釜之类,本是一体的……”

    李汲不禁摇头苦笑:“幸亏你未曾在其上镶金、嵌银、涂漆、加凤翅……”

    老黄正色答道:“若做锅予二郎充作兜鍪,是锅的价钱;若做兜鍪予二郎充作锅,则是兜鍪的价钱了!”

    李汲不占老黄的便宜,便将出两百钱来作为酬谢,青鸾虽然肉痛——天爷啊,一口径不过两尺的铁锅就要两百钱,我家迟早喝西北风——却也不敢拦阻。

    随即李汲便亲自下厨,先从最简单的开始,用菜籽油给自己炒了四枚鸡蛋,撒上葱花,连配三碗稻饭,吃了个肚圆。吃饱之后,摩挲着肚腹,一跃而起,仰天大笑道:“好了,我的病痊愈了!”

    病既痊愈,自然就得销假上班。翌日晨起入宫,坐衙判了一上午的公文——本来日常工作并不繁重,奈何积攒了大半个月,也足足好几摞啦,瞧着就眼晕……好在多数公文,马燧就能帮忙给解决喽,只有必须长史签字的,才特意留给李汲。

    午休时间,小兵呈上公家餐食,两荤两素、四菜一汤,外加三枚胡麻饼。才刚用罢,却听外间传来些喧嚣之声,李汲放下筷子,站起身来,好奇地出衙观瞧,却见不少卫兵扯着脖子,遥遥望向含元殿方向。李汲迈步过去,距离约莫半箭之地,只见含元殿阶陛前,十数名吏员簇拥着一名紫袍文官,作揖相劝,那文官却跪在地上,以拳擂地,正自大放悲声,嚎啕痛哭。

    以李汲的身份,也就只能到这儿了,不便凑近去看热闹,好在马燧很快便打听到了确实情况,跑来对他说:“是许卫尉……”

    李汲闻言吃了一惊,忙问:“许公因为何事,要来伏阙而哭啊?”

    马燧叹息道:“自然是为了身在洛阳宫城的张大夫了……”

    所谓“许卫尉”,就是指时任卫尉卿的许远许令威。昔与张巡共守睢阳,围城虽解,许远的身体也垮了,被迫挂个闲职,在长安城内客居养病。直到去年年底,身体稍健、精神稍振,才被复用为从三品的卫尉卿。

    李汲详细打听其中缘由,才知道不久之前,他还在病中的时候,从洛阳宫城快马奔来急使,恳请朝廷增援。根据张巡奏疏上所说,史思明命周挚反复攻打宫城,他凭坚而守,又寻隙反击,连挫敌势,前后斩首不下千余。但可惜军中存粮有限,即将告罄……故此不求增兵,只求输粮。

    宰相们商议,这给洛阳方面供应粮草之事,不是早就交给陕虢节度使了么?如今来瑱转为山南东道十州节度、观察、处置使,肩负陕虢重任的乃是卫伯玉,那便继续催促卫伯玉好了。

    来使见朝廷方面依旧在踢皮球,不肯给准话,便去登门拜访昔日的老上司许远。于是许远上奏,一陈陕虢等州也无余粮,二陈张巡多次遣使去陕州催粮,却为鱼朝恩所阻……

    李汲听到这里,不由得瞠目切齿,扼腕大骂道:“鱼朝恩这罔顾社稷、辜负君恩的狗贼,异日我必格杀此僚!”

    马燧赶紧伸手来捂李汲的嘴:“长卫,慎言啊!”旋即又压低声音说道:“其实也不能全怪鱼军容,他手中也无余粮,且即便有,亦难资供洛阳——史贼必遣重兵扼守西方要道,岂是容易得过的?”

    这确实是说得过去的理由,因此许远反复陈奏,政事堂却拿不出什么方案来解决问题。随即许远便聚集了一些朝中友朋,商议此事,说:“我不知兵,但知军中无粮必乱,即便不乱,亦无战力。委实不忍昔日睢阳之事,复见于今之洛阳——则欲救张大夫,诸君可有良策教我否?”

    有人就说了:“今之洛阳宫城,守且无益啊,不如请张大夫弃守撤归……”

    昔日张巡起意固守洛阳宫城,在上奏中也曾详细阐述过自己的理由:其一,史思明不能全得洛阳,便不敢在河南地区分兵四掠,便于河阳的李光弼、陕州的来瑱等人,有一段稳定局势,构筑防线的时间。其二,宫城在手,则东都不为全失,不会大损朝廷威望,亦可免民心士气的蹉跌、靡沮。

    其实还有第三个理由,张巡只对李汲稍稍透露过一二,那就是:东都若陷,在政治上失分太多啦,皇帝很可能因此而生出急躁之心,在时机尚不成熟的前提下,便强令李光弼发起反击——好比当年那一位,强令高仙芝、封常清规复洛阳,以及强令哥舒翰出潼关一般,恐怕会使得大局彻底糜烂!

    李汲当时的反应:嗯,这种昏招,那混蛋皇帝确实有可能做得出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跟他爹确实是一路货色,难兄难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