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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宴无好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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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隆基迁入太极宫的翌日,果然有一中年男子前来左英武军报道,告身上标明是秦胡公的玄孙秦寰,身挂振威副尉(从六品下阶)的武散阶。李汲早就跟窦文场打过招呼了,当即命之为次旅第一团校尉,实领二百骑。

    流程走过,安排妥当之后,李汲并没有以上官的身份唤秦寰来见,而是主动找上门去,恭恭敬敬,恳请对方教授自己锏术。秦寰满口应允,还说:“五父早有吩咐,要我悉心教授李参军,不可藏私。”

    李汲暗道:你当着我的面称呼李辅国“五父”?这是特意再声明一遍自己是有靠山的么?看起来这个秦寰不可深交啊!

    秦家祖籍是在山东的历城县,秦琼秦叔宝祖、父皆仕北齐,但都止步于中层而已,名声不显。叔宝青年从军,先后在隋将来护儿、张须陀、裴仁基帐前听用,其后裴仁基归降瓦岗李密,叔宝又归瓦岗。李密为王世充所破,东遁投唐,叔宝被俘后投降王世充,被封为龙骧将军;旋即主动弃王归李,拨隶在秦王幕内。

    唐之秦王,就是后来的太宗皇帝李世民,秦叔宝背靠着这棵大树,百战沙场,名望和官职一路攀升,最终做到正三品左武卫大将军,去世后追赠徐州都督、胡国公,谥号为壮,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话说唐朝开国之时,名将有若璀璨繁星,但多数人都逐渐被老百姓所遗忘了——朝堂之臣,自不敢忘——始终能在民间传唱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估计也就秦叔宝、程咬金(程知节)、徐懋功(李勣)、尉迟敬德(尉迟恭)四人而已。

    秦氏有家传锏术,原本不传外姓,但百余年后,家族逐渐衰败,如今就连主支都绝了,秦寰沉沦下僚,连着在兵部坐了十来年的冷板凳。等好不容易巴结上李辅国这棵大树,对方要他将出锏术来,交换禁军中一个实职,他又岂有不肯之理啊?

    而至于有没有如同口头承诺一般,绝不藏私,李汲自然不清楚。他向秦寰学习锏术,只感觉不愧是将门世传之技,招式不繁,却很实用,尤其适合于马战——自己算是淘到宝啦。哦,不对,这是李辅国特意给自己准备的……随便你吧,反正糖衣我吃下,炮弹还回去便可。

    而秦寰本人,通过李汲的学习和对战试演,可以瞧得出来,此人基础扎得很牢靠——可能是打小便被家长督刻苦练——只可惜天赋有限,论体格、悟性都是中人之资,并且貌似并没有真正经历过生死相搏,花架子比真功夫要多。李汲照样有所取舍,花架子弹回去,真功夫都留下,每日在衙中勤练不辍。

    主要他除了公休日外,每天都要天明即起,赴衙上班——还幸亏住家距离大明宫不远——原本在陇右雷打不动的晨练只得放弃了;同时往往半个上午就能将公事处理完毕,剩下有大把的闲暇时间可用。

    也在于他的身份特殊,左英武军中稳坐第二把交椅,且顶头上司窦文场也不会挑他的错儿,那自然可以利用上班时间磨练功夫了。而且李汲还利用这个机会,亲近军中将卒——可以找他们来陪练嘛——逐渐地便如窦文场所希望的,掌控住了左英武军的人心。

    这一日午后,他又找秦寰来,对练了一场,嫌不过瘾——就秦寰那两下子,除非还有什么压箱底的绝招不肯透露,否则锏对锏,李汲一个可以打五个——又命选十名精壮士卒来,或刀或矛,打足了半个时辰。实话说,英武军中确有强手,只可惜远离疆场已久,逐渐的都有些手生、膘厚了……李汲没敢使出全力——担心有人死伤啊——否则这十人怕也扛不过他半刻钟去。

    练得一身透汗,赶紧找背阴无风处歇息片刻,然后跨上马,离了衙署,返回家中。大门一开,李汲随手将马缰交给门子,嘴里便叫:“今日出的好一声透汗……青鸾,速烧水来我洗沐。”

    青鸾急忙跳下廊来,疾趋而迎,并说:“有‘贵人’遣仆役来请李郎,晚间去‘平康坊’吃酒呢。”特意把其中两个词咬得很重。

    李汲闻言,稍稍一愣,随即目光扫视,就见到那名男妆女子了。那女子才刚下廊,穿好靴子,远远地便朝李汲叉手一揖。

    李汲愕然道:“怎么是你?”

    他当然认得这女人啊,这不是崔弃么?

    “崔少保命你来邀我吃酒?”

    崔弃态度恭敬地回答道:“正是,我家主人已在平康坊中曲吕妙真家摆下酒宴,专候李参军大驾光临。”

    旁边青鸾只是咬着袖子在琢磨:那“崔少宝”又是什么狐朋狗友了?

    也不怪她想岔,因为东宫官署打头的便是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和太子太保,从一品,其次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从二品,但如今东宫寥落,职官都散出去做了加衔,几乎没人记得还有那么几位。尤其自家郎君才是八品小吏,则岂会有二品大官特意遣人来请啊?故此青鸾只当那是人名,姓崔唤作“少宝”罢了。

    李汲听了崔弃的话,不由得一皱眉头:“怎么又是吕妙真家……为何不在府上设宴?”

    崔弃回答道:“主人之命,小子不知。”

    李汲只好一摆手:“我满身透汗,臭不可闻,不能往见贵人。你且稍歇……”仍旧吩咐青鸾:“先烧水来我洗沐。”

    青鸾忙道:“热水有,妾身这便唤人去挑来……”

    李汲没敢花太多时间洗澡,只是用热水擦了把身子,换身干净儒衫,腰间仍挂双锏。青鸾帮他梳头、束发,戴上幞头,小心地问道:“既是出去吃酒,如何还带锏?”

    李汲微微一笑:“岂不闻‘会无好会,宴无好宴’么?”

    青鸾还当他在说笑,咬咬牙,从榻下拖出一个颇为沉重的小木箱来,推到李汲面前。李汲疑惑地问她:“这是何物?”青鸾道:“里面还有三千多钱……妾一些首饰、头面,也放在其中。”

    “为何给我?”

    “难、难道去平康坊吃酒……郎君终究是官身,不可无赏赐,在朋友面前失了颜面。”

    李汲“哈哈”大笑道:“既是他人请我吃酒,哪有我自家出钱的道理啊?且这一大匣子,如何携带?”

    “命阿七(家中男仆)借一辆车,伴着郎君去……”

    李汲抬起一脚,便将木箱又踹回榻下去了——“无须。你家李郎,靠这张面孔便可出去白吃,谁敢索要赏赐?”说着话,转身便朝屋外走去。

    青鸾跟在后面问:“今夜怕是要外宿了……”

    李汲点点头:“且看吧,酒吃得晚了,或许赶不及在宵禁前回来……”随即象是终于反应了过来,一转身,主动搂住青鸾,在妾侍耳边压低声音笑着说:“你是担心我出去眠花宿柳么?放心,但吃酒而已,吃醉了便睡——家中自有佳人,何必再去外面找啊?”

    青鸾虽然听不懂“眠花宿柳”这个词儿,也大致能够领会其意,赶紧说:“妾不敢拦阻郎君,官场之上……有些通例也是不能违的。但明日还要上值,切莫虚抛了精神……”

    李汲心说啥玩意儿就官场通例了?嫖妓还嫖出通例来了?

    他本没打算骑马——因为崔弃是腿着来的——但崔弃警告说:“或须在宵禁前赶回,或者明晨将自平康前往禁中上值,则参军若无坐骑,不大方便。”只得把坐骑给牵出来了,却不上马,而跟崔弃并肩前行。

    青鸾望着二人的背影,更是又惊又疑……即便宰相家仆佣,也终究是下人啊,竟然不让她在前牵马,而要并行……不会这女人就是平康坊里的狐媚子,是李郎的老相好吧?!可是瞧这女人的容色,也只平平而已,身子更是单薄,如何能够吸引得了男人?

    低头瞧瞧自己高耸的胸部,心说难道那女人弹得一手好曲子,或者吟得一手好诗不成么?听闻都中官宦,更看重才艺而不是色艺……

    不提她在那里胡思乱想,李汲和崔弃走出去数丈之遥,一拐弯,崔弃转头朝后一望,突然间“噗”的一声,笑起来了。

    李汲一直在斜着眼打量崔弃,感觉对方与昔日洛阳掖庭中共事时,貌似不大一样了……其实仔细瞧瞧,这丫头也不丑啊,估计在掖庭时装傻扮痴,五官都是僵的,眼神也是迷瞪的,所以六分相貌,直接就给打成不及格了。如今瞧上去,貌似还不止六成容色,难道说……就她那单薄身子,更适合男妆?

    嗯,这要在后世,这样相貌、身材的小姑娘,确实穿相对中性一些的服装会更配衬……那么,若是萝装或者女仆装呢……

    旋见崔弃一笑,竟然别添妩媚,李汲不由得心中一动,急忙问道:“你笑什么?”

    崔弃咬咬下唇,强忍住笑,反问道:“你是从何处纳得那般妾侍的?”

    “又如何?”

    “说她傻吧,竟能一眼便瞧出我是女儿身;说她精明吧,貌似以为我是平康坊里娼家的婢侍……”

    李汲忍不住便说:“这娼家的婢侍么,你从前也是做过的呀。”

    崔弃当即横了李汲一眼,口中轻轻地“呸”了一声。

    李汲也不由得笑起来了,旋问:“崔少保今日缘何请我吃酒?”

    “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李汲问道,“话说崔少保究竟把你当什么了?潜入掖庭,出生入死也是你,请我吃酒还是你——就不懂得专才专用的道理么?”

    崔弃回答道:“我就是崔府一奴婢,自小养在家中,但主人有吩咐,出生入死也听命,请人吃酒也听命,有什么专才,需要专用?”

    李汲连连啧舌:“可惜了,可惜了……”转而又问:“这些时日,你可安好啊?身在何处?可曾随崔少保上阵,去河北对战过叛贼么?”

    对于自己的使命,崔弃自然不肯多说,但李汲也通过对话摸着些蛛丝马迹。她或许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长安城内,帮忙崔光远打探一些同僚隐私,并且联络崔氏一族、相关党羽;至于战阵之上,以她小巧腾挪的本事,估计是派不上太多用场的。

    他们是从安兴坊南门出去的,然后绕过胜业坊,从北门进入平康坊,最终抵达中曲的吕妙真家。看起来,今天是崔光远包场,仆役接入,院中静悄悄的,不复昔日浮浪子汇聚之景。旋见吕妙真迎上来,但貌似并没有认出李汲,未提前情,只说:“崔公在正屋等候已久了,贵客请随妾身进去吧——这个,好大一双锏,还请放下。”

    李汲随手摘下双锏来,崔弃在侧,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却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好重,得有三十多斤吧。”可是见她怀抱双锏,自如而去,李汲就感觉,真要让小丫头使这对锏,估计也是能够抡上七八个回合的——比秦寰要强啊。

    脱靴登廊,进入屋中,只见除了崔光远外,还有一名陪客在,二人都做家常打扮,黑纱帽方配着素色襕衫,外罩半臂。李汲一叉手,崔光远笑笑说:“你可来了——无须多礼,且过来坐。”

    随即朝那名陪客一扬手:“这位是严敬之,现任司农卿……”

    李汲闻言,不由得大吃一惊——我靠,我说怎么那么眼熟呢,竟然是昔日曾在洛阳掖庭中远远望过一眼的的叛贼宰相严庄!

    这严庄貌如其人,骤见之下,仿佛是只鹰隼一般,还是专门食腐的那种……但他随即稍露笑容,却又仿佛并不那么可厌,并且生人勿近了。只听严庄说:“久闻李二郎之名,今日有幸得见——仆是严庄,族内排行十一,唤我十一郎可也。”

    李汲忙道不敢,便在客位坐下。

    崔光远也说:“今日私宴,不论品位、年齿,我等便唤你二郎,你叫他十一郎,唤我五郎好了。”旋即笑笑:“自然比起那位五郎来,我这个五郎是望尘莫及啊。”

    李汲问道:“崔公……”

    “你不肯唤那位五郎,难道也不肯唤我五郎么?”

    “这个……五郎今日见召,不知有何事吩咐?”

    崔光远笑笑:“你我也非陌生路人,难道无事便不能宴请么?”随即一指严庄:“其实是十一郎久闻破蕃之李二郎的名声,渴盼一见,乃央我从中牵条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