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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晚间,李汲又再板着面孔返回自家宅邸,青鸾迎上,帮他更换了居家的衣服,然后端上食案来。
唐朝官员的俸禄主要分为四大块,一是年米,二是月钱,三是职田,四是力役,不过到了中期,职田和力役多半都折算进月钱之中。李汲春季入卫,没能领到去岁的年米,虽有月钱,却架不住长安米贵,导致日常饮食,不敢如在陇右般大手大脚——而且青鸾是个会过日子的,习惯于精打细算。
由此膳食水平连跌了好几个等级,肉类所占比重大降。青鸾被迫使出浑身解数,不但日夕与厨娘一起钻研烹饪技法,甚至于常去东家、西邻串门儿,学习都中菜式,力求让自家郎君吃得满意。今日她便又费尽心思,做得了四菜一汤,还有半打胡麻饼,然而看李汲却只是是无声地享用,既不夸赞,亦不啧舌,心下不禁有些打鼓。
等吃罢了晚饭,李汲吩咐道:“我今夜还在书斋自睡。”
青鸾慌了,当即跪拜在地:“总是妾身服侍不力,使得郎君愁眉不开……”
李汲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一把扯住青鸾,揽入怀中,宽慰道:“非干你事,只是近日宫中……有些事情,使我心忧,想要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思虑一下。”
青鸾道:“往日在鄯州,即便蕃贼压境,也不见郎君担忧,便妾亦感心安;孰料今入都中,三日散衙,倒有两日烦闷……我等不如还是返回陇右去好了。”
李汲笑着问他:“若归陇右,除非我辞了官,从此白衣相伴,你可愿意么?”
青鸾默然无语。她小儿女心态,只想跟郎君踏踏实实过日子,但若李汲不做官了,唯恐衣食有缺,住房难觅,而且说不定还会被人欺负……本是官妓出身,深知做官的好处,又岂肯断然抛下啊?
李汲说想一个人静一静,并非由衷之言,实话说他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跟人倾诉、研讨呢,只可惜很多事情根本不可能宣之于口——即便李适也不成。无奈之下,才只好独自一人僵卧于书斋之内,心中思念李泌。
哥啊,你若在,我什么话都敢跟你说啊,而且你也必能帮我理清思绪,指点迷津。恍惚之际,仿佛李泌青衿道冠,确实出现在了眼前——李汲将自己的内心剖分成两半,将一半假充李泌,悄然对语。
自然是李汲先开口:“哥啊,这朝中事,宫中事,波谲云诡,偏偏我瞧得真切,却使不上气力,亦无人可以相谈——你究竟何时才会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返回都中来呢?”
李泌笑道:“哪有那么多波谲云诡,不过是圣人与上皇二人着棋罢了。我看这一局,圣人已占全势,上皇自当推枰认负。”
李汲摇摇头:“没有那么简单,我疑上皇已着先手……”
“什么先手?”
“哥啊,你是不知道,那票死太监——也就是宦官——自打割了鸡鸡,就此变成特别的鸡婆,于宫中无言不说,无事不传,我这些天值于禁中,耳朵里就塞满了各路秘辛。
“好比说,我才知道,张皇后的出身也不简单呢,其祖母窦氏本为上皇的姨母,上皇幼而失恃,曾为窦氏所养。而且张后之入东宫,原本也是上皇的安排……你说,上皇会不会早就知道他这个儿媳妇儿,同时也是表外甥女,野心颇大,会妄图仿效昔日的武后、韦后呢?”
李泌摇摇头:“上皇即便棋艺甚精,又岂能料到百步之后?”
“不好说啊,谁知道那老家伙是不是特意在儿子枕边埋了颗定时炸弹。李亨本有元妃韦氏,忠王夫人做得好好的,却在李亨被立为太子后不久,韦妃之兄韦坚便遭李林甫构陷而死,李亨那软蛋被迫跟老婆离婚,由此张氏才能上台。倘若这是上皇预先布下的棋子……”
“还有么?”
“有啊,李亨不放心北衙六军,别建英武军,我听到一耳朵,据说以李适府里出来的窦文场、霍仙鸣为左右英武军长史,其中就有老家伙使的气力。你是没听见今儿个老家伙都跟我说了些什么……”
“所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是啊,是啊。四十八年前,韦后乱政,毒死中宗,李隆基乃阴结禁军将校,突袭禁中,除韦氏而扶其父睿宗登基,然后他坦坦地当上了皇太子。倘若将张后比做韦后,把李亨比做中宗,李豫比做睿宗,李适比做老家伙自己……这才是循环,这才是报应!”
“那么你在其中呢,又可比做何人?”
“老家伙自己都说了嘛,‘不知道世间尚有陈玄礼否’——他想让我做陈玄礼!”
陈玄礼本是千骑将,协助李隆基发动政变,剿灭韦党,就此受到信重。不过那家伙一辈子都在禁军中打滚儿,从未外放,一直做到龙武大将军,且即便后来在马嵬驿不能阻止禁军兵谏——也有传闻,策动“马嵬之变”的就是李亨、李辅国和陈玄礼三人——照样恩宠不衰。
李泌笑一笑:“张后可以做韦后,太子可以做睿宗,奉节郡王也可以做上皇,但恐今上,不是中宗皇帝啊。”
“何解?”
“你也听说了吧,圣人不但召还鱼朝恩,还命他将半数驻陕的神策军入卫,这自然是要制衡英武军了。此前都中扰乱,京兆尹不能制,李辅国请使羽林巡街,却为李舍人进言所阻。李揆满口的‘五父’,焉敢悖逆李辅国之意哪?不过唱的一出双簧,使朝野皆知禁军兵力不足,则圣人重召神策军,也便顺理成章了。
“你在英武军衙,查阅向来文书,不也见到了吗?从马燧主事时开始,便曾多次上奏,恳请增加军额,扩大英武军,圣人却始终不许——这也是为了让神策军入卫做的前期准备。北衙本有六军,如今又岂能容许左右英武独大啊?”
“禁军只能防外贼,防不住家贼吧,昔日韦后不得禁军拥戴,照样毒死了中宗……”
“那是因为曩昔宫中,没有李辅国在——则今日李辅国命你护卫上皇迁宫,用意何在,你可想明白了么?”
李汲点点头,说:“那窦、霍之辈,虽也奸猾,却还没有做太监的自觉,不跟李辅国似的,牢牢占着‘奴婢’二字,由此才能宠遇不衰——说不定他是跟高力士学的。窦、霍还以为李辅国想要炫耀,想要威吓我——你瞧,就连上皇我都能将之圈禁起来,如此滔天权势,李二你还敢不听话么?
“但在我看来,李辅国是向我表示,他对自家的立场把握得非常精准,他就是皇家的奴才,是李亨手里一柄利刃,看似跋扈,其实所作所为全都出自李亨的授意。李亨在潜邸时,在东宫时,因为老头子的猜忌,就不敢怎么结交外官,北逃灵武之时,身边又没几个可用之臣,由此对那些一度跟着老头子逃去蜀中的朝臣,实在是信不过啊。
“从来阉宦干政,就都出于皇帝对大臣的不信任,或者想将相权收归己有!
“‘察事厅子’是李辅国擅权的工具吗?他自己都说了,‘乃圣人之意也’,我觉得吧,这倒未必是假话,李亨起码是默许的。抑且老家伙迁宫,也包括此前高力士被贬,陈玄礼致仕,再往后可能玉真公主,还有那什么如仙媛,也多半落不着好,难道都是李辅国矫诏自为吗?
“老头子在南内,常登长庆楼,长安父老往往前去围观,拜呼‘万岁’,老头子还给赐酒……郭英乂虽然只是空名羽林大将军,老家伙也召其登楼饮宴;剑南奏事官经过,老头子让玉真公主和如仙媛做主人款待——他还把蜀中当自留地哪?此等事,由李辅国禀报李亨,李亨怎么可能不生芥蒂?
“所以我在想,究竟是李辅国趁着李亨生病,才敢胡作非为呢,还是为了让李辅国胡作为非,李亨才赶紧病了的呢?”
李泌道:“圣人体虚,常感风寒,应该不是装的。”
“可是病势稍愈的时候,也没见他出见朝臣,管理国家啊,仿佛把所有权力都交给了李辅国。然若李辅国真有偌大权柄,怎么会把控不住英武军?我觉得吧,以马燧的为人,可能为了固位,确实给李辅国送过礼,但他绝非李辅国的私人。
“而且,或许程元振是李辅国的人吧,咱们也研讨过,鱼朝恩绝对不是!李辅国和鱼朝恩,就仿佛‘十常侍’里的张让和蹇硕一般,皇帝用来一个制约外朝,一个掌控军队。我曾劝李辅国除去鱼朝恩,李辅国不回答……其实他也没有这个能力吧,他的权势纯粹来自于李亨,而李亨也不希望见到阉宦当中,有人独大。”
李泌沉吟不语。
“所以李辅国使我护卫迁宫,不是为了展示他的权势有多盛,而是为了说明,他只是皇家一奴婢而已,生死荣辱,全系于李亨一人之手,那些妄行,都有皇帝背书呢!”
李泌撇嘴道“他即便知道你精明,却也不必特意向你展示这一点吧?你未免把自身看得太重了。”
李汲摇头笑笑:“他自然不是展示给我瞧的,而是希望通过我的嘴巴,将相关情况,禀报李适,由得小家伙去动脑筋。李辅国希望李豫父子,不要把他看作是权臣,若是权臣,能将今天子做傀儡,自然也能将嗣天子做傀儡。若只是奴婢,则今日仰承天子之旨,黑锅我来背,利益皇帝受,将来换人做了皇帝,照样也会乐意用他。
“看起来,李辅国昔日因为李倓的事情,跟李豫间颇有些不愉快,他生怕李豫只是表面敷衍,其实猜忌自己,所以才紧着要向李适示好——竟连我曾经挟持过他的仇都暂且不打算报了,还要帮我找个教授锏术的老师,我不信他真有这么宽宏大量。他还不是真宰相呢,肚子里撑不了船。
“只是我想不明白,上皇今日竟然停辇唤我,说一些皮里阳秋的话,这事儿李辅国预先知道不知道,他是不是乐于见到此景——李适多半是乐见的,说不定他一会儿还来,我得先编好词儿向他汇报……”
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苦笑:“哥啊,你瞧错了,当今天子,可是一丁点儿都不仁厚,百分百继承了他老子的刻薄性情!”
李泌沉吟少顷,缓缓问道:“则如此,你想我回朝,我回朝有用吗?”
“怎么没用?”李汲忙道,“从来宰相之设,不是为了制约内廷,而是为了制约皇帝!君相之争,百世不变,倘若没了宰相统领朝臣,都由皇帝一个人说了算,或者通过阉宦来操弄权柄,那国家就彻底完蛋啦!你也不希望这唐朝那么快就完蛋不是?
“若无外患,乱就乱吧,完就完吧,说不定你兄弟我还有机会趁乱而起呢!但我实在担心吐蕃啊,还有回纥……而且老百姓太苦啦,安禄山反叛,杀得赤地千里,同时老李家也不修德,父子俩搞得财穷兵匮,所有支出,最终都还得转嫁到老百姓头上去。反正我是不忍见百姓再吃二茬苦,受二茬罪啦……”
李泌道:“恐怕我做不成宰相,起码做不成首相,难以如你之愿,制约皇权——终究我不是科举出身哪。其实摆在你面前,倒是还有机会……”
李汲苦笑道:“哥啊,你别再劝我去中举了,我打小考试成绩就从没拿过前三名——年级的前三名,不是全天下的前三名!而且若等我苦读十年,熬成进士,再奋斗十年,得入中枢,恐怕李亨早把这国家给彻底搞垮啦。我现在就盼着他死呢,李豫登基,说不定情况能好一些……也说不准啊,龙生龙,凤生凤,皇帝生儿多数混蛋!
“即便李倓,我也逐渐瞧出他的私心来了,即便只是求名声,求功业……”
李泌道:“李辅国说得好啊,是人谁能没有私心呢?只要不因私心而害国事,那便大节无亏。难道你李长卫、李二郎,就一心为这国家社稷,或者百姓着想,而毫无私心私欲么?”
李汲默然不语,良久才道:“算了,且再看吧——看这时辰,李适快要来了。”
恰在此时,谯楼上响起静街的鼓声,随之李泌的身影,也在李汲内心深处,悄然隐去……
(第三卷“秣马龙堆月照营”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