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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李汲穿越而来这一年多的时间了,哪怕前世活了将近三十年,都从来没有这么恼火过。皇帝要把“子女”奉送外族,这不仅仅是唐人的耻辱啊,这对于整个中华民族而言,五千年上下,都是奇耻大辱!
尤其如今他性格中还沾染了当世本主的少年血性,那就更加怒不可遏。
李汲强自用理智来抑压愤怒——你只是一名七品小武官而已,这事儿不是你够资格管的,而且也管不了,难道你出言反对,李亨就会收回成命,回纥人就会认命罢手不成么?
要管也得元帅来管。主要是李俶还没表态,倘若李俶宁可抗旨也要直斥其非,这事儿成不了,就权当皇帝又一次喝醉好了……前次喝醉,他差点儿把亲生儿子都给宰了,这种货色再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来,那都不奇怪啊。
皇帝下个命令,具体执行的,或者说最终放行的,还得是李俶,则李俶尚未表态,怎么轮得到自己这小小的七品武官呢?
倘若李俶不敢违旨——以那家伙一贯的尿性,还是很有可能的——我到时候再光火也不迟,虽说没蛋用……不,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一刀把叶护太子给劈了,宁可造成两国失和,也不能让回纥兵轻轻松松就把长安城内女子给掳走!
不过真若两国失和,必致烽烟四起,中原百姓因兵燹而罹难的,又不知道会有多少……而且自己说不定还会被士大夫们咒骂几百上千年,若无人翻案,就永远是民族的罪人!这还真是难下决断啊……
他正强压怒火,踯躅不定,忽见李俶翻身下马,给叶护太子跪下了……李汲明白,李俶这是打算抗旨违命了,但那家伙本来性格就软,竟然不敢以兄长之尊和元帅之威,喝止叶护太子,或者哪怕好言相商呢,而只知道跪拜哀恳……怎么李家竟出这路怂货?!
眼见叶护太子见状大惊,也有下马之意,李汲不但没松一口气,反倒怒意更甚。
看叶护太子之意,估计这事儿是有得商量的,但这种污烂事,难道就因为大唐元帅、未来的储君这么一跪,轻易揭过了不成么?叶护这家伙当初就不应该领受皇帝的承诺,如今反倒能在唐人面前,彰显自己的大度……这混蛋,世间哪有这般惠而不费的好事?!
再者说了,我这一肚子火气还没处撒呢,你要我硬生生给憋回去?绝不能让你轻轻松松地就此下马还礼!
他本来就一边观察李俶的脸色,一边缓缓带缰,向叶护太子越靠越近,当即抢先一步,纵下马来,然后高叫“蛮夷无礼”,一把揪住叶护太子的左腿,奋力朝下就是一拽。
叶护太子促不及防,再加李汲力大,竟被直接扯落马下,摔了个头晕眼花。他还没回过味儿来,就觉身上一沉,被人直接跨坐在了腰上,随即一颗大大的拳头迎面落下。
同时耳边响起连番的暴喝声——只可惜听不懂。
李汲这憋了一肚子的火,不发则已,一发便即不可收拾。本来只想把叶护太子扯落马下,摔个屁蹲儿,则既消己怒,又让李俶那一拜,不至于太过羞耻;可是等真把人给拽下来了,怒火顺势直冲顶门,再也按捺不住,就此一抬脚骑跨上去,抡拳便打。
昨晚我差一点儿没能揍到田乾真,拳头至今还在发痒呢,如今大好面孔摆在眼前,岂有不揍之理啊?
同时口中高叫道:“汝是商贾么,说什么‘取值’?汝来援唐,难道是做交易么?中国的女子,也是汝等蛮夷可以轻松取去的?!”
这一下兔起鹘落,举军皆惊,大家伙儿全都傻眼了,多半大脑当机,就没人想到要去阻拦。直到李汲这第一拳擂下去,叶护太子及时将脸一侧,保住了鼻梁,却被擂得颧骨剧痛,眼圈乌青,不禁长声惨呼起来,随即李汲再次提起拳头,李承寀这才首先反应过来,忙叫:“救护太子!”
几名回纥护卫当即抄刀在手,可是又怕伤了太子,虽然靠近,还不敢下刀;倒是陈桴等好几名唐兵纵跃急扑,空手来擒李汲——他们虽然卑微愚鲁,其实心里也都有气呢,再加上并无将令,谁会真抄兵刃去伤害李汲啊?
李汲将身一抖,两名唐兵当即一个趔趄,倒跌出去。陈桴却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右膀,导致李汲拳到半途,速度骤然减缓。李汲心说瞧不出来啊,这陈桴身量不高、腰围不粗,平素不显山不露水的,膂力却也不小……好啊,咱们来较较力气,你且看我这第二拳打不打得下去?
可最终这第二拳没能打下去,因为羿铁锤反应过来了,帮忙陈桴一起扳住了李汲的膀子,李汲以一敌二,终于落在下风。他正打算换手,再举左拳,就听李俶大叫道:“李汲不得无礼!”
李汲恨恨地道:“是这些蛮夷无礼,殿下贵为元帅,跪拜蛮夷,难道不知耻么?!”
就这么顿得一顿,几名唐兵过来搂腰抱腿,终于把李汲从叶护太子身上给硬生生地扯走了。
李俶急忙上前去搀扶叶护太子,叶护太子还在懵懂,咬着牙关,拧着眉头,乌青着一只眼,狠狠回瞪李汲,口中频出鸟语。李汲被陈桴等人按倒在地上,犹自梗着脖子大叫道:“敦煌郡王,将我所言告知此獠,休叫他糊涂一辈子!”
李承寀注目李俶,李俶不禁轻叹一声:“说吧。”
叶护太子捂着脸,在李俶搀扶下翻身站起,耳听得李承寀的翻译、转述,面色阴晴不定。他瞅了瞅被按在地上的李汲,突然间抽出腰间长刀来,便即一刀劈下!
李汲梗着脖子,把眼一闭,心说完了,我的穿越之旅就此终结——只希望经我这么一闹,李俶别再软蛋,要彻底回绝这票回纥人才好。以我一人的性命——哪怕再连累李泌——能够救下长安满城女子,我死得也不算没有价值。
若不穿越,在那等太平世道,能够得着这么轰轰烈烈的死法吗?不亏啊不亏!
然而叶护太子那一刀却没能劈下去,被陈桴跪倒在地,双手上举,托住了他的膀子,口呼:“刀下留人。”同时李俶也叫:“贤弟且慢。”
叶护太子挣了一挣,没挣动……心念陡转,突然间转怒为笑,就把刀给扔了。陈桴这才放手,叶护太子趁势拍拍李汲的肩膀,说了几句什么。
李承寀表情有些尴尬,但见李俶注目自己,也只得翻译道:“太子云,李汲确是勇士也……他说自己也是勇士,不应当效商贾之行,所谓取长安子女,是受圣人犒赏,不是取值……恐是误译了。”
李俶忙道:“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喝令李汲:“还不向太子磕头致歉?”
然而李汲仍然梗着头颅,怒瞪叶护太子:“除非他不掳长安城内女子!”
叶护太子不再理他,转向李俶,翻身拜倒,问:“圣人许诺,我取城内女子,有何不妥吗?”
他是没觉得有啥不妥的,草原民族对于女子,未必比中原民族看得更加卑微,但问题草原君王对于百姓,一视同仁,全都是我的私人财产啊,即便药罗葛同族,我想送人也没谁敢反对。所以啊,唐人为啥那么大反应呢?
他才不清楚李亨这道乱命可能在朝野间掀起多大的风波来呢,之所以命本部先进城,其实纯出好意。要知道所掳虽为女子,那些女子也是有家人的,不可能全都乖乖听令上缴,说不定会起冲突,保不齐因此要杀几个唐人。倘若李俶先进了城,他面上须不好看;待我等掳完人他再进城,那就可以权当不知道啦。
所以李俶下马跪拜,固然出乎叶护太子意料之外,李汲暴起发难,更使他莫名所以。原本他确实想杀李汲来着,但一来草原民族最重勇士,方才李汲骑在自己身上抡拳头,自己竟然挣扎不脱……最要命的是还叫唤来着,今天这脸真是丢大发了!只有敬重李汲也是一名勇士,你比我强,那我才能够含羞忍耻,不为族人所轻——反正李汲是唐人,他又威胁不到自家的地位不是?
其次,和唐乃是回纥的根本国策,尤其可汗最近貌似不怎么待见自己,却保爱小儿子移地健……倘若自己杀了李汲,导致唐、回失和,到时候可汗会不会以此为借口,废黜自己太子之位啊?此番出征,本为立功以固宠,可不能节外生枝啊。
第三,这李汲既是唐军勇士,听说他还救过广平王的命,且唐军虽然将其拉开,但观彼等举动、神色,并没有愤恚李汲之意……谁知道自己这一刀下去,会不会再跳出人来要帮李汲报仇?唐军及他部胡军十多万,自家只有四千骑,还陷身在唐营之中……罢了,罢了,今天这一拳头只能算是白挨了!
叶护太子也是枭雄之辈,内心权衡利弊,当即便有取舍。他不仅饶过了李汲,还立刻朝李俶跪下——你先拜过了,该还的礼我还得还啊——询问为何不能取长安女子呢?
李俶赶紧伸手把他给拉扯起来,好言求恳道:“如今才得西京,若急于掳掠,恐失人心,则东京之人将尽为叛贼固守,难以复取啊。愿至东京,再如约,贤弟以为如何?”
李汲被按伏在一旁,心中大骂:这得过且过的混蛋,还想卖了洛阳百姓吗?!
李俶确实天性软弱,只求避过当下之难——说不定圣人一回西京,就会册立我为太子呢,到时候以太子之尊,不可能再亲自领兵而出,则打洛阳,或许不是我当主帅,可以交给旁人头疼去——所以下马跪拜之初,就已经想好了这么一番言辞。经过李汲这么一闹,原本他是有机会把话说得再硬一些的,但……压根儿没反应过来,还是原本的腹稿。
叶护太子就势下坡,忙道:“既是贤兄之愿,愚弟岂敢不遵?当为贤兄往取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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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汲最终也没有向叶护太子道歉,叶护太子也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下令禁止回纥兵进城掳掠,旋与李俶并辔而入春明门。城内百姓听闻此事后,全都顶香跪拜,哭泣道:“广平王真华、夷之主也!”免了我们一场大祸啊。
至于将来大军收复东京时如何……河南人怎么样,关我们陕西人什么事儿?
李汲被李俶下令禁闭起来,压根儿就没让他跟着进长安城——终究十多万大军,不可能一股脑涌入城去,多数仍旧在城外扎营。
当日晚间,李泌回来过一次,见面后便即怒喝:“汝又惹祸!”
李汲也不分辨,只是扭脸撇嘴。李泌见状,不由得更为恼怒,乃压低声音斥责道:“即便汝死过一次,不将自身安危放在心上,须知所占是我弟的肉身……”
李汲打断他的话:“倘若还是你兄弟在,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李泌闻言,有如一盆凉水浇上灯烛,那火当场就熄了……沉默良久,只得叹息道:“元帅自有分寸,你又何必强自出头……”
李汲冷笑道:“分寸?做爹的卖了自家臣民,做儿子的忍耻跪拜,求人打个对折,真是好会做生意啊!”
李泌无言,只得悻悻然拂袖而去。
才复长安,军政事务极其繁冗,李俶肯定是挑不起来的,李倓虽欲总揽大权,李泌同时为了他们兄弟两个的安危,不能让他那么干,所以忙得不可开交,没空多跟李汲废话。当然更重要的是——曲在李亨、李俶父子,李泌也是讲道理的人,他确实无理可以辩驳啊。
因此匆匆而去,心说关那小子几天,让他消消火气再说吧。再次见面,是在翌日午后,李泌来寻李汲,说:“圣人有旨,命我兄弟往赴行在觐见。”
李汲有些奇怪,就问:“既复西京,皇帝要见阿兄,大概是询问战阵之事,并圣驾入城的仪轨,却为何要见我啊?”
李泌横他一眼:“你说呢?”随即轻叹道:“放心,在圣人面前,我自然会为你求情……”
二人骑马离开长安城下,驰向雍县,途中李汲自难免再出恶言,咒骂李亨父子,甚至于说:“若建宁王为元帅,必能止乱命,就无须我出头了。”
李泌瞧瞧身边无人,护卫的骑士们都在数步之外,便压低声音安抚李汲道:“圣人或有失德处,然谁能无过?身为臣子,自当加以规谏,导君为尧舜,徒自谩骂,能济何事啊?这也是社稷动荡,圣驾播迁之故,等到还都长安,百僚齐备,即便圣人之旨也须经中书门下,则不会出此乱命了。”
顿了一顿,又警告李汲:“君虽有过,终非暗主,朝政亟需革新,却还不到革命的时候,你千万勿起妄念,有恨唐之意啊!”
李汲不禁苦笑:“若非见这唐,比晋还略略好些,我就……罢了,罢了,且看此去,皇帝是不是要砍我的脑袋吧。”言下之意,他若要杀我,难道还不准我反了么?
抵达行在后,报名入宫,李辅国亲将李泌迎入大殿,却命李汲在别院等候。李汲背负双手,于院中徘徊,大约一刻钟左右,忽见一将领着数名禁军过来,宣谕道:“李汲,圣人召见,你先解刀。”
李汲认得此人,乃是如今禁军的副统领,原神策军兵马使卫伯玉。话说他头回见到此人,还是在定安市中,一起在老关的铺子里吃“荞剁面”,只不过当时卫伯玉未必会注意到身着便装的李汲和李适罢了。
李汲解下腰间横刀,交到卫伯玉手上。卫伯玉执刀后退几步,突然间扬声叫道:“绑上了!”
只听“呼啦”一声,从门外、殿后涌出数十名幞头上裹红帕的禁卒来,各执长矛、大刀,将李汲团团围在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