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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的一声巨响,司饎院门摇摇欲坠。
这已经是乱军进宫劫掠的当天黄昏时分了。昨日晚间,夜半更深,安庆绪带着家眷,并严庄、高尚等重臣,悄悄打开北方的玄武门出宫,继而自龙光门遁出了洛阳城,向河阳桥方向狼狈逃去。天还没亮,不少阉宦、宫人就得着消息了,自也纷纷卷裹财物,出宫逃亡。
估计正是这些逃亡的阉宦、宫人,将消息散布到了城内各处,就此引发全城大乱,随即守宫的卫士与守城的叛军内外呼应,便即汹涌而入禁中。
“皇帝”和大臣们既然已经跑了,唐朝十数万大军又即将迫至城下,任谁都知道洛阳已不可守啊,而今只有逃亡一途了。然而唐军先锋还在新安附近,且有仍然摸不清状况的数万叛军屯扎城外,妄图螳臂当车,估计唐军一时半会儿是进不了城的,那么既然还有富裕时间,不妨在逃跑前先“募集”些盘缠吧。
于是叛军便在城内大肆劫掠,只可惜安氏父子占据洛阳后刮地三尺,小老百姓家里真没什么余粮了,而如郁泠那般大户,不但有壮健的家丁保卫财产,抑且还相互勾连,执械协防,使得叛军很难下嘴。也不知道是谁先想起来,安庆绪既去,宫禁无主,那还守他做甚?咱们不如进宫去抢吧。
而且这宫里么,还有不少的女人嘞!
最先得到消息而逃亡的,多半是身有职司的高级宦官和女史,至于中下层,手足无措,茫然无助,几乎全都被禁卫堵在了宫里。于是洛阳宫廷,瞬间化为罪恶渊薮,叛军一边劫掠,一边搜捕宫女,发泄因为恐惧而反倒更增数倍的兽欲。很多宫女乃至阉宦,只得按照此前所串联的,觅地躲藏,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司饎。
原本不过二十多人的司饎,短时间内便拥进来一二百人,将内院挤得几乎是水泄不通。吕掌饎只是缩在自家卧室里跪拜祷告,根本不敢露面,庞掌饎倒颇想维持秩序,奈何身份不高,根本指挥不动。最终还是杨司饎被沈妃和阿措一左一右搀扶着,颤巍巍出来,厉声呵斥道:
“若乱军进来,我等一个都不能活!如何只知簇拥在后院,如同缩头乌龟一般啊?还不快些遴选力气大的,出去堵门!”
堵门之事,李汲自然当仁不让,此外六七名有些力气,尤其是有些胆色的宦官、宫女,也被阿措领着出来相帮。他们几乎把能够找到的、搬动的一切重物,全都堆到了门后,然而还不时有宫女、阉宦逃亡至此,哀哀求告,使得院门始终难以关闭。
终于,有叛军循声而至,一名宦官才待进门,便遭背后一箭,射翻在地。到此危急关头,李汲也顾不得救更多人了——能把院里这些保下来就不易啊——当即飞起一脚,将那半截身子已在门内的宦官踢将出去,随即推上了院门。
阿措自然也不再假装痴呆了,一个纵身,蹿起三尺多高来,抬手便插上了门键。
司饎作为别院,门是很小的,并非宫中大多数院落、殿堂那般对开门,而只有一片门扇,所以不用门闩,而用门键。“键”的本意为铁条,施于轮外为辖,便是车键,施于门上为闩,便是门键。正所谓“横曰关,竖曰键”,后世“关键”一词,便是由此得来。
只不过司饎院门上的并非铁键,而只是条木键,通过两道铁环卡在上方门框的凹槽里——本来就是防内不防外啊。李汲看那木键,才不过半尺来长,杯口粗细……这玩意儿自己空手就能折断啊,能靠它防住外面的叛军吗?
赶紧招呼宫人、阉宦们,将几张木几、木架搬过来,顶在门上。
耳听叛军在外面呼喝开门,院中自然不加理会。随即脚步声杂沓,还混合着哀告声和惨呼声,分明聚涌而来的叛军越来越多。就听有人问:“院内可有宫人?”随即一人回答道:“仿佛见有逃进去的,还不止一个。”
先前说话之人便叫:“那还啰嗦什么,且都过来撞门!”
随即只听“嘭嘭”连响,门扇大震,就连卡着木键的铁环都抖颤欲开……
唐朝人惯例席地而坐,卧亦无床,所以家具普遍偏小,尤其司饎这种穷地方,就连杨司饎都没有榻可歇脚……就那几张几案、置物架,根本不可能堵得住院门哪。李汲急了,当即疾步而至外院一侧,身子一矮,双臂环抱住一口盛水的大缸,吐气开声,便喝一声“起”!
那缸离地半尺左右,晃了一晃,却又“嘭”的一声,重重砸在了地上……
这口陶缸的高度和直径,都是将近一米,装满了水,份量当在半吨以上,好在水没满,否则即便李汲天生神力,也不可能抱得起来。但他也仅能抱起少许来罢了,根本不可能搬动。
阿措见了,赶紧招呼帮手——只是她习惯扮哑巴了,仍然只是比划——协助李汲一起将水缸硬生生推到了门边,李汲伸出手去,将那几张没用的几案都撇开一旁,而把水缸牢牢顶了上去。才刚喘一口气,一名宦官随手抄起张木凳来,双膀一奋力,掷出了墙外。只听“哎呀”一声,随即便是大叫:“竟敢抗拒,且去寻火来,将这门给烧了吧!”
宫人们听了,尽都恐惧、哀嚎。原本琢磨着冲进宫来的是唐军,应该不敢大胆纵火,谁想却是叛军临逃前行劫,这些家伙完全失去了统属,毫无约束,对于烧宫根本没有心理负担哪!有几名宫人便去扑打那个宦官——谁叫你多事的!
李汲赶紧伸手拦阻,说:“若他不掷凳,难道乱兵便不会起意烧门么?我等当戮力同心,切不可内讧啊!”
其实他倒不怎么担心叛军烧门,因为那么大一副门扇,实木刨就,还涂了漆——虽说剥落不少——除非架薪或者泼油,否则是不那么容易点得着的,但这些急于行劫后逃亡的叛军,怎可能有足够的耐心啊?
他担心的是叛军往院里投掷火把,甚至于施放火箭。现如今门边散落着不少的木质家具,再远些是厨房,堆了柴薪,到处都是火引子哪!尤其还有面粉……
李汲心说不成,纯粹防守,恐难却敌。
他打算先架梯子攀上墙头,看清楚形势,然后寻机跳下去,拼命厮杀一场。要知道司饎附近的巷道非常狭窄,只能容得一人通行,两人就要侧身,导致他每次送饭出入,都得先放空推车,一轮离地,侧着转向……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在!
若非如此,估计那些叛军早就搬来大家伙擂门了,不会费力用肩膀来撞。
只是外面都是执械兵卒,他却两手空空,光靠拳头可不那么容易打得死人啊,遑论迫退敌兵?
于是蹩近阿措,低声问她:“可有兵器么?”
阿措瞥了他一眼,随即目光下移,将手掌朝上一翻。李汲定睛观瞧,见她手心里托着一支两寸来长的精钢短剑,蓝莹莹的,瞧着甚是锋锐。
李汲不禁“啧”了一声,说:“算了……”这玩意儿近身怎么伤人?除非夹手指间当拳匕,但我又不会使……
忽见阿措拇指合拢,夹住短剑,随即手掌一翻面,纤细的腕子一振,“嗖”的一声,劲风擦过李汲耳畔。李汲促不及防,不自禁地便把脑袋朝后一仰,随即转头望去,只见一名叛军正好挺着刀攀上了院墙——
阿措这一剑射得好准,正中那叛军的咽喉,对方浑身一颤,便即倒撞下来。
李汲大喜,真是缺什么就有人送来啊!一个箭步蹿将上去,按住那尚未彻底咽气的叛军,就其手中夺下了横刀。
随即唤人搬来梯子,手执横刀,疾攀而上。
恰好又有一名叛军上墙,李汲不等他立稳,便是狠狠一刀斫去,正中小腹,尸身跌落墙外。趁势探头朝外面一望,只见狭窄而绵长的巷道中乌压压的,簇聚的叛军竟不下四五十人。
然而李汲不但不怕,反倒甚喜。
这些叛军多半是原本护守宫禁之卒,也有不少是巡逻各坊,或者协守城门之士,论理是不披甲的——“天子”脚下,所要对付的多是民贼,而非敌兵,穿甲做甚啊?就好比后世的武装警察,一般都不装备重武器。
尤其唐军尚未真正进抵城下,即便守城之卒,多数也都没有派发甲胄,大家伙儿全都是短袍、幞头,防护力相当薄弱。再加上巷道狭窄,长枪大戟根本施展不开,因而多数人手执的都是横刀,甚至还有短小一些的障刀。
李汲也曾亲眼见过千军万马的厮杀,甚至于还跟随李倓夜逐叛将,跟田乾真的部下交过手,深知个人武力在军阵之上的作用,其实有限。他之所以能够生擒田乾真,纯属攻其不备、投机取巧,倘若田乾真已有防备,百十人环绕身侧,别说李汲了,即便南八在,也不是那么容易便可突破的吧。
所谓“万人敌”,纯属夸张,一巴掌打死七个都是吹牛,遑论面对成千上万之敌呢?至于“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耳”,也没规定必须单人独骑往敌阵里冲不是。故而李汲虽然力大,武艺也还算了得,倘若墙外乱军全都穿盔着甲,长枪大戟严阵以待,估计他瞅上一眼,就自然而然会把脑袋给缩回去了……
然而眼见敌军多半无甲,也难使长兵器,李汲心中不由得大定。于是转头朝阿措使个眼色——我出去杀,院里就交给你了——随即一个纵跃,直接翻过墙去,人尚未落地,横刀劈下,已将一名正欲跟过来撞门的叛卒连肩带背,劈成两片!
横刀狭长,又是直刃,其实并不适合力劈,跟后世的所谓鬼头大刀根本没法比,但李汲本就力大,再加下扑之势,无形所就劈出了陌刀的威力。眼见同袍喋血,而且死得凄惨无比,叛军无不惊惶,纷纷朝后退让。
李汲心说正要吓退汝等,否则我还没地方立足呢;尤其巷道贯通,院门在其中部,前后都是敌人,你们若不先让开一些,我即便落了地,也难免腹背受敌之困哪。
当下脚步站稳,稍一停顿,便挥刀朝一个方向先杀将过去。一名叛卒横刀来格,双刃相交,火星四溅,却当不得李汲力大,竟将他手中横刀倒撞回去,刀背狠狠地击打在颈侧。那名叛卒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李汲将手中刀顺势一抹,便割开了他的颈侧,随即飞起一脚,将之踢翻。
几乎同时,劲风迫人,背后有敌来袭,李汲以右脚为轴,瞬间转身,抡刀斫去。只可惜他还是没能算准距离,结果横刀刀尖在墙壁上擦过,导致速度慢了半拍,而对方的障刀已近面门。
李汲将身朝后略略一仰,同时左臂竖起,堪堪将来刀侧向搪开。随即他的刀也到了,正中对方颈侧,“喀”地直劈进去,入肉半寸多深。
顺势向自家怀内收刀,刃入更深,及骨而止,鲜血当即如同泉水一般喷涌出来。
先前朝墙外扔凳子的那名宦官跟在李汲后面,也攀上了木梯,大着胆子朝外觇望,不禁看得舌翘不下,心说这安知礼究竟是什么人哪,竟然如此能打?而且见血也不晕……他这种人物怎么会净身进宫做宦官呢?
正自目眩神摇,忽然后领被人揪了一把,随即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下去——那边还有一口水缸,都要一并推过来。”
阿措实在是不能再装哑巴了,终究比手划脚,说不明白事儿啊。
院中众人合力,才刚又推过一口水缸到门边来,宫人、宦者们听得外间兵刃交击声、惨呼声不绝于耳,虽然未见其状,也都不免有些心惊肉跳。忽听远远的一声高呼:“这没卵的货倒能打——且取长枪来,左右夹击,捅穿了他!”
阿措听见,不由得身子一颤,面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