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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德二载九月癸卯,唐军收复西京长安,旋即副元帅郭子仪率蕃汉兵马追杀叛军至潼关,克复华阴、弘农二郡,斩首五千级。
而在此前某日的清晨,长安城东面的春明门悄然打开,五骑快马在建宁王、元帅府行军司马李倓目送下,踏出门洞,直奔灞桥而去。
灞桥因其横跨灞水而得名,灞水发源于蓝田县境,向西北方向注入渭水。这五名骑士过灞桥后,便即沿着灞水左岸逆行南下,第一站的目的地,正是蓝田县。
他们所途经的虽然也算交通要道,却与勾连长安与潼关之间的大路不同,因为地势所限,相对要狭窄、崎岖一些——右侧是奔涌的灞水,左侧则是著名的骊山。从灞桥到蓝田,不过五十多里路而已,即便只是中速奔驰,有一个多时辰也能够赶到了。
然而行才过半,其中一骑突然间放缓了速度,随即“吁”的一声勒停,马上骑士翻身纵跃而下。其余四骑见状不解,只得拨转马头,回身查看——
“怎么了?”
那下马来的骑士在坐骑一侧弯腰查看,语气中尽露懊恼之意:“马腹带断了……”随即抬起头来,拧着眉头望望同伴:“才出长安,便逢此事,是否老天示警,咱们此行不大吉利啊?”
“呀呀呸,不要乌鸦嘴!”一名相貌最为年轻的同伴当即啐道,“只是鞍具保养不善罢了,哪来的老天示警?怎会不吉利?”
“我早说今日不宜出行,应当改在明日,偏偏建宁王不肯应允,要催促上道……”
“王驾之命,难道你敢违抗么?”他的年轻同伴也就此翻身下马,嘴里说,“你且速速整理,我等正好歇歇脚,喝口水。”随即瞥一眼仍在马上坐着的三人:“三位,貌似你们并不习惯乘骑这军中的良马吧?”
其中一人当即沉下脸来:“李致果此言,莫非是讽刺我等乃是江湖人士,没有官身么?!”
那第二个下马的,正是官拜致果副尉的李汲,他奉了皇帝李亨之命,同时也是奉节郡王李适的拜托,要潜入东京洛阳,去打探广平王侧妃沈氏的下落,最好能够找到人,并且护其平安。
李辅国为此派过来三名所谓的“江湖异能之士”,就是还在马上端坐的那三人了。但是李泌随即便向李亨请求,说舍弟虽然勇武,但是为人莽撞,缺乏智谋,必须另遣个老成些的军将相助。这当然是李汲的授意,并且李汲也通过李泌推荐了合用之人,乃是神策军翊麾校尉陈桴。
陈桴原本是翊麾副尉,因为跟随李倓深夜出兵,追逐遁敌,才得以官升一级——实际上逮住叛将田乾真的李汲则因为其后痛殴回纥叶护太子,功过相抵,不能加官。
李汲之所以挑选陈桴相从,是因为他在军中最熟识的下级军官只有三个,即荆绛、陈桴和羿铁锤。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和观察,他觉得老荆虽然仗义,却缺乏头脑——要不然也不会差点儿成了阉宦的暗箭,想要纵放李汲出宫去了——羿铁锤纯粹的莽夫,更不用说啦,只有这个陈桴,貌似忠厚,实有心机,勉强可以算跟自己同一类型的人,更可相互提携。
至于中级以上军官,倘若派将过来,则这一行人究竟听谁的呀?
下马修理马肚带的,正是陈桴,李汲趁机要那三名“异能之士”也下马,喝点儿水,暂歇片刻。谁想那三人却不领情,还疑心李汲在讽刺他们,李汲当即火起,伸手一指,喝道:
“不要以为会些蹿高伏地的草莽功夫,便当这般机密事务,离开汝等便不成了!想李某原本也出身草莽,曾访名山,拜高贤,学得一身好拳脚,其后在定安城内保护元帅,似汝等一般的江湖人士,也当场格杀两个,生擒一人!
“汝等既恃本领,不如下马来较量一番啊?让我瞧瞧所谓的‘异人’,究竟何异之有!”
那三人听他连吹嘘带喝骂,面色都不禁有些难看。
根据李辅国的介绍,这三位都是他随驾凤翔之后,才刚招募上来的。一个是彭城人,名叫喻秀和,擅长轻功,八九尺高的墙头不必手攀,可以直接纵跃而上;一个是蜀人,名叫云霖,据说曾在昆仑山修习过仙家法术,并且精擅剑法;一个是太原人,名叫贾槐,做过狱卒,使得一条好哨棒。
疑心李汲出言讥讽的,正是云霖,这家伙在三名异人中年纪最轻,可能比李汲大不了几岁,平素虽爱做文士打扮,却只是粗识几个字而已,很明显想往官僚队伍里钻,却不得其门而入,因此于士庶间的区别最是敏感。
贾槐年纪大些,也最老成,尤其曾在体制内混过,更看重上下尊卑,知道长官不可当面开罪,因而赶紧一扯云霖:“李致果请我等下马暂歇,本是好意,何必为此争吵啊?”随即笑笑:“军中马烈,我确实有些腿疼了,正该歇歇脚。”招呼两名同伴,一起下马。
云霖的面色仍然不豫,李汲却不依不饶,一定要跟他们比试。陈桴也在旁边儿帮腔:“我整理马腹带,还需时间,你们先比试一下也好。”顿了一顿,又说:“我等要深入虎穴,做此等大事,相互间若是不知高下、长短,将来如何配合、策应啊?”
云霖冷哼一声,手按腰间佩剑:“既然如此,云某不恭了,请李致果拔刀。”
李汲却双手一摊,道:“先让汝等知我气力,而后再试器械——无论拳脚、相扑,汝三人可一起上来,咱们先较这第一场!”
三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他们各自都有一手绝活儿,但光论拳脚,实非所长啊。
陈桴闷着头整理马肚带,但将四人间的对话全都听在耳中,当即笑道:“长卫,这就是你不厚道了。你擅长相扑,等闲三五人近不得身,怎么先要以己之长,斗人之短呢?不过那三位都是李公推荐的杰士,看上去也皆壮健,即便不擅长拳脚,一拥而上也将你扑倒了——不要阴沟里翻船,惹人笑话啊。”
李汲傲然道:“我就一次打三个,老陈你若不服,他们三个之后便是你了!”
陈桴也不回头,却朝后摆摆手:“我不打,我还忙着呢。倘若耽搁了,午时进不了蓝田城,就只能在野外啃干粮啦。”
那三人还在犹豫——其中云霖最受不得激,颇有些跃跃欲试——李汲却猛然间将身一纵:“汝等不敢来,那便我去!”直朝云霖和身扑上。
云霖被他激得火起,喝一声:“哪个不敢?!”松开按剑的右手,迎面便是一拳擂去。李汲以手相格,孰料云霖这是虚招,手臂陡然间如同游蛇一般曲折,顺势变向,从打脸改为捶胸。李汲不由得“咦”一声——这就跟那位许姓仙长所授拳法,有几分相似啊。
既然相似,他自然有对应之策,左手及时拢过来护胸。云霖不欲与之硬碰,再度变招,谁想李汲趁机便已瞬间侵近,双臂一环,来抱云霖的腰部。
云霖大惊,急往后退——他无论使拳还是使剑,都要跟敌人保持一定距离,这贴身肉搏之术,从来都没练过啊——然而李汲一抱不中,趁势再度前蹿,似乎很不合乎拳理的,一脑袋就把云霖给撞翻在地,随即将全身都压了上去。
嘴里还叫:“那两个也上,不要说我一次只打一个,占汝等的便宜!”
喻秀和与贾槐无奈,只得同时告一声:“得罪了。”一起来扳李汲的膀子。
本来只是想把李汲从云霖身上扯开,谁想李汲一条腿曲起来,牢牢顶住云霖的胃部,顶得对方只是干呕,几乎难以动弹,李汲的双臂趁势脱开,左手一把扣住了贾槐的脉门,右腕则插至喻秀和肋下,然后翻折上来,牢牢锁住了他一条膀子。
随即双膀用力,“喝”的一声,朝下猛压,那二人都不自禁地曲下一膝去,半跪在了地上。李汲“哈哈”大笑道:“如何?我说一个打三个,就是一个打三个!”
喻、贾二人尽皆不服,心说那云霖可以算是被你打倒的,我们俩原本只想上来分拆,然后再正式较量,谁能想到你不用双手,就能把云霖那废物给制住啊……不过这李汲的力气还真是大,不枉了李公临行前反复叮嘱,休要与他正面冲突……
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得继续打下去毫无意义,而且只要不脱开自己的手,李汲单凭膂力就能使咱们无计可施啊。喻秀和更心道,我拿手的是轻功,这被锁住一臂,轻功还如何施展哪?以己之短,对敌之长,实属不智。
还不如认输得了,假意奉承,还能使李汲更放松些警惕心。要不然其后再比比器械?不信他拳脚、兵刃,全都擅长——他才多大岁数啊,膂力或许天生,招式总需要时间学习和锻炼习吧。
于是一起恭维:“李致果神力,我等拜服!”
云霖却被顶着胃部,想开口也说不出话来。
李汲依然大笑不已,还叫:“老陈你且过来看。”
陈桴笑盈盈地蹩将过来,嘴里说:“你这是使诈,算什么英雄好汉?”话音才落,脚下猛然发力,纵跃而前,早就出了鞘、暗藏在身后的长刀趁势圈将过来,用刀背狠狠击打贾槐后脑。贾槐就觉得眼前一黑,“扑”地便即狗扑在地。李汲趁机松开左手,同时右臂使力一拽,双手圈拢,将喻秀和一并按压在身下——就摞在云霖肚子上。
嘴里说:“这个据说会轻功咧,须得绑上。”
陈桴点头:“我带着麻绳呢。”
喻秀和大叫道:“李致果这是何意啊?我等也未曾得罪你……”
李汲冷笑道:“你以为我何意啊?当着明白人,何必只说糊涂话?”
随即李、陈二人一起动手,将那三名“异人”用麻绳绑缚得如同粽子一般,就扔在路中心——反正最近兵荒马乱的,这条路上也少有行人,即便有行人,也会被人所阻……
贾槐遭那脑后一击,陈桴下手并不甚重,因而片刻便醒,他抖抖身上,挣扎不脱,又见云霖跪伏在地上只是干呕,耳听喻秀和气急败坏问个不休,不禁深感沮丧,乃提起嗓门来,压过了喻秀和的声音,问道:“两位官人,难道是要杀了我等么?将来如何向李公交代啊?”
李汲笑道:“我无须向李辅国交代,汝等却须先向我交代。”
只见陈桴自怀中掏出一方红帕来,高举过头,摇了两摇,随即“呼啦”一声,骊山山坡上,树丛之间,当即蹿起数十条人影来。
这些人都是将兵装束,但未着甲,只穿白袍,戴黑色幞头,或挺横刀,或端长矛。其中只有一人空手,并且瞧上去岁数已经挺不老小了,面黑而皱,满脸络腮胡须,抢先奔下山坡。李汲和陈桴一起叉手施礼,口称:“将军。”
这位“将军”并非旁人,正是朔方军左厢兵马使,官至正四品上忠武将军的仆固怀恩。当下仆固怀恩瞅瞅地上绑着的那三个,面露不豫之色:“说好了我带兵来擒,汝等怎么自己先动了手?”
陈桴笑道:“为怕走脱,乃使李汲以较量为名,先期擒下。不过后面的事情,便要有劳将军了。”
仆固怀恩问道:“汝等不问么?”
陈桴摇摇头:“我等官卑职小,恐怕问不出什么来——况且建宁王教授的那些话,我等粗人,也记他不住。”
李汲不说话,由得陈桴应答,继续维持他莽汉的人设。
仆固怀恩不由得一撇嘴:“某也是粗人,为记那些话,不知道下了多少功夫,汝等倒会躲懒。”随即一指贾槐:“这个看似精明些,等我来问。”命令部下,把云霖和喻秀和都拖到一旁去。
李汲一只手便将贾槐提将起来,掷到仆固怀恩面前。有军士过来,在地上铺了张毛毡,仆固怀恩盘腿坐下,双目如电,恶狠狠地瞪着贾槐,却半晌不语。贾槐不禁心里发毛,垂下头去,再不敢抬起来直视对方。
随即仆固怀恩轻咳一声,就开始问话了。然而贾槐料想不到的是,他开言第一句就是:“似汝这般乡野草人,料也不懂朝廷制度、官职高低,我只问汝,这李辅国与圣人,究竟谁更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