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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下衙后返家,魏颢再次登门,前来答谢李汲的恩惠。此际金榜已放,李汲便问他前程,魏颢回答说:“忝居乙榜第三。”
李汲心说皇帝这小气的,敢情才给提了一个名次啊。
唐朝进士科分甲乙丙丁四榜,但未必年年都有甲榜,往往以乙科为首,其中第一名称“状首”、“状头”,二三名并皆尊贵——就理论上来说,最清流的正字、校书等职,只从前三名中遴选。所以李亨虽然才把魏颢提了一名,对于其人前程,却影响颇为深远了。
魏颢自然不清楚其中曲直,只知道是李汲把自己救出的神策军私牢,因此上门道谢。但交谈之中,李汲发现对方最感念的,反倒是自己无意中收起了那一摞李白诗稿。
李汲问魏颢:“诗稿我已献于圣人,可肯归还足下么?”
魏颢点头:“颢亦因此得以陛见,圣人细询颢与太白先生的交情,勉颢将先生诗文,尽数集结成册。诗稿尚在禁中,圣人要先抄录一份……”
李汲趁机提出要求:“待禁中赐还,我亦恳请抄阅。”魏颢自然满口应允。
隔过一天,正好是休沐之期,李汲便往李栖筠府上来拜访。李栖筠长子李老彭迎入,来到正堂门口,就见李栖筠与李寡言二人并肩站在门前等候。李汲才要行礼,李栖筠先笑着说:“禁暴乱于初萌,救魏颢于缧绁——长卫啊,你在都中的声望从此更隆了!”
李汲苦笑道:“非我所愿也,只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李栖筠当即颔首,并且正色道:“我也怕你自矜己功,从此骄傲,不再提防小人暗算,既然你已有所警醒,那便不必我多言了。”摆手请李汲登堂。
李栖筠总共有三个儿子,长子李老彭是青年时所生,次子早夭,不久前又得第三子,年方三岁,才刚从老家接过来,便也命人抱出,使与李汲相见。李汲问:“可曾取了大名么?”李栖筠回答道:“李吉甫。”
李汲心说你还真直白,老大叫“老彭”,望其寿,老幺叫“吉甫”,望其祥——我还当你这么有学问的人,给儿子起名会更讲究一些,不定从故纸堆哪个犄角旮旯里挑字眼儿呢,结果全是大俗词儿。
下人抱走李吉甫后,李汲便向李栖筠道谢:“全赖叔父等上奏,请彻查神策军不法事,圣人乃使郭司徒、吕侍郎整顿禁军,侄儿因此得以升职。”
李栖筠摆摆手:“这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长安百姓。”可是他虽已说过“不必多言”,却还是忍不住提点李汲几句:“然你虽得了百姓颂扬,却恐从此恶了神策……”
李汲说您不必担心——“我与神策军将,颇有旧谊,同守禁中后也常往来,不至于就此翻脸。且那几个获罪被逐的,前两日亦手写荐书,送他们去陇右齐王幕中听用。”
李栖筠颔首道:“如此最好。”顿了一顿,却又说:“然而因为你的举发,啖庭瑶去职,诚恐宫中阉宦,可能嫉恨你啊……”
李汲默然不语。实话说他暂时还不怕得罪那票阉人,因为目前第一掌权的宦官李辅国暂时是友非敌,而第二掌权的宦官鱼朝恩……他都想弄死我呢,我还有闲功夫担心别的小字辈吗?
旋听李栖筠长叹一声:“今阉宦不但弄权擅政,亦且徐徐插手军中,实在令人忧心啊。鱼朝恩等久监诸军于外,还则罢了,竟连禁军,圣人都放心给宦官执掌。况且李辅国……”偏过头来,问李汲:“你知道郭司徒整顿禁军前,先去见了李辅国么?”
李汲闻言不禁愕然:“这却不知。”
李栖筠苦笑道:“四方节度,半出李辅国门下,其他那些,也都卑辞厚币,逢迎李辅国,或许……只有齐王不算李辅国一党了。如此下去,国家如何得好啊?”
李汲笑一笑,安慰李栖筠道:“叔父勿忧。昔汉灵帝建西园军,立八校尉,以蹇硕为尊;然灵帝驾崩后,蹇硕顷刻授首,袁、曹等但听命大将军何进,乃有青琐门之变。李辅国终究未经战阵,岂能真得诸道节度之心?”
李栖筠听罢,稍稍一愣,随即摇头道:“长卫所言,虽有道理,奈何诸道节度,不全是读书之人哪。”后汉的“西园八校尉”,除了一个蹇硕是宦官外,如曹操、袁绍、鲍鸿、赵融等,全是士大夫啊,士大夫自然识大义,懂道理;可如今四方节度使,半数都是纯粹的武夫……好比说郭子仪、李光弼。
李汲心说你这就是重文轻武的思路了——也对,李栖筠虽然也曾入过幕,故主封常清只算半拉读书人,终究他本人是士人啊,还是世家出身,屁股坐哪儿一目了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跟李栖筠辩论,便笑笑说:“阉竖之官,古今宜有,但世主不当假之权宠,使至于此。既治其罪,当诛元恶,一狱吏足矣……”
——这是背诵的王沈所著《魏书》上所记,曹操反对召外兵对付十常侍之言。
李栖筠摇摇头:“长卫不可太过轻忽啊,我知道你与那鱼朝恩有仇,若不着意防范,怕是终不免于毒手……”想想这个话题实在沉重,便即岔开了去:“看起来,长卫近日读书,颇有所得。”
李汲心说《魏书》?那我上辈子就熟读啦,还不象你们这条时间线上,《魏书》散逸,只能从《三国志》裴疏中寻见片语只字……
旋听李栖筠问道:“倘若我没有记错,长卫是开元二十七年生人,今年应该二十二岁……”
李汲答道:“尚未庆生,还只有二十一。”
“也不小了,”李栖筠笑着问道,“前日与你说起过的婚姻之事,不知道可有合适的门户了么?”
李汲脸上肌肉稍稍一抽,急忙回答:“还早,还早……”
李栖筠道:“也不早了,令兄长源娶妻,是在二十岁整。且你又已纳了妾,则内帏岂可久虚啊?”
李汲随口问道:“不知叔父是何龄娶妇的?”
李栖筠痰咳了一声,不接李汲的话茬儿,只是自顾自正色说道:“目下倒有一门好亲事,长卫若是有意……”
李汲虽然压根儿也没有相亲的意思,却也忍不住开口问道:“是什么人家?”能请动你向我提亲的,或者是你主动起意给我介绍的,应该也是高门显宦、达官贵人吧?不妨听听是谁家小娘了?
“杨阁老有女,年将二八……”
李汲微微一皱眉头,旁边儿李寡言会意,便插嘴解释说:“叔父所言,乃是中书舍人杨公讳绾,年长叔父一岁——那可是系出弘农的名门啊!”
哦,杨绾——李汲点一点头,意思我知道了。
他既守禁中,常见百官出入,并且闲来无事,对于朝臣的大致履历,乃至逸闻雅事,也都有所风闻。
那杨绾出身弘农杨氏原武房,天宝年间中进士,补为太子正字,其后又制科取中,升为右拾遗。安史乱起,他“披榛求食”,从李亨于灵武,就此得到重用,从起居舍人一直升迁为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虽仅正五品,却在省内掌制诰之权,相当于部门秘书长,常被目为宰相之副,杨绾任此职后,即被敬称为“阁老”——“阁”是因为中书省曾一度改称“凤阁”,“老”是因其年长,并且资历深厚。
按照不成文的旧例,公家杂料钱,五分之四都归“阁老”,但杨绾却认为同做舍人,品秩相等,没道理我因为年长几岁就多使钱啊,因此公平分配,赢得一时美誉——这种雅谈,向来都传得最快了。
李汲暗自思忖,究竟这是杨绾的本意啊,还是李栖筠的想法呢?终究杨绾历任清流,将来宰相有份,而自己出身的赵郡李氏虽然门户也高,终究我没中过进士啊,非循正途入仕,一般情况下,是会被杨绾,甚至于李栖筠之流鄙视的。那杨老儿主动贴上来,究竟有何图谋?
他确实见过杨绾,但此前并没有任何来往,共同点只有一个,就是跟李栖筠熟……当即问道:“杨阁老如何会瞧得上小侄?”
李栖筠笑道:“阁老雅量高致,夙行方正,常恨近年中式者,多庸碌谄媚之辈,不能匡正天子,维护社稷。前日听闻你揭发神策军不法事,乃赞叹道:‘不想武夫之中,倒有刚直之士。’我提醒他:‘李汲我族侄也,实为文职。’阁老遂云:‘似此堪为佳婿。’”
李汲听了这些话,不由得对杨绾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好印象。可是好印象归好印象,将来有机会可以接触一下,甚至可以忘年为交,但还真不必要求来当自己老丈人……尤其他心里还挂念着别的女人呢,怎么可能答应李栖筠的说媒呢?
绞尽脑汁、费尽唇舌,好不容易才将此事婉拒了。等到出了李府,李汲不由得长叹一声,心说:老崔啊,你也该返回长安来了吧……
崔光远已然平定了荆襄之乱,即将返京之事,他也是才听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