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湟水河谷是由湟水在山地间冲刷出来的狭长盆地,其中小峡、大峡、老鸦峡三处地势最为险峻,沿岸道路狭窄,大军难以通行。
即以小峡而言,在其东口,湟水有一个不小的拐弯,将盆地割裂得支离破碎,却也因此泛滥滋养,使附近田土极为肥沃。而在其西口,三十余里直抵鄯城,都是南岸宽广而北岸狭窄,田地、村落多在南岸,但北岸因为距离较短,千百年来,却修成了比南道要宽阔得多的北道。
也就是说,湟水以北才是大道,以南却只有小路而已,即便在小峡之中,北道亦勉强可通行车马,南道很多地方,却只能单人侧身而过。
因为出峡后南岸相对宽阔些,便于列阵布营,故此李汲将防守的重点放在了湟水之南,至于其北,表面上看起来并无布防。当然啦,绮力卜藏也不觉得唐人会那么傻,特意空出北道来容许吐蕃军寻隙向东方突进。
只是他在湟水以南攻坚不克,只能退守,大营又暂且派不出援兵来。一连数日,那唐贼李二郎常领骑兵出来喝骂叫阵,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倘若在激战之前,这般羞辱足以激起吐蕃兵将同仇敌忾之心,奈何既败之后,众人皆畏李二郎,对方骂得越狠,己方士气便愈是低落……
绮力卜藏只得派遣生力骑兵出去,驱逐唐骑。叵耐那李二郎不但勇猛,抑且狡谲,所部骑兵也都是精锐,每每来去如风,使蕃骑不能追及,他反倒或还身劲射,或挺矛突阵后又一击离脱,每日都能斩杀一两名蕃骑。虽然折损数量很小,终究以寡凌众,不但不能杀敌,反倒一个不慎便会为敌所杀,导致更多蕃骑的士气也在逐日衰减下去。
绮力卜藏担心,如此不但难以久持,万一唐军方面得到增援,反守为攻,以己军中这等状况,战败的可能性将一日大过一日啊。
无可奈何之下,才撞大运似地把目光转向了北道。
就在李汲潜归峡东的当日,绮力卜藏派出三百骑兵从唐军视线不及处涉渡过湟水——位置是在小峡以西五里外,彼处河面开阔,水浅流缓,抑且湟水中央还有一片小洲——然后绕向东来,潜袭小峡。
——说不定唐人一时糊涂,没在北道布置太多兵力呢,则若我军能够顺利突破,迂回其后,不怕唐人不败啊。
李汲确实没在北道留下太多兵,也就五十人一个队而已,但这并非他糊涂,或者大意疏忽——终究这安排也是经过李元忠首肯的——而是峡内道路狭窄,多留人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于是蕃骑顺利突入小峡,但行不多远,便只能匹马得过,拉成一字长蛇,随即遭到了唐军的劲弩迎头疾射……
唐军在道上堆石成垒,弓弩手依照射程远近梯次布置,一轮齐射,便将头三名蕃骑连人带马给射成了刺猬。蕃骑当即乱做一团,前者疾退,后者不明所以,仍想跟进,就此转瞬间便又多伏下了四具尸体。
被迫归报绮力卜藏,说北道去不得也,除非用十倍于敌的步卒,肩扛大盾,或许能过。可是你要绮力卜藏派出五六百士气极衰,难以重振的步卒去攻北道,他哪儿敢哪?只怕这边才一分兵,正面唐军便会开垒杀来。
而且除非一口气突破北道唐垒,只要多耽搁两三刻钟,焉知唐人不会增兵啊?
只能暂时抛弃妄想,只派出百名步卒前往北道出口,同样立营筑垒,以防唐人间道而出。
他几乎每天都要派人返回大营,去催促援军,无奈得到的结果都是——且再等待几日吧。因为鄯城攻防战正在紧要关头,吐蕃方面将精锐全都放在城西,每日轮番攻打,终于比初日取得了更大的进展,城前壕沟多半填平,西门已被纵火焚毁,唐军只能用砖石、车辆加以堵塞。甚至于还曾两次登上城头,虽说很快就被驱逐了下来,而且跌下来的基本上就是一个“死”字,但可见只要兵力足够,指挥得法,鄯城也并非牢不可破吧。
在这个节骨眼上,别说尚赞磨本就不赞成攻打小峡了,即便他回心转意,马重英和尚息东赞也不肯分兵去援绮力卜藏啊。
绮力卜藏别无他策,只能严防死守,并且每日巡行营中,激励士卒,希望能把士气重鼓起来。
然后一连两日,唐骑不再出来喝骂骚扰,绮力卜藏就已然有了些不妙的预感。两日后的凌晨,军中唤起的鼓声尚未响起,他便因为长年养成的习惯,自动醒来了。裹上袍服,才出帐门,突然感觉脚下的地面似在隐约震动……
绮力卜藏心道不好,才欲去营门前查看,早有亲卫跑来禀报:“唐人出垒列阵了!”
绮力卜藏大吃一惊——难道说对方等到了增援不成么?急命擂鼓、吹号,将士卒全都提前唤将起来,步卒不必出营,但谨守岗位即可,骑兵则速速列阵,以便从左右兜抄即将杀到面前来的唐人。
吐蕃军仓促准备之际,唐军阵列已完,即以步卒在中,骑兵分列左右,缓缓压逼过来。
按照作战的常理,吐蕃方面若堪一战,也当出营列阵;若不肯战,即便严守壕、堑、栅、垒,也可命骑兵先出,以迟滞对方的前进速度,并尝试混乱其阵。无奈一般情况下都是天明方战的,今天唐人却摸黑早起,不等晨光大亮,先期发起了进攻,导致吐蕃骑兵多半才刚着甲、上鞍,在唐军逼近之前,根本就组织不起来。
那便只能先采纯粹的守势了,以待唐军力竭之后,再把骑兵撒出去。
绮力卜藏才刚穿戴好盔甲,唐军便已接近蕃营的射程范围。只听一声鼓响,无论步骑都陡然加速,随即双方各以弓箭疾射,仅仅三轮之后,就正式碰撞到了一起。
蕃军这些天不再往攻唐垒,便花了不少心思巩固自家营盘,营前层层鹿角、道道堑壕,且有土垒——当然不如唐垒为高——和栅栏。然而诸般布置,李汲常率骑兵前来骚扰,自然全都看在眼中,故而此番有备而来,竟用极短的时间便搬开了鹿角,越过了堑壕,直抵垒、栅之前。
由此主要以弓箭对射,转成了以刀矛相拼。
关键是唐军前突之时,尽都高呼“李二郎”的名字,导致很多早就吓破了胆的蕃军手脚发软,战斗力陡降……只是绮力卜藏登马而望,却四处都瞧不见那“李二郎”的身影——他到底跟哪儿藏着哪?
倘若李汲真身现于阵前,相信蕃军士气将更低落,但同时绮力卜藏心中却有了底。这到处寻不见李汲,却不由得他暗自打鼓,怀疑敌军暗藏着什么诡谋——
那厮不会突然间从什么我料不到的地方冒出头来,然后直奔我而来,想让我做强巴罗布第二吧?!
正感惶恐,突然得到信报:“一支唐军突出北道,踏破我军营垒,已向西方去矣!”
绮力卜藏闻言,不禁肝胆俱裂——“此必李二郎也,欲图断我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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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当日李汲牵着衣袖,跪地苦谏李倓,他本没奢望就靠那几句话说得对方回心转意,只是期盼可以抵消自己此前的妄语,让李倓肯平心静气地再听自己分析战局罢了。
却没想到,李倓听他说到“将士归心,百姓称颂,声震于寰宇,名垂于青史”那几句话,身子竟然略略一震,随即表情逐渐变得和缓起来。等到李汲说完,李倓转回身来,伸出双臂,将他搀扶起来,随即一摆手,示意闲杂人等退出帐外。
等到军帐内只有他们二人,李倓扯着李汲同在案后坐下,然后拍着李汲的大腿,凑近些,低声说道:“有一事,不能相瞒长卫。”
“还请殿下教诲。”
李倓面色凝重,徐徐说道:“方得密报——史思明,复反矣!”
安庆绪逃离洛阳后,匆匆渡河北上进入相州——也就是汉魏以来的名邑邺城——四方叛军陆续来合,又得六万余众,其心稍定。然而留守范阳的史思明既不肯派兵来援,甚至于吝惜一介之使,遂使安庆绪疑其怀有二心,命阿史那承庆、安守忠、李立节三将统领骑兵五千北上,诡言征兵,其实查看情势,寻机偷袭。
史思明亲率数万兵马来迎,假意设宴款待,即于宴中掷杯为号,擒下三将,散其部伍。随即他便向唐廷奉上降书,表示愿意献出所辖十三州并十三万雄兵,助唐伐燕。
正好李泌临行前便提议招降史思明,以断安庆绪的臂膀,因而李亨得书大喜,当即允准,并册封史思明为归义王,担任范阳节度使。
史思明受封后,即刻斩杀了安守忠和李立节,献首长安——只有阿史那承庆是他故交,释而不杀。随即他点兵南下,到处宣扬唐廷旨意,连续招降多城,唯有相州仍属安庆绪。
唐廷因此再下恩诏,加史思明河北节度使衔。
然而招降史思明之议,唐廷中一开始便有很多反对意见,张镐就曾经密奏李亨,说:“思明凶竖,因逆窃位,兵强则众附,势夺则人离。此獠包藏不测,与禽兽无异,可以计取,难以义招。伏望不以威权假之。”但李亨先是急于平定叛乱,不但允准,抑且授予两镇节度使,继而却又在群臣纷谏下起了疑心,谋图夺取史思明的兵权……
——这你要卸磨杀驴也可以,总得等人没用了再说吧?安庆绪还没平呢,着的什么急啊?!
于是用李光弼之计,遣乌承恩北上,去担任范阳节度副使,嘱其分化瓦解史部,寻机取史思明性命——乌承恩之父乌知义曾是史思明的老长官,二人相交莫逆,以为思明必不疑也。然而史思明生性狡诈,岂能不防?就此被他戳穿了乌承恩的计谋,将乌氏父子及从属两百余人——也包括不慎牵扯进去的阿史那承庆——尽数处死,再度掀起反旗。
参谋耿仁智劝说史思明不要反复,史思明却不念相随三十余年之情,亲手用棍棒击碎了耿仁智的头颅……
李倓今日将此讯告知李汲,李汲不禁骇然,脱口而出:“史思明若真有雄兵十三万,恐怕范阳、河北难平!”李倓苦笑道:“更怕他再与安庆绪相合,则孤于河北战事,实不看好啊……”
李倓之所以不看好这一仗,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李亨也不知道听了谁的谗言,竟然彻底罢废行军,而命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关内节度使王思礼、淮西节度使鲁炅、滑濮节度使许叔冀、郑蔡节度使张巡、北庭行营节度李嗣业、魏州节度使崔光远、荆南节度季广琛、平卢兵马使董秦,分道进击安庆绪。
十一名节度使(或兵马使),却不设元帅,唯以宦官鱼朝恩担任诸道监军而已。理论上自然以郭子仪官位最高、资格最老、威望素著,但他在军中跟其他九人并没有明确的上下级关系,未必能指挥得动啊……
李汲听了介绍,不禁哑然——对于那混蛋皇帝的昏招,他是真没话可说了。旋听李倓缓缓说道:“孤虑河北之战,将以挫败告终,即使不败,明岁也必不能殄灭乱事。则叛乱不平,西军不归,即便今岁能却蕃贼,彼獠翌年再来,终无可御啊……”
李汲拧着眉头问道:“殿下可有请辞之意?”
李倓摇一摇头,说:“孤行前在圣人面前说了大话,即不能胜,又焉能不经年便即辞归长安哪?”我还要脸呢!
“因此反复筹思,如今唯有一计……”
“殿下指教。”
李倓注目李汲,目光中似有精光射出,旋即一字一顿,但是毫不犹豫地说道:“唯有全力一搏,重挫蕃贼,或能安保陇右,使其不敢再全力来侵也!如长卫适才所言,孤既不必死,又有什么道理不肯千金一掷哪?!”
以李倓的身份,是不可能真上前线去的,除非自己作死,否则即便军败,甚至于陇右全部失陷,他也能够安然逃回长安去。所以他这一注豪赌,并非把身家性命全都押上,不过把兜里带着的钱梭哈了而已,哪怕全输干净,回去照样锦衣玉食,顶多家里人不肯再放他出来赌博罢了。
问题是,即便这注赢了,将来也未必还能有上赌场的机会啊——那还有什么不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