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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纥英武威远可汗,药罗葛氏,名为磨延啜,久有废长立幼之意,因而便有人给叶护太子出主意,说正好唐朝派人前来请援,你不妨自请领兵前往,巩固唐纥交谊,则有唐家撑腰,可汗便不敢动你了。
为此叶护太子才点起四千精锐,由亲信帝德、同族车鼻施吐屯发裴罗特勤等人统领,南下助唐讨贼,并且还跟李豫结为兄弟。果然返回之后,声望大涨,英武可汗对他的态度似乎也温和了一些。
因为英武可汗秉承其父怀仁可汗骨力裴罗的外交政策,一贯对唐友好,那么既然如此,被唐皇父子赏识的继承人,能够轻易更改吗?你得考虑唐人的感受啊。
只是叶护太子与其一党算漏了一件事,那就是李亨旋即正式下嫁宁国公主,作为英武可汗的正室夫人——可敦,则唐纥两家既结翁婿之亲,结义兄弟那类惠而不费的关系还有什么份量可言?
于是英武可汗在迎娶宁国公主后不久,便正式褫夺了太子的“叶护”之位,罢其兵权。太子自知继承人地位难保,图谋发动叛乱,却被可汗察知,抢先动手……
恶战之中,车鼻施吐屯发裴罗特勤等太子党羽纷纷授首,太子也身负重伤,还是帝德仗恃武力杀透重围,将太子的衣衫换穿在一个相貌、身量近似的小兵尸体上,保着太子逃到了边境部族之中。
——此处虽然距离唐土足有七八百里之遥,却已经算是回纥的南境了,因为其间都是广袤的半荒漠、无人区,算是“瓯脱”,是隙地。
一则太子身负重伤,短期内难以启程通过那段隙地,二则帝德他们也担心唐人不肯接纳——终究结义兄弟在政治上屁也不值啊——甚至于绑起太子来,送归牙帐,故此暂且躲藏,而命车鼻施吐屯发裴罗特勤之子阿波啜先期南下,去长安探听唐廷的意向。
关键是,从牙帐已然传来了太子病逝,而其弟移地健继为太子的消息,也不清楚是那个被特意砍得面目全非的小兵尸体真瞒过了可汗呢,还是仅仅对外的宣传口径罢了。倘若是前者,那太子投唐,要比继续躲藏起来,危险系数大得多啊。
这个边境上的小部族,属于“蒙兀室韦”的一支,曾经受过太子重恩,因此肯将他们一行人藏匿起来。其实无论回纥牙帐派人来查问,还是南来的商旅、唐使路过,都可以当没事儿发生过一样,只须让太子、帝德等人深居帐中,不露面就成了。偏偏草原上的牧人见识浅陋,智商有限,强要李汲他们绕路,这就纯属“此地无银三百两”啦。
故此帝德听说被人扣下了族长之子,生怕族长一慌起来,消息败露,才会赶紧跟过来瞧瞧情况。等见到李汲,他心中三分欢喜,七分忧惧——欢喜的是这人我熟啊,既是唐家太子亲信,有他协助,或许能够在唐人那里得着些好待遇吧;忧惧的是偏偏不是旁人,而是李汲,那家伙可是曾经殴打过太子的呀,他对太子未必有啥好印象……
故而才邀李汲说话,稍稍吐露些消息,假意太子已死,藏在牧民中的只有我等数人——我跟你是有交情的,你可否帮忙遮掩一二呢?谁成想李汲比他认为的敏锐多了,竟然一语道破——太子尚在!
并且还要挟说北上去可汗面前给帝德求情——那可汗派人来接帝德,你们有啥事儿都瞒不过去啦!
帝德无奈之下,只得吐露真言,并且央告李汲,千万勿泄消息。
李汲跨在马上,手抓胡须,半晌沉吟不语。
他听了回纥内乱,叶护太子逃亡的消息后,第一个念头,便是擒下太子,送交回纥可汗,则挟此大功,再请援兵,成功系数便要大得多了。然而转念一想,帝德也是勇士,再加上这一整族的回纥别部,己方就十来个人啊,多半打不过……
要么假意帮忙遮掩,蒙混过关,等抵达回纥牙帐后,再出首向可汗告发?然而帝德等人也不傻,必定寻机遁去,即便不往唐土,草原广袤,谁知道他们还能藏哪儿去啊。一旦不能及时捕得,自家反倒可能背负上欺骗可汗的罪名。
更往深处一层想,若叶护太子投唐,则对唐朝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啊?唐纥两家虽有盟誓,但李汲天然地不信任那些游牧民族,尤其在国势渐衰之际,总担心回纥会成为中原王朝潜在的敌人。而若唐朝能将叶护太子捏在手中为质,有可能破坏交谊,引发冲突,却也有可能迫使回纥方面不敢轻易翻脸。
终究太子曾任“叶护”多年,掌握回纥四分之一的兵力,且以他太子的身份,潜在的影响力可能还会更广一些。倘若此前相见时帝德等人未曾说谎,则叶护太子是完全有能力在回纥内部掀起一场剧烈动荡的。
——他可跟光杆儿的唐朝太子,论能量不可同日而语啊。
此番应该是消息不密、计划败露,促使英武可汗先下手为强,发动突袭,才导致叶护太子及其党羽大败亏输,而若其奸谋得逞的话……
李汲便问帝德:“既是朋友,你须对我说实话——为何寄望于唐家的收留啊?难道为了巩固唐纥交谊,我唐不会将太子押归牙帐去么?”
帝德点头道:“确实可虑,因此才命阿波啜先往探查,贿赂唐家贵官……”
“仅仅是可虑,而非必然之事么?你等将以何辞,劝说我唐天子收留哪?”
帝德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老实回复道:“两家虽成亲眷,相互间,也不能毫无所疑,即我回纥,亦有人建议可汗,趁着朔方、河西空虚,入唐抢掠……想你唐家,不会不防……”
李汲心说李亨多半是不防的,发清秋大梦似地以为,只要给够回纥人好处,甚至于让亲闺女儿下嫁,北境便可安枕无忧了。
“……太子久领兵,威望甚高,而移地健,不过乳臭未干的小儿罢了。可汗垂垂老矣,倘若数年间便去世,移地健继位,唯有请唐天子再册封,才能稳坐牙帐。若唐天子送太子归来,回纥必乱,他不敢冒险。故若你家有远见,当肯接纳太子,以制约移地健……”
“但若可汗知太子在唐家,很可能发兵来夺啊,反倒引发两家兵锋相向。”
帝德苦笑道:“也非绝不可能。但若,太子秘密入唐呢?唐家是否肯冒此险,尚不可知;而太子重伤,暂时除唐土外,也无他处可去……我等,也是在冒险啊……”
李汲心说不必冒险,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们,以李亨、李豫父子的柔弱性格,多半是不敢丝毫得罪回纥,而会把叶护太子送回去的。
不过他也觉得,此乃奇货可居,只要用好了,或者可保唐纥之间一二十年不起纷争;而若就此交还,未免太过可惜了。
因而沉吟良久,最终回复帝德道:“太子入于长安,恐难保密,到时候可汗遣使相问,圣人必送太子北归,而你等……怕也没什么好下场。你若信我,可急召回阿波啜,勿向长安,而转送太子前往陇右——能够庇护太子者,唯有我唐齐王。”
李倓在陇右,几无后顾之忧——打赢了声望暴涨,打输了仍可回去做闲散亲王——故此赌性一日强过一日。在这种情形下,肯收留叶护太子,作为将来制约回纥筹码的,普天下大概也就只有李倓一人了吧。
当然,这也只是李汲的猜测而已,具体李倓会如何决断,尚在未知之数。只是若连李倓都不肯收留,那叶护太子还是洗干净脖子等宰,或者做好躲藏一辈子的心理准备吧。
且恐叶护太子降唐不纳,会跑去吐蕃、南诏,倘若这个筹码就此落到蕃贼手中,对于唐朝便大不利了。
因而提点帝德,你们不要去长安碰运气,而以转往陇右鄯州为好——
“我当致信齐王,剖析利害,你等可持我书信,往觐齐王。不过齐王最终是否肯留太子,谋事在人,成事亦只能看天了。”
帝德点头道:“唐家内情,你自然比我清楚,多谢指点——果然能在此处遇见你,是上天的启示。只是……我说了不算,还须禀报太子定夺。”
李汲笑一笑:“我既指你一条明路,你是否也应该指我一条明路呢?”
帝德茫然问道:“何意?”
于是李汲便将请援之事,大致说了,旋问帝德:“如今可汗身边,谁最得宠啊?若欲请可汗尽快发兵侵扰吐蕃北境,解我鄯城之围,当先游说谁人为好?”
帝德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可汗甚爱可敦,但有可敦进言,事无不允……可惜,太子倨傲,未能求得可敦欢心,否则何致于此……且可汗与唐家联姻,试用唐制,新命宰相,则宰相顿莫贺达干,可敦之下,最受信重……”
二人对谈良久,然后并辔而归,一瞧河边儿那么多人还在遥相对峙呢。其中族长之子为李汲所擒,受了屈辱,多次想要冲上去与唐人较量,族长好不容易才把他给按住了。
李汲“哈哈”大笑道:“都是误会,说开了便好。”注目帝德。帝德驰近族长,低声说了几句,族长一直紧绷的面皮才终于放松下来,旋向李汲施礼道:“原来是好朋友,倒是我等怠慢了。远来是客,自当款待。”一摆手:“请,请往敝帐中歇息一宿,明日派人送足下前往可汗牙帐。”
这个小部族屯扎的地点,距离河流并不甚远,策马便步,一刻多钟便至。李汲大致扫了一眼,庐幕相连,牛羊遍野,大概得有一千多帐吧——确乎不大。
族长命人宰羊款待,李汲将出所携同等份量的米面,并几颗珍珠来还赠,族长稍稍推辞,也便受了。众人围成一圈,都自解腰下短刀割肉而啖,且将一皮袋马奶酒轮流啜饮。李汲虽然觉得不大卫生,但入乡随俗,还是从族长手中接过来喝了几口。
数日奔忙,唯有干粮,如今得饫膏肥,吃得倒是颇为畅快。这草原上的羔羊,肉质果为上品,而且烤得火候正佳,外酥里嫩,光闻着味道便令人食指大动。唯一可惜的,是香料贵价,即便一族之长,也不敢如中原贵家一般,胡椒、花椒等不要钱似地厚涂、漫撒,所以肉吃多了难免有些腥气。
倒是奶酒,虽然浑浊而浓稠,却可解腻,李汲仗着酒量,足足喝了两大袋。
吃到一半,那族长之子站起身来向李汲敬酒,嘴里叽里咕噜地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族长厉声呵斥,李汲转过头去问马蒙,马蒙低声道:“他是不服气被李巡官偷袭所擒,想要与你角抵为戏。”
李汲笑道:“此亦题中应有之意。”便对族长道:“承蒙款待,无以答报,愿意角抵为戏,恳请允准。”族长犹豫了一下,还是帝德在旁边怂恿道:“无妨,让令郎知道,唐家亦有勇士。”
于是二人隔着五步远,塌腰张臂对峙,族长才刚下令,那小子便一脑袋直撞过来。李汲也不躲闪,收腹受他一撞——刚才箍着他好一会儿,则对方有多大力气,还能估不出来吗——旋即双手合抱,一扳那小子的腰肢,直接就给放翻在地了。
嗯,小子有把力气,大概等于帝德的50%——其奈我何?
胜负瞬间便见分晓,那小子自知本事相差甚远,原本面上桀骜不忿之气就此尽收,反倒向李汲请教炼体之术。族长呵斥他:“客人远来,当请早早歇息,哪有纠缠不休的道理啊?”
又吃一阵,帝德使个眼色,李汲便起身告罪,随即跟随帝德来到角落里一座毡帐前。帝德低声道:“太子要见你,当面道谢。”
李汲撩开帐帘,进去一瞧,果然是叶护太子,身上包着不少的绷带,就连面孔都遮住了一半,倚坐在帐侧,气息沉重。李汲拱手笑道:“太子别来无恙乎?”其实看对方落到这般地步,他心里挺开心的。
叶护太子朝他招手,问道——不会说唐语,得靠帝德翻译——“还请实言相告,为何不绑了我去见可汗哪?有此功劳,必能如愿请得援兵。”
李汲瞥一眼身旁的帝德,干脆实话实说:“便我能战胜帝德,也恐再无余力了。”
“你可将我在此的消息,禀报可汗……”
“再请可汗派人来捕?然你等也是有腿的,若是走了,岂非我既做了恶人,又立不得功劳,得不偿失啊。”
“你本是唐家太子的亲信,为何又跟了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