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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糖衣炮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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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谦吩咐仆役:“对店家说,回纥人想哭,便由得彼等哭,便剺面也不妨事——我唐最讲忠孝礼仪,则人家痛悼尊长之殁,岂能不近人情,强要劝止啊?至于惊了其他客人,逐一说明原委,并且致歉便可。大不了,酒钱折半好了。”

    仆役应命去了。康谦这才转回脸来,朝向李汲,抱歉地笑笑:“今日时辰不好,坏了二郎的雅兴,老朽有罪——来,二郎再吃一杯酒,权当老朽致歉了。”

    李汲笑道:“此非先生的过错,何必致歉?先生处理得很是妥当,休说回纥是友邦,便吐蕃赞普死了,也没有不让吐蕃人哭的道理啊。”

    顿了一顿,旋即问道:“先生可懂得回纥的风俗么?”

    康谦点头道:“我家也有商队,常往回纥,则只有熟悉了当地风俗,才能顺利通商啊。二郎可是要问‘剺面’之俗么?此乃是……”

    李汲笑着摆摆手,不失礼貌地打断康谦的话:“‘剺面’之俗,史书有载,匈奴、突厥俱都如此,我是知道的。但听说匈奴、突厥旧俗,首领既殁,传位其子,则新首领会烝其庶母,回纥也是一样么?”

    草原民族旧俗,父亲去世后,儿子不但继承他的财产,也会继承父亲的女人,除了自家亲娘外,父妻亦为儿妻,父妾亦为儿妾。这种行为,中国人称之为“烝”,被认为是大违礼法之事,禽畜不如——所以相关的词汇有烝淫、烝报、烝乱等等,全都不是好话。

    只是这种行为,即便在中国也不能彻底禁绝,甚至于唐高宗李治就“烝其庶母”,娶了老爹李世民的才人武媚,也就是后来的则天顺圣皇后……所以才会有人骂李家“胡气不除”。但其实吧,这真跟胡俗没啥关系,陇西李氏即便曾经一度胡化,建国之后崇儒向道,旧习惯也早就丢干净啦,这纯粹是李治个人的脑抽。

    但这种习俗,在草原游牧民族中却是很盛行的,主要是为了延续后嗣,人才不管什么周礼,不论什么辈分呢。

    好比说王昭君远嫁匈奴呼韩邪单于,相伴三载,生下儿子伊屠智伢师。等到呼韩邪去世,长子复株累单于继位,王昭君上书请归,汉成帝却命她“从胡俗”,于是她只能改嫁复株累单于为阏氏(单于正妻),相伴十一年,又生二女。

    所以李汲琢磨着,英武可汗去世后,可汗之位多半会落到他小儿子,也是如今的太子移地健手中,则宁国公主需要不需要改嫁移地健,就此开始她的第四段婚姻呢?开口向康谦请问。康谦却道:

    “回纥的风俗,固然很多沿袭突厥,但差异也是很大的,况乎古老的匈奴呢,完全是两码事了。回纥部族众多,也有不少惯例烝其庶母,但至于可汗所出的药罗葛氏,却流行殉葬——可汗既殁,妻妾有子女的,依其子女,无子女的,一律殉葬。”

    李汲闻言,不由得面色大变,“噌”地便跳将起来。

    他心说半年前我去回纥牙帐,看宁国公主便没有怀孕的迹象啊,老可汗打那时候就堕马不起,估计也没啥力气睡女人了,则十有八九,宁国公主并无所出。那么按照回纥的旧习,难道她必须得给英武可汗殉葬不成么?!

    康谦原本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但见李汲突然间眉毛立起来了,眼珠瞪得溜圆,陡然跳起,表情又似惊骇,又似恼恨,这胡人年老成精,也当即反应过来——“宁国公主!”

    随即有些犹豫地说道:“终究是圣人向来宝爱的公主,回纥人不至于命她殉葬吧……”

    李汲心说宝爱个屁!真要宝爱,就不会把她远嫁回纥啦。李亨那混蛋表面忠厚,其实天性凉薄,老子敢囚,儿子肯杀,难道还会舍不得一个女儿么?

    也不接康谦的话,只是沉吟不语。

    康谦当然不清楚李汲跟宁国公主是有过数面之缘的,还自以为能够理解李汲的担忧呢。终究老胡数代居住在中原,又领过唐朝的官职,则不管别人投过来什么眼光,他是把自己当做纯粹的唐人的。则站在一个普通唐人的立场上,我家公主,不管有什么理由,从什么风俗,也不能让外族随便欺辱啊,况乎勒令去死?

    这死的是唐家公主,丢的是全体唐人的脸面哪!

    尤其李二郎曾在陇右悍御蕃贼,那必定是忠君的,爱唐的。康谦虽然不明白“民族主义”为何物,也本能地觉得,李二郎身上民族主义情绪,必定比一般人浓厚。则他听说宁国公主有可能要殉回纥可汗,怎可能不又惊又怒啊?

    老胡的猜想,虽不中的,亦不甚远——李汲本人并不认同封建王朝,对于君权毫无敬畏之心,什么忠君爱唐,纯属扯淡,但他也自然而然地会遵从这年月一般唐人的思路,把李唐皇家当作是国家政权的代表。则我中国的君王,要杀也得自家革命群众来杀啊,要辱也得自家革命群众来辱啊,啥时候轮得到外族了?真正是奇耻大辱!

    虽说李唐皇室早就被人啐了一脸唾沫了,当初李亨允许回纥兵劫掠两京,难道就不是耻辱吗?既是国家的耻辱、百姓的耻辱,同时也是你们老李家的耻辱哪!李亨唾面自干的软蛋性格,李汲心底里也不知道骂了多少回了。

    所以说,倘若李亨本人被外族所辱,甚至于被外族所杀,李汲在深感国耻的同时,说不定还会稍稍窃喜。但也就到李亨为止了,顶多再加上那个老而不死,如今等若囚徒的上皇李隆基,李汲是绝不能容忍外族欺辱其他皇室成员的,比方说李豫、李倓、李适,自然也包括了宁国公主。

    尤其宁国公主他见过啊,正所谓“见牛而未见羊也”——我认识的人,还是那么可怜,命难自主,被当作政治工具的一位公主,当初远嫁回纥时,我就挺郁闷了,又岂忍见她非命而客死在异乡?

    抑且李汲骨子里,有一种自命强者,并且理当保护弱者的坚持。大好男儿,或者执刀挺矛,或者指挥万军,疆场争胜,即便战死,那也无怨无悔,虽感遗憾,绝非耻辱——好比说张巡、南八若死在睢阳,李汲不会认为是国家之耻,那反倒是民族的光荣。但若老弱妇孺罹难,则必是我等男儿、战士保护不力之过,这才真是万分可耻之事哪!

    倘若回纥牙帐就在隔壁,哪怕在睢阳,李汲都多半会直接蹿出酒肆,跨上战马,千里赶去搭救宁国公主。问题相距万里之遥,哪怕坐火车都得好些天——且消息传到长安,就不知道已经过去多久了——除非我能掏出任意门来,否则肯定不赶趟啊。说不定这会儿,宁国公主都已然香消玉殒了……

    故此气恨了老半天,最终也只得长叹一声,屈膝还坐:“但望回纥顾虑我唐,不至于为此恶事吧……”随即牙关一咬:“否则的话,异日我若为将,必要踏平回纥,脔割可汗,焚其牙帐!”

    康谦急忙摆手:“二郎,慎言,慎言哪。”终究回纥还是等若友邦的藩属,回纥可汗位如亲王,而且隔壁就有好些个回纥人在呢,劳驾您声音轻一点儿成么?

    但李汲虽然还坐,既知此事,也没有什么心情继续吃喝了,康谦知道难以挽留,便恭送二人离开酒肆。临分别前,他从仆役手中接过一方镶嵌珍珠、玳瑁的锦匣来,双手奉献给李汲:“菲薄之礼,不成敬意,还望二郎不要推却。”

    李汲心里存着别的事儿呢,也便随手接过,转递给了青鸾。然后行不多远,青鸾忽令停车,李汲下马来问,青鸾稍稍撩开车帘,把锦匣掀开一条缝给他看——“如此厚礼,郎君不当领受,还是赶紧还回去的为好……”

    李汲一瞧,匣内宝光粲然,都是些金珠头面,他虽然并不了解女性首饰的行情,估摸着,也比刚才那顿盛宴还得贵价好几倍吧。

    康氏父子为什么宴请李汲,到了这个时候,青鸾也大致明了前情了,觉得我家李郎救了康公子的性命,则康老胡请吃顿酒,情理之中啊,完了有些馈赠,也属正常。但这馈赠未必太贵重了一些吧?

    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图”,那么多首饰头面,绝非酬谢援护之德那么简单啊!郎君切勿轻忽,平白受人偌大恩惠,将来怕是还不起啊。

    李汲却笑一笑:“无妨,你收起来吧。”

    青鸾固劝,李汲这才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道:“你以为老康送我如此重礼,是他本人的意愿么?甚至于我疑心今日妙胜寺中,绝非偶然遭遇……”

    李汲知道,自己外形并不显眼,则夹杂在妙胜寺前院那么多男人当中,怎么康廉就如此凑巧,直奔自己而来,还上来便揪着衣襟,哭求救命?而那“元霸王”貌似怒不可遏,只想三拳两脚打死康廉,果然是倚仗着“察事厅子”的权势,不把人命当一回事吗?

    李汲可打听过“察事厅子”,固然到处探查官民隐私,污良为盗,臭名昭著,却还没有当场打杀人的恶迹咧——特务还分情报队和行动队呢,目前“察事厅子”只有情报功能。而且李汲并不清楚附近是不是有赌场,但就理论上来说,康廉要多慌不择路,才会从赌场逃到尼寺里来?他干嘛不逃回家去?

    他隐隐地觉得,这象是安排好了的一出戏文,目的是使康谦可以名正言顺地跟自己接触、结交。至于将出自家小儿子来做诱饵,“元霸王”又破口骂胡,或许是为了先期探明自家的心意——要是我李二也厌恶甚至于痛恨胡人,见到挨打的是个胡人便不肯出手相助,那这戏也就没必要再唱下去了。

    然而,是康谦本人想要结识自己吗?不大象……

    终究自己并非位高权重之辈,或许占据了某个重要位置,对于某些人来说,可资利用,这某些人中,也绝不会包括一个西市富商。尤其老康好歹挂着“试鸿胪卿”的头衔,是有官身的,则他无论对待“元霸王”,还是对待自己,都未免太过低声下气了一些吧。

    他若惯常便是这种姿态,等若童子手捧千金行于闹市,家底早就被人啃得连渣都不剩啦!

    这一定是有人指使老康的,请酒赠礼,交好自己。

    康谦自称如今毫无靠山,家业岌岌可危,后一句话可能有一定真实性,前一句却彻底是扯谎。即便长安百姓厌胡,很多朝官也不会那么感情用事,则老康昔日能够巴结上杨国忠,难道如今就连一个靠山都找不到吗?他若果真无所倚靠,别说家业早就保不住了,也根本不可能有心思来结交自己啊。

    李汲的感觉还是挺敏锐的,头脑也清醒,只不过一开始是想在酒席宴间,言语试探,把康谦背后的人给挖出来,其后听说英武可汗去世,由此挂虑宁国公主,就没心情再浪费脑细胞了。

    康谦背后的大佬为什么想结交自己,或者对自己示好?绝不是因为我李二郎长得帅啊,也不会是瞧我如何能打——个人武勇所能起到的作用,放诸大环境下,无疑是很低的。多半是因为三个原因:其一,我跟李适交好,起码我救护过他娘,则示好于我,便等于示好于李适,甚至于李豫了。

    李辅国不就是因此才打算跟我“冰释前嫌”的么?

    第二,我在禁军中任职,且掌握一定的权柄。

    实话说起码到今天,王驾鹤、窦文场、霍仙鸣那仨货还只是摆设罢了,对英武军的把握,远远不及鱼朝恩对神策军的掌控。两千英武军,其实一半儿捏在李汲手里,一半儿捏在马燧手里。再加上李汲对于神策军中下层军将,那也是具有一定影响力的。

    第三,李汲背后站着李泌。

    虽说李泌已然隐退很久了,但他虽然不涉江湖,江湖中却永远有他的传说……此前他隐居的时间不是更长么?一旦出山,便着紫袍,焉知此等事不会复见于明日啊?、

    所以李汲才坦然接下了康谦的馈赠,是要给他背后之人一个可以继续接触的信号,好等自己心情平复下来之后,再徐徐把对方揪将出来。反正糖衣我吃下,炮弹打回去就是了,有什么妨碍?

    因此笑对青鸾,说我心里有数,你就把东西收下吧——赶紧回家,我还要去给某人传递讯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