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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金銮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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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汲与刘希暹正在禁中厮打,才刚交手一个回合,未分胜负,便听身旁有人厉声呵斥道:“宫禁之中,国家重地,汝等焉敢无状厮打?要造反么?!”

    李汲听闻此言,本能地就把手给松开了,刘希暹同样连连撤步,避至一旁。二人几乎同时朝向发声之处望去,只见说话的是名文官,身穿紫袍,雁行暗纹,束十三銙金玉带,腰间一侧插着笏版,一侧挂饰金鱼袋。此人五十上下年纪,长长的一张马脸,面色黧黑,颔下须硬如戟,正自怒目圆睁,瞪视此处。

    李、刘二人见是位三品以上高官——话说最近赐紫的虽然不少,那起码也得四品了——俱都被迫叉手,躬身施礼。对方冷哼一声:“果然禁军跋扈,乃有昔日马嵬之变——今使内宦统领,不想仍是怙恶不悛!”说着话,又再狠狠地瞪一眼刘希暹,这才迈开大步,昂扬向北而去。

    刘希暹心里这个郁闷啊——我们俩打架,你光瞪我干啥?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虽然李汲明显品位比刘希暹低,颇有犯上之嫌,他终究是文官服色……

    随即李、刘二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脱口而出:“这位是谁?”

    英武、神策两军守备禁中,朝臣们出出进进的,差不多全都脸熟——即便是远远望见过——偏偏就不识得此人。难道是才刚从外地奉召而回的么?这究竟是谁了?

    随即二人又再怒目对瞪,可是刘希暹不敢再动手了,李汲也不打算跟他拚——就刘希暹的本事,估计自己不使全力,未必能胜,而若使全力……真要打出个好歹来,事儿就闹太大啦。旋即刘希暹恶狠狠地道:“可肯随我往宫外去,觅地一较短长么?”

    李汲冷哼一声:“刘都虞候,那位大佬不论是谁,此刻进宫,必是受了圣人传唤。你以为,他在圣人面前,会只字不提适才之所见么?”

    刘希暹听闻此言,有如被当头浇了一桶凉水,不禁面色大变,气势当场就萎了……只是强撑着不倒架,还戟指李汲:“此事未了,我绝不与汝干休!”随即匆促转身,便朝神策军衙署方向跑去。

    李汲也赶紧返回英武军衙署来,才进门,便跟正往外走的窦文场、霍仙鸣撞个正着。看二宦的神情,三分惊愕,七分恐慌,随即纷纷责怪:“长卫,你此番却孟浪了……”

    李汲一摆手:“孟浪与否,且再说。难道二位不该赶紧进宫,去寻王军容么?此事曲直,结果如何,全看是王军容还是啖庭瑶,先去圣人驾前告状啊!”

    窦、霍二人忙道:“对,对,你说得对。”便欲疾奔出衙。马燧这才从二人身后迈步现身出来,沉声对李汲说:“那些人,都暂押在堂上,你我须急取口供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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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天子李亨独坐在金銮殿内。

    金銮殿位于大明宫内朝的西部,在延英殿北、太液池西南岸。昔年挖掘太液池,在其西南侧堆土成山,号“金銮坡”,坡顶便是宫中规模最大的别殿群——麟德殿;而金銮殿在半坡之上,其东北方向再无别楼,可以凭高眺远,将太液池的胜景一览无余。

    然而此时此刻,李亨却毫无饱览太液美景的雅兴。他身穿赭黄色便袍,黑纱幞头才刚摘下,撇在一旁,踞于榻上,一足横摆,一膝支起,即在榻上、膝上,摊开数十张稿纸——

    这便是李汲通过王驾鹤献上的,那摞太白诗稿了。

    其中不少诗文,李亨不但读过,抑且还能背诵,也有一些,他今日方才得见。回想当初还做太子的时候,如今的上皇,昔日的开元圣文神武皇帝,任命李白为翰林供奉,时常召至驾前,命题行文。那个时候,上皇已经很老了,每天身边带着的不是杨贵妃,就是高力士,等闲不愿太子随行。但每次李白做了诗文,李亨都要厚赂高力士等宦官,请求抄录了来诵读。

    在李白笔下,除了那些《清平调》之类的应景之作外,还有我唐大好河山,有汹涌的黄河、浩渺的长江,有蜀道绝险、庐山奇秀,有凤凰高台、黄鹤古楼……使得蜷屈在十六王宅内,有如笼中鸟一般的李亨,仿佛插上想象的翅膀,可以在晴空中自在翱翔……

    那段孤清并且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慰藉委实不多,而李白的诗文,便占有相当大的比重。

    当时肯定想不到啊,竟会天翻地覆,一至今日,自己历经坎坷,艰难搏杀,终得入主大明宫,但却再也见不到李白了。

    李亨自然知道李白的行踪。那位被称为“谪仙人”的才子,心比天高,却偏偏昧于大势,叛乱初起,他不但不投效自己于灵武,也不追随上皇于蜀中,而竟然跑去依附了永王李璘,导致最终锒铛入狱,成为阶下囚。当日李亨在接到宣城郡太守、江南西道采访使宋若思所上请赦李白的表章之时,他是极为恼恨的,他仿佛遭受了被偶像背叛的难以名状的羞辱,当场批示,不赦李白之罪,按律,将之远流夜郎。

    ——你去过的地方很多啊,当我被囚天家牢笼之时,你却能够仗剑遨游,四海恣行……但你还没有去过西南烟瘴之地吧?不如且去,看看是否会有特别的诗篇留下了。

    然而李白终究没能真的抵达夜郎郡——去岁关中大旱,河南当贼,李亨乃下大赦之诏,将死刑改流,流者赦免。据说李白半途遇赦,遂沿江而下,折返宣城……宋若思上回的奏章中,还抄录了李白的新作——《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天地翻覆、世事变迁,然而其人尚在,文采犹然……太白先生今年,或将六旬了吧?实在难以将那些昂扬恣肆的佳作,与一垂老之人联系起来啊。是不是召他回朝,重入翰林,使自己可以再次一近尊颜呢?否则,怕会留下永远的遗憾……

    李亨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偶有一丝自责,淡淡泛上心头。然而他的思绪,更主要是难得的莫名的感伤,却被一名内侍的启奏声给打断了:“告大家,啖庭瑶在外请谒。”

    李亨没好气地一抖手中诗稿:“不见!轰回去自省!”

    内侍连声称诺,才待退下,却又被李亨叫住了:“召李汲来见朕。并往礼部问姚子彦,今春举子,有没有一个……”

    低下头去,翻捡一下诗稿,很快便找到了那段话:“颢始名万,次名炎,万之日,不远命驾江东访白……颢平生自负,人或为狂,白相见泯合,有赠之作,谓余‘尔后必著大名于天下,无忘老夫与明月奴。’因尽出其文,命颢为集……”

    ——“……有没有一个叫魏颢的,是否取中,速速归报朕知。”

    内侍领命而去,时候不大,便报李汲在殿外请谒。李亨随手将诗稿归拢,至于案头,又拾起幞头来,端端正正,戴在头上,这才吩咐:“唤他进来。”

    李汲穿着公服——自然不带双锏——躬身而入,跪地施礼。李亨右手稍稍一抬:“平身吧,且坐。”于是内侍端过一张蒲团来,摆在御榻侧方。

    李汲才刚坐稳,李亨便问:“自定安行在时,你随长源搬出禁中,至今已有三载了吧?”

    “尚不足三载,两岁七个月而已,未能拜谒圣颜。”

    李亨微微一笑:“也不短了。朕政事倥偬,身体又常不适,虽知你供奉英武军,却无暇召见,一叙别情——你今与长源还有书信往来么?他修仙可有所成啊?”

    李亨在打量李汲,李汲也用眼角瞥着李亨。他感觉比起当日在定安时,这皇帝老子又更胖了一些啊,但很明显多出的来都是儾肉;虽然面色红润,但天气尚寒,这金銮殿里也没生火炉,李亨双颊泛红得很不正常……

    看起来,外间传说,皇帝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发烧,遂将政务一以委之李辅国——空穴来风,不为无因哪。

    耳听李亨问起李泌来,李汲便叉手回禀道:“确有书信往来,但相隔悬远,鱼雁难通,二载之间,也只得了家兄两封回书而已。书文简约,多述家人近况,于其自身,却少着墨,也不知道修炼之道,究竟走到哪一步了……”

    李汲每回去信,全都连篇累牍,把自己的遭遇、朝中动向、沙场胜负,不厌其烦地记录在内,希望李泌能够给些意见。虽说山水迢递,等接到回信起码得在半年以上,即便李汲真能安坐茅庐便知天下三分,他的建议也必过于延迟,起不到什么作用了,但起码也可资参考不是?

    谁想李泌的回信却很简单,主要篇幅都用来介绍家人状况,于政务、军事绝不置一词,顶多勉励李汲几句罢了。至于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修炼程度,更是提都不提。

    听了李汲的话,李亨不由喟叹一声:“朕对不起长源啊……昔日长源坚决辞去,是以为烽烟将定,社稷将安,他忌惮流言,不愿再立朝中。谁想两年时光匆匆而过,安庆绪虽死,史思明复叛,官军却又连遭败绩……倘若长源还在,何至于此?”

    李汲心说算了吧,你对李泌态度是挺好,但还远不到言听计从的地步。尤其两京陷落、坎坷流离之际,你心是慌的,多少还肯听几句谏言;等到两京规复、稳坐大明,你还能分得清好赖话吗?从来亲贤远小、纳谏却谗,那都是紧密联系的两端,不可能一君王能用李辅国、鱼朝恩之流奸邪,还能同时信赖李泌之类贤臣啊。别的不提,你肯始终不渝地信赖郭子仪吗,信赖张镐吗?若能办到,正不必李泌在,这社稷早就粗定了!

    但他也只敢腹诽,而不便将这些话明宣于口。其实李汲内心之中深恶李亨,当隔着十万八千里的时候,听说混蛋皇帝又出昏招了,时常会琢磨:我不如将那厮一刀子捅了算了!然而当正面与李亨相对,距离不过五步时,即便身上没啥兵器吧,就李亨这倒霉模样,孱弱体格,估摸着扑上去掐都能掐死了他,李汲却又不敢动手了。

    一来觉得我大好男儿,跟个混蛋皇帝同归于尽,不值当的;二则大乱未息,宫中真起什么惊变,怕会引发更大的动荡。别的不说,消息传到前线,唐军必然大溃啊,则南霁云、雷万春等,说不定要被自己害死……

    再者说了,张皇后还在大明宫内,李豫却远在太极宫中,李适在百孙邸,真要是这会儿把李亨弄死,估摸着偷笑,可以趁机攫取权柄的,只有张皇后!

    然而李汲却也不打算附和李亨的诳言,只能垂首静听,不做回应。李亨则顿了一顿,又问:“朕也曾命衡州官府,为长源在衡山上起道观,助其清修,但得回报,他却不肯居于观内,而要深入山中,不知何故啊?难道是有埋怨朕的意思么?”

    李汲这回不能再置若罔闻了,急忙分辩道:“臣昔日护送家兄前往衡山,却遭逢刺客,此事已禀皇太子与奉节郡王。家兄因此不敢居于官修的道观内,以免形迹为人所知……”

    李亨将身子略略朝前一倾,问道:“朕亦使州县勘察此事,缉拿刺客,惜乎无果——你当日就在长源身边,可知道那刺客是谁人所遣么?安庆绪,还是史思明?”

    李汲心说当时周挚可能已经投了史思明,但计算时间和路程,也说不定是此前仍仕安庆绪时下的指令,这我可说不准啊。然而想了一想,他却回复道:“叛贼固恨家兄,然朝中亦未必无嫉妒者,此家兄之所以不肯久留也。”

    李泌“夜抱九仙骨,朝披一品衣”,孤身入朝,无根基,无党朋,那些旧日官僚怎么可能容得下他?昔在行在,就有不少弹劾的奏章送入宫中,有质疑其能力的,有质疑其操行的,最多的则是劝谏天子不要绕过正常升晋渠道,轻易任用倖进……包括李辅国、鱼朝恩在内,当面“长源先生”长,“长源先生”短,恭敬得不得了,背后谁不盼望李泌垮台?

    李亨信用李泌,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李泌在朝中并无根基,也无党援,方便制约——说白了,跟重用宦官是同样心理。而也正因如此,李泌才非走不可,否则必为群小所谮,将来绝对没有好下场。

    并且李汲估摸着,李泌大概也是逐渐看清楚了李亨的为人,知道这已经不是昔日禁闭东宫的忠厚太子了,过往的交情,不可久恃啊。故此,趁着两京规复,形势转好,我还是赶紧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