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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掖庭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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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庞掌饎一扯李汲的膀子,几乎就要搂抱上去,李汲赶紧顺着对方的力道,脚跟一旋,匆忙躲去侧面,并且就此挣开了庞掌饎的牵扯。

    庞掌饎笑一笑,转身阖上院门,上了木栓,然后回过头来,貌似很自然地就一牵李汲的手——她的手掌柔软无骨,湿润多肉,李汲也不敢轻易甩脱,就觉得心肝儿乱颤,浑身都不自在。

    他前世除祖母、娘亲外,也不是没有捏过女人的手,但即便在前世,男女初见之际,一般情况下也不会这么放肆地牵拉吧。况且这位大姐又不算美女,且风骚饥渴之态,简直从眼神和全身每个毛孔里都能喷溢出来……李汲只好暗中安慰自己:不怕,不怕,她没当我是男人,我只是一个小宦官罢了……

    庞掌饎一边牵着李汲往院里走,一边连声问道:“知礼啊,你是哪里人哪?怎么会想净身入宫呢?家里可还有人么?父母为农还是为商?是哪位内宦引带来的?”

    李汲恨不能当场攥拳头,往那张粉涂得煞白,几乎如同十五满月似的面孔上,狠狠来上这么一拳——你哪儿那么多问题?查户口哪?!

    终究不敢放肆,只能低垂着头,全身肌肉紧绷,尽显胆怯拘谨之态,嘴里嗫嚅着回答:“小人是颍阳人氏……家贫,父母双亡……为吃口饱饭,自愿净身入宫……”话音未落,肚子又再“咕噜”一声。

    庞掌饎媚笑道:“这宫里别的未必有,饱饭倒还是有一口的。不过看你这情形,还未曾用过晚饭吧?午饭呢,吃过了么?”

    说着话还特意侧过脸来,凑近李汲低垂的面孔,观察对方的表情。

    李汲赶紧缩身摇头:“未曾……午前便进了宫,一直未能吃上饭……水也未曾喝……”

    庞掌饎颇为夸张地面露哀怜之色:“啊呀,那两个狗东西,怎么不给你饭吃?不吃饭,不是要饿瘦了么?”随即扬声高叫道:“阿措,阿措!”

    那个先前应门的宫女闻声而至,但是目光依旧茫然,望着庞掌饎愣愣的不说话。庞掌饎也不以为怪,直接吩咐道:“去厨下热些剩饼、羹汤来,给知礼食用。”那阿措如前般先是发愣——仿佛在思考,尝试理解对方的用意——少顷才“哦”了一声,转过身,小碎步去了。

    庞掌饎继续牵着李汲的手,转过头来安慰他道:“休急,稍歇片刻,便有饭吃了——饿不坏你的。”

    她那张嘴几乎就不肯停,唠唠叨叨地只管查问李汲的祖宗三代……李汲编瞎话编得连自己都烦了,只好瞅一个空挡,插嘴问道:“庞掌饎……”

    “啊呀,你既来了,便是一家人,何必如此生分?我比你年岁大些,你叫庞姊、阿姊,都是可以的。”

    “……敢问庞姊,我来司饎,此间又多少人?我平常都要做些什么活计啊?”

    庞掌饎这才想起来,该向新人介绍一下部门情况……她说话有次序、无逻辑,杂七杂八的,李汲用心倾听,好不容易才梳理出来一个大概。

    司饎这部门,例有司饎、典饎、掌饎共六名负责人,宫女六十四,宦官若干,但燕国这个草台班子肇建不久,宫中人员匮乏——多数都在当年洛阳城破的时候逃走了,或为乱军所掳——如今只有司饎一人,姓杨,是开元初年就进宫的老太太,也不怎么管事,下面典饎空缺,唯有两名掌饎,一个就是眼前的庞掌饎,还有一个姓吕。

    其余宫人,还不到二十个,不足定额的三分之一,宦官也只有两个比杨司饎小不了几岁的老货。每日天不亮时,便由两名老宦推着车,或去太仓里领粮米,或去集市上买薪柴,回来后由宫女们三餐起火烹米饭,或做面饼,再分送各局、各司。

    本来活儿也不算太多,但一来搬粮、扛柴需要力气,那俩老宦既缺乏足够的体力,抑且懒惰,往往比宫女们做起事来还要拖沓;二来近日安庆绪大肆搜罗民间女子,欲图充实后宫,宫女数量激增,所需主食分量也自然增长,偏偏司饎没怎么添加人手,自然忙不大过来啦。

    所以才会打报告,要求加人——最好是年轻宦官,可充力役。

    说话之间,那名叫阿措的宫女捧着张食盘过来了,就站在李汲和庞掌饎面前,也不往前递,只是呆呆地发愣。庞掌饎主动接过来,转递给李汲:“吃吧,趁热,吃了才有力气。”李汲才伸手接过食盘,庞掌饎却又瞧瞧天色:“今日这天黑得倒快,且到我屋里去吃吧。”

    李汲急忙鞠躬:“岂敢,岂敢。”他可是真不想往庞掌饎屋里跑啊!

    庞掌饎想了一下,说:“也罢,那就去阿措屋里吃,她那屋正好空个铺位,你暂且跟她同歇好了,待明日起身,再分派活计。”

    李汲闻言,不禁微微一愕——你们这里不还有俩宦官呢嘛,竟然不把我安置在男生宿舍?

    就见庞掌饎一揽他的胳膊,又把圆盘大脸凑近来了,且面露暧昧的笑意:“阿措还是黄花闺女哦,你晚间可别起什么坏心思……”

    李汲赶紧回应:“哪会有此等事……”

    庞掌饎笑意更甚:“别说你没有,你便不能……这越是无牙的公公啊,越是贪图珍馐美味,阉人那些事儿,我还不清楚么?”说着话,竟然伸手来摸李汲的面庞:“你也到了懂事的年纪了,既是才净身不久,说不定就……”

    李汲匆忙朝后缩,差点儿一个趔趄,嘴里说:“我便在这里摸黑吃吧——庞掌……庞姊最好另给小人找个宿处。”他单手把着食案,朝自家怀里一揽,用胸口顶住,另一手抓起刚热得的面饼来,朝嘴里就塞。

    一是实在饿得狠了,二是……赶紧堵嘴,我不想再跟这位大姐对话了!

    “哎呦,”庞掌饎笑道,“气力还不小。”顿了一顿,又道:“那两个老货,口臭、脚臭、裤裆臭,你干干净净的人儿,怎能与他们同宿?别处都堆了杂物,一时间也洒扫不出来……阿措么,我是放心的,休看她个子小,还有些痴,却断不会上了你们男人的当。”一攀李汲的肩膀:“走,还是屋里吃去。”

    阿措的居处就在离门不远,屋子很小,用后世的话来说,“进门就是炕”……当然这年月没炕,她也置不起榻,木地板上光铺张草席,一侧堆些被褥、杂物,另一侧有张小小的矮几。几上别无它物,只有一面巴掌大的铜镜和一盏油灯,阿措打火石点着了灯,又用尾指指甲剔了剔灯芯,灯火如豆,光芒甚是昏暗。

    李汲一路吃来,忙着往嘴里填粗面饼,用不知道什么滋味的热汤冲下,简直有如恶鬼投胎一般。庞掌饎抚掌道:“吃得好,多吃些才有气力。”转头吩咐阿措:“怕不足够,且再去给知礼取几张饼来。”

    阿措愣了一愣,随即拼命摇头。庞掌饎蹙眉道:“少时我还见有好几张饼的,如何无了?难道又有人偷吃不成么?”

    李汲盘腿坐在席上,将食盘置于两腿中间,紧着往嘴里塞饼。阿措却只是站在旁边,低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如豆的灯火。

    庞掌饎貌似能够猜出来阿措在想什么,不禁双眉微蹙,“啧”了一声,道:“罢了,罢了,赶紧吃完,吹了灯歇下吧……休要那么宝贝,我明日再命人给你添些油便是了。”然后又坐在李汲身边,还故意凑得很近,唠唠叨叨地继续向李汲介绍院中情况——

    “溷所在东南墙角处,厕筹摆在草窠里,休要遗失了……院里有水缸,可以净面、漱口,但休要污了……明日卯初便要起身……”

    一直到李汲塞完了饼,喝尽了汤——其实才得半饱——庞掌饎这才离去,阿措则当即吹灭了灯,抢过李汲怀里的食具,自去厨下清洗。李汲回到院中,借着月光,四外细细打量——

    司饎地方不小,但中间还立着两道墙,将院落隔成三部分——他暂时不敢逾墙过去探查。具体到这个近门的小院,西侧沿着墙是一排厨房,东南角是茅厕,茅厕以北,只有三间低矮的小屋子——也包括他今晚要和阿措共宿的那一间。

    除了厨房里有些光亮外——阿措正在收拾食具呢——四外全都黑漆漆的,唯见星月冷辉。李汲朝高处蹦了一蹦,望望墙对面,却也不甚光亮。估计宫女们因为日间劳乏,明日还须早起工作,天才黑就都睡下了,无人点灯;还亮着灯的屋子,大概率属于三名负责人所有。

    李汲不由得心中叫苦——我还以为洛阳宫里的生活有多好呢,起码不能输给唐室在定安时的行在吧,谁想这些低级宫女,生活竟然如此清苦……最主要是不方便,这黑灯瞎火的,可该怎么上厕所啊?

    蹩进厨房,就见阿措正就着灶里的余火在归置什物。李汲朝她作个揖,请求道:“借个火吧。”阿措愣了一下,随即矮身从灶里抽出支半燃的柴片来,单手递了给他。

    李汲就借着这一点点火光,不但跑了趟茅房,还自墙边草丛里寻得半片残瓦,在地上将侧边磨锋利了,暗藏于怀内。回到寝室时,阿措已经裹着薄被躺下了,身旁还展开一床打了补丁的被子,应该是留给李汲的。

    李汲在门口踩熄柴片,这才脱鞋进屋,掩上房门——竟然没有门栓!他只解了外衣,便即钻入被中,因为屋子逼窄,且一侧还堆着杂物——应该是些换洗的衣裳之类吧——难以远离阿措,这基本上就跟睡双人床似的。李汲心里难免有些膈应,虽说劳乏疲惫吧,精神却很亢奋,根本睡不着觉。

    他已经基本上习惯了当世的作息规律,然而,从来也没这么早就入睡过啊,平常总得跟李泌指点江山、臧否人物个把钟头再登榻吧。更加上深入虎穴,祸福难料,心里七上八下的,那就更觉清醒了。

    忍不住开口跟阿措搭讪:“你叫阿措?我叫安知礼……你姓什么?”

    屋里静悄悄的,根本得不到一句回应。李汲不禁疑惑:“难道你是哑的么?”顿了一顿,又道:“你若真是哑的,便踹我一脚。”

    阿措朝相反方向翻了个身,裹紧被子,却再无别的动作了。

    李汲不禁气闷,只得也翻个身,以脊背相对。他回想这一整天的经历,自我检讨,是否有什么破绽露于人前。然而思绪中影影绰绰的,总感觉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物,被自己无意识地忽略了……究竟是什么呢?左思右想,却始终不得要领。

    也不知道是几更天才进入的梦乡,翌日天还没亮,他就被阿措一脚踢醒。李汲略略睁开双眼,只见阿措迈腿从自己身上跨过去,穿上外衣,打火石点起灯来,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然后就拉开门,穿上鞋跑院里去了——也不知道是无意间踢着了李汲呢,还是故意的,用那一脚来唤他起床。

    李汲却还不肯起身,见阿措出了门,便赶紧扯过被子来,将脸一蒙,随即从怀中掏出暗藏的瓦片,就在被窝里摸索着刮了遍胡子——或者不如说,磨了遍面皮——并将碎屑拢在手心里。这才一轱辘跳将起来,朝半掩的房门外望望,不见阿措,赶紧蹿到矮几旁,对着镜子,往唇上、颔下补了点粉……

    这镜子啊,该磨了。

    阿措推门回屋的时候,李汲已然收拾停当,就连手中胡屑都悄悄抛去了窗外。只见那小宫女端着一盆水进来,盆檐还搭着一方麻布,不言不语地朝李汲面前一顿。李汲以目相询——如今瞧起来,小宫女这张脸貌似也不是太黑啊,这是已经洗漱过了?

    “有劳了,是给我净面的么?”

    阿措愣了一会儿,这才抬起手来,先指指自己的面孔,又再指指牙齿,然后不等李汲反应过来,便又转身离去了。

    李汲不禁皱眉——同一盆水又洗脸,又漱口?既不是穷人家也不是在沙漠里,要不要这么节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