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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民心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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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牛皮么,有时候也是很有吹吹的必要的。

    归途之中,羿铁锤问李汲:“适才出林杀敌之前,长卫你为何要先射一支鸣镝啊?”

    鸣镝乃军中通讯所用,但咱们统了归齐不过一百来人,你一张嘴,多数都能听见,你一抬手,全体都能瞅着,那你还射鸣镝干嘛?

    李汲尚未回答,陈桴却在旁边插嘴说:“是为了乱敌之心。”

    李汲点点头,对羿铁锤解释道:“我不是说过李将军以百骑对敌数千匈奴的故事么?匈奴以众临寡,而不敢进,正是担心这少量汉兵见之不走,反倒迎上前去,莫非是诱饵,大军便埋伏在其后不成么?

    “方才倘若我等亦如李将军般迎将上去,恐怕蕃贼也会做此等想法吧。奈何我无李将军的威名,先期躲入林中,又有示怯之意,那么这招就不灵啦。

    “因而先放一支鸣镝,仿佛召唤左近增援,以此来惑敌、扰敌,动摇其心。只不过这种花招,势不能久,敌兵很快便能反应过来。因而当年李将军要射杀匈奴白马将,以寒敌胆,使匈奴始终不敢对解鞍下马的汉军发起进攻。如今我则直取贼将,勉强也算是效李将军故智了。

    “幸而既斩敌将,贼便崩溃,否则最好的结果,不过如当年李将军一般,要挨到天黑才敢撤兵……”

    李汲的运气比李广好,关键就在于对面不是数千骑,而只有数百骑。数百骑中,军将数量有限,这才在主将丧命之后,再难控制局面,士气彻底崩溃;当年李广遭逢那数千匈奴骑兵,必然不用主将亲临第一线来押阵——所以李广射杀的那员白马将,多半不是主将——这才跟汉军对峙了大半天,天黑后才肯罢兵归去。

    再者说了,若真有万马千军,李汲能那么容易杀到对方主将面前吗?他基本上确定了,所谓“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耳”,肯定是夸张,而且还不是夸张了一成、两成……

    只是该夸张的时候,必须得要夸张啊,否则如何寒敌之胆,慑贼之气呢?

    想到这里,李汲就吩咐陈、羿等人,等会儿进鄯城的时候,大家伙都把砍下的首级高高挑起,并且高呼:“李巡官率我等杀败上千蕃贼而还矣!”

    这不算虚报战功——在给李倓的汇报书中,李汲是打算实话实说的——而只是政治宣传罢了。因为他昨日抵达鄯城,虽然还没来得及接触普通兵将、百姓,但几乎弥漫全城的颓丧之气,是完全可以感受得到的。

    其实唐蕃战争虽然绵延百年,互有胜负,但基本上来说,还是唐军胜率比较高,吐蕃方面隔三岔五就要派人到长安来求和。相信若非深入高原作战实在艰难,后勤几乎不能保障,吐蕃人若居住在平原地带,早就被唐军犁庭扫闾,灭其社稷了。要命的就是,主动发起攻击的多半是吐蕃方,唐军只能打防守反击战,并且不可能反击得太过深远……

    但总而言之,听陈桴、羿铁锤乃至老荆等人所说,从前边镇军民的心气都是极其高昂的,有不少还盼着吐蕃人杀过来,他们正好斩首立功,升官领赏。然而自从主力东调后,去年冬季,吐蕃军多道深入,连破军镇,原本高昂的士气遂被逐步打落谷底。

    关键是鄯城作为军事重镇,又是鄯州乃至半个陇右道的农业中心,却始终不见有幕府高层前来巡视防务、安定民心啊,甚至于蕃军蹂躏城北,胡昊竟不敢开城与战。

    倒也不能苛责胡昊,他终究只是一营之将罢了,让他领着一千人镇守这西陲重镇,本来就担子重、肩膀软,再加上战马数量又实在稀缺。倘若易地而处,李汲相信自己绝不会如胡昊那般保守,但是否每次吐蕃军来,都敢出城逆战……也不好说。

    由此鄯城中弥散着颓丧失望的气息,也就不奇怪了。而军心如此、民心如此,即便得到了一定的增援,又能守住鄯城多长时间哪?

    对于最终是不是放弃鄯城,李汲心里还没谱,况且能做决断的也不是他。但他既然来了,得着机会,总该先未雨绸缪一番——正好砍了几十颗吐蕃人的首级,那便尝试以此来鼓舞民心士气吧。

    果然入城之后,一番炫耀、呼喊,即便不是全城,也引发了通衢两侧,无数百姓出门观瞧,其中不少人伴随着神策军兵的喊声,攘臂而呼,还有些老弱妇孺则伏地叩首,甚至于放声哭嚎——估计是有亲人死于蕃难,才得见一点报仇的希望,便喜极而泣了。

    李汲一边观察左右民众的表现,一边策马前行。突然间,一名老者直冲马前,一把扳住了辔头。羿铁锤扬起鞭子来,正待上前驱赶,那老者却当场就跪了下来。

    李汲见对方似无恶意,于是勒停坐骑,并且摆摆手,示意羿铁锤退后。随即跳下马来,双手搀扶,温言问道:“老丈请起,不知有什么话要说啊?”

    老者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随即沉声问道:“请问长官,所云李巡官,可是节帅帐前信用之人么?”

    李汲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那老者又问:“则未知节帅何日身临前敌,来我鄯城坐守啊?”

    李汲心说李倓估计不会来……终究是悬危之地,谁肯放齐王到这儿来啊。却也不便直言相告,寒了老头儿的心,便说:“节帅先使某先来鄯城巡看,待归报后,再定行止。”

    老者却又三问:“听闻节帅有弃守鄯城之意,不知是真是假?”

    李汲心里“咯噔”一下,忙问:“老丈是从何处听闻此言的?”

    老者回答道:“里巷皆传,云幕府中有家眷在鄯城的,春季便都接了走,说高判官秉呈节帅,鄯城不可守,不如放弃,而退守鄯州——是真是假,长官可肯直言相告么?”

    李汲微微皱眉,反问道:“蕃贼已陷宣威等军,鄯城就此临敌——否则我等也不会出城十数里,便遇蕃贼可杀了。须知兵危战凶,胜负难料,即以老丈这般耄耋高龄,难道不想退至安全的鄯州去么?老丈以为,这鄯城是否应当弃守啊?”

    老者双目微红,回复道:“小老之家,虽非土著,自嗣圣年间便居于鄯城了,一族十二人从军,殁于王事者过半,庐墓都在城外,岂忍弃之而去啊?既然风烛残年,若蕃贼来,何惜与之同死!军旅之事,小老不知,但恳请长官归报节帅,鄯城切不可弃——弃鄯城,等于弃这城内数万百姓!

    “树木有根,始能枝繁叶茂,人与此同,人若去乡梓而流离他壤,等若断根,与死何异啊?即便朝廷愿意赈济这数万百姓,甚至于授予田土,与祖宗所遗相等,难道庐墓也能移往他乡去吗?”

    李汲听这老者言辞激越,语意却甚是凄凉,不禁有些鼻酸,正待好言抚慰几句,转念一想,却反倒板起面孔来,呵斥道:“老丈此言差矣。”提起鞭子,朝街边一指:“老丈去日无多,乃愿与城同殉,不知这满城之人,有多少与老丈的想法相同哪?”

    老者梗着脖子道:“我鄯城百姓,皆肯与蕃贼死战,但惜无人统领耳!”

    “时势有兴衰,战事有胜负,一旦鄯城不可守,难道要满城百姓,全都膏了蕃贼的锋刃么?老丈自不惜死,青壮辈或肯苦战,则妇孺又如何?老丈一人亡,族在姓在,若妇人、稚子皆亡,族灭姓灭,其谁来管祖宗田土、亲人庐墓?与弃城而丧,有多大区别?!”

    一番训斥,老者不禁愕然,抑且气结,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汲见状,这才稍稍放缓语气,说:“我等要求胜,不必求死。存人失地,迟早还是有机会夺回来的。然而,老丈之言,我记下了,自当将鄯城军民的心意,上呈节帅,由节帅定夺。只要全城军将、百姓,同心戮力,敢御蕃贼,以守护祖宗田土、亲人庐墓,其战便有胜算,相信节帅必能顺应天时、人心,力保我唐疆土不失也——老丈放心。”

    继续上马后,前行不远,陈桴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问道:“长卫,你随口宽慰那老儿几句便罢了,何必呵斥他?”

    李汲沉声回复道:“随口宽慰简单,但若不能兑现承诺,怕他会恨我一辈子……”他始终就没把话给落实了,也没说幕府是否真有弃守鄯城之意,也没许诺说只要自己汇报上去,李倓就肯定不会弃守。

    顿了一顿,又道:“慈不掌兵啊,不管这老儿,以及全城百姓有多么可怜,倘若鄯城实不可守,也只能将之驱离乡梓了。岂能因一鄯城,便使陇右局势大坏?岂能因鄯城数万之众,便危及陇右数十万百姓?”

    但他随即却又低声对陈桴说:“倘若此老所言是实,鄯城民心可用——稍歇你派些兵出去,与驻军、百姓交谈,探查彼等心志,是否与此老之言相同,都宁可御贼而死,不愿东撤。”陈桴点头领命。

    等见到胡昊,胡昊又惊又喜,口中谀词如涌,把李汲吹捧得几乎有信、布之勇,不亚于开国名将秦叔宝、尉迟恭……好在李汲脸皮够厚,也不反驳,咬着牙关领受了。

    随即又将出丰盛酒菜来,款待神策军将。宴间胡昊腆着脸,暗示说这些蕃贼首级,能不能分末将几个哪?李汲笑一笑:“都是健儿浴血所得,岂能分人?”才见胡昊面色一暗,李汲却又道:“当然,此番我等得以杀贼建功,胡将军实有谋划之力……”伸筷子夹起一大块肉来——“以及供输之功,我自当禀明节帅,加以升赏。”

    胡昊大喜,连声致谢。

    李汲把那块肉塞进嘴里,嚼了几嚼,面色却逐渐沉了下去,转头问胡昊道:“有传言谓幕府内颇有弃守鄯城之论,胡将军可听说过么?”

    胡昊谨慎地回答道:“都是无知百姓妄传……幕府之政,岂是末将敢于私下揣测的?”

    “哦,如此说来,于此事,鄯城内颇有传言了?”

    胡昊不敢扯谎说并无此事——有老头儿拦马跟李汲对话,他已经得人禀报过了——却也不敢直接承认,只能“嘿嘿嘿”假笑三声。

    李汲转向另一侧,问陈桴道:“老陈,你以为这鄯城之中,会有蕃贼的探子么?”

    陈桴一挑眉毛:“如何能免?”那肯定是有的啊。

    “则既然全城都传言,幕府颇欲弃守,相信蕃贼……比方说那个马重英,肯定有所耳闻。你猜,他会否希望我唐弃守?”

    稍远一些的羿铁锤插嘴道:“能够不伤一兵一卒,凭空得座大城,如何不愿?”

    李汲沉吟道:“关键在于,彼等是欲得地,还是得人了……”

    他昨晚跟胡昊聊了很久,胡昊这家伙领兵打仗或许不大灵光,在情报搜集方面倒是挺用心的——也许是方便自己及时落跑?据胡昊所说,吐蕃方面所侵占的唐土,于畜牧区域颇肯用心经营,对于农耕地区,则多半一抢了之。固然蕃民也有不少农耕为业,但一来耕作水平低下,二来也不习惯在平原地区垦殖,而所掳唐人,贵酋们全都押回去为奴为婢了,也不肯放他们仍旧留在故土种地。

    固然鄯州所在,已算是青藏高原,但具体到农业相对发达的比如说鄯城周边地区,其实海拔并不高,估计耕作方式与真正的高原地区是截然不同的吧。

    李汲尝试把自己代入吐蕃贵族的思维,则要如何攻打陇右,得利才最大呢?唐朝虽然内乱,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要一口气吞并大片唐土,甚至于深入关中和蜀地,无疑难度甚大,而且得不偿失。最佳策略,就是如同自己《御蕃策》中所言,蹂躏陇右,削弱唐朝从中央向西陲派遣重兵的可能性,然后谋取河西、安西,乃至北庭。

    正因如此,所以才得田不耕,还要把所获唐人全都掳去境内吧。

    倘若陇右道,起码是其西部诸州,全都一片焦土,既无城池,也无民众,则唐军资供为难,短期内势必难以收复,即便收复了,怕是也守不住啊。那么吐蕃军就可以将主力运用在北线了。

    这么一算,则唐朝愿意主动放弃鄯城,把百姓全都迁走,对于吐蕃方面来说,是件大好事啊,不必伤损一兵一卒,便可以达成战略目标。

    但具体到各部贵酋,肯不肯为了长远的利益,而放弃眼前就有可能掳得、分到的数万唐人呢?

    这便要看执政者是否有远见,且是否威能服众了吧。真想见那个马重英一面,摸摸他的底啊。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可惜这年月的情报搜集和信息传递水平,都实在太低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