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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湘云早就迫不及待，见贾母点头，立刻起身。
贾宝玉忙道：“老太太，我也去看看。”
贾母便道：“既然如此，我们都去看看。”
贾母一动，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和王熙凤少不得起身。
好在林家小院儿距离荣庆堂也近，不过几步路就到了。
众人来到林家小院儿的时候，只见院子里的丫头仆妇正在忙碌，再一看，林昭的正房、林黛玉的西厢房都已经收拾好了，林昭屋里天青色的帐幔、林黛玉屋里的银红色帐幔正迎风起舞，倒是林诗音屋里，这会儿正忙成一团。
显然，只剩下林诗音屋里没有收拾。
别人倒还罢了，贾宝玉眼尖，一眼就盯上了边上一个丫头手里捧着的盒子。
“这什么呀？”
灰不溜秋的，又不像是石头，他竟然从来没有见过。
林诗音道：“这是草珠子。平民之家十分常见，跟我们这样的人家，也只有在孝中才用它。”
“草珠子？”
贾宝玉头一次听说这个。
“薏米的一种变种，多用来串帘子，平民之家也有用来做手串或者打了络子压裙角、系帐幔。”
史湘云却指着角落里的四只箩筐，道：“这里面是什么？”
“那是金陵的雨花石。”
“雨花石？这四箩筐，应该花费不少吧？”
“东西倒是不值什么，在金陵十两银子能买上好几百斤，就是千里迢迢地运到京里费事儿。妹妹若是喜欢，挑些去养水仙或者是雕琢成戒子坠子打赏人都成。”
林诗音说这话的时候，早有小丫头将那箩筐打开。
“咦？”
史湘云捻起一块缠丝清红的，歪着头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林诗音道：“我听说外头有人将雨花石按照颜色、纹路进行分类拣择以期卖出高价，其中红色的被叫做绛纹石。”其实不过是商家用来糊弄人的手段，东西还是那些东西。
“果然是绛纹石！原来绛纹石就是雨花石。”其实都是玛瑙。
林诗音笑道：“正是。”
“林姐姐这里怎么这么多雨花石。”
“我之前做草缸，特地写信给父亲，父亲就叫人从金陵搬了这几筐石头过来。”
“草缸？”
那是什么？
不独贾宝玉史湘云好奇，就连王夫人薛姨妈也好奇。
薛姨妈道：“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
贾母道：“草缸？是斗缸吧？”
王熙凤道：“难不成老太太也不熟？”
贾母道：“草缸我不大清楚，若是斗缸我却知道一二。说来也可恶！当年宝玉他爷爷就曾经跟人打赌斗缸，花了三千两银子折腾了大半年，我都不懂他在搞什么，最后还养坏了。这件事儿成了老爷子平生第一恨事。嘉善，你也斗缸吗？”
“是的，老太太。我跟着父亲学了三年，今年是第一次正式斗缸。”
“何苦来哉！这么麻烦的玩意儿。”
林诗音笑而不答。
薛姨妈道：“还请老太太多说几句，我们也好开开眼界。”
贾母道：“我是不懂的。我只知道当年我们老太爷白花了几千两银子，就养了一缸水草！那水草就一个劲儿地长，等你外祖父不耍了，我打发人捞水藻都折腾了大半个月。”
林诗音笑道：“刚接触草缸新人，的确是从水草开始的。最容易存活的就三种，珍珠草、矮珍珠和天湖荽，若是不好好打理，或者不小心让它们混进了池塘，很容易泛滥成灾。”
贾母道：“可不是！你外祖父好强了一辈子，就在这上头输得不明不白的，到晚年都念叨着！”
贾宝玉道：“既然如此，老太太，我们更该好好赏赏林姐姐的草缸才是。”
贾母重重地点头：“很是。”
贾宝玉开口的时候，门边早有那伶俐的丫头打起了帘子，一阵甜香扑鼻。
贾宝玉深吸一口气，道：“好香啊~！林姐姐用的是什么香？”
“是四叶饼子香。”
“可是古书上说的，温成皇后最爱的四叶饼子香？”
“正是。”
“书上说，这四叶饼子香以荔枝壳、松子壳、梨皮、甘蔗渣为原料，各取相等分量，研成细末，用梨汁调和，制成小鸡头大的香丸，捏制成香饼，或搓制成粗灯草状。阴干后焚烧，最好。加入降真屑、檀香末一同碾制，效果尤佳。”
史湘云道：“我记得二哥哥之前说过，宫里有给林姐姐送水果。难不成姐姐也得了？”
林诗音笑道：“宫里的荔枝也是有数的，就是贵太妃娘娘看重，也不过嘴边省下那一碟子罢了。”又道：“新鲜荔枝不容易得，荔枝壳却不是。外头的香料铺子上两百个钱可以买上一大盒。足够一季使的。”
四叶饼子香因为其低廉的成本，饱受富农、小地主和市民阶层欢迎，就连权贵之家也不乏喜爱其香甜味道之人。
史湘云恍然大悟。
贾宝玉道：“原来这就是四叶饼子香，怪不得宋仁宗喜欢！林姐姐，我用百合香跟你换可好？”
林诗音道：“好。我之前合了许多，回头送你一匣子。”
说话间，众人已经进了屋。
跟京里很多房舍一样，这东厢房的堂屋与左右两间都用插排进行隔断，而插排的好处就是可以取下。
林诗音的这间屋子便是如此：堂屋北首的卧室跟堂屋之间的插排依旧保留，堂屋与南间书房的插排已经去除，使得堂屋和书房越发敞亮。站在堂屋向左望去，就看见正对着书房的墙上挂着琴、筝、瑟，下面一大一小两张琴案；书房里东墙靠墙五座大大的书架矗立着，足有一丈高，旁边放着一张梯子，书架上满满当当的都是书；西面临窗一张大大的书案，书案靠近正堂的这一侧也立着一个博古架，上面半满，也是书；书案另一侧向里，沿窗一排矮柜，柜子上陈列着许多玩器、摆件，靠近墙角的位置还陈列着萧和埙。
至于贾家常见的挂画、对联以及书房常见的笔墨纸砚笔筒笔架笔山笔洗等物，更不消记。
看见这样一间屋子，薛姨妈和薛宝钗面面相觑。
看见这样一间屋子，王夫人立刻看了贾宝玉一眼。
看见这样一间屋子，史湘云直接惊呼：“林大姐姐，难不成你们林家的藏书都在你这里了？”
“怎么可能。”林诗音笑道，“只不过我们林家买书习惯买三套，一套收藏，一套阅读，一套用来教育子孙。加上我林家人有的如我妹妹这等天资聪颖之辈，也有跟我这样鲁拙之人，不少先辈读书都有七录的习惯，故而整理一套手抄本、副本用来摆屋子倒是不难。”
薛姨妈笑了：“原来是副本。”
王夫人又看了林诗音一眼。
林诗音恍若未觉，只请贾母王夫人上座，又拿一个托盘亲自捧了茶，奉与贾母和薛姨妈。林黛玉学姐姐也用一个小托盘捧了茶奉与王夫人。
至于贾宝玉，他早就跑到那矮柜边上，因为那矮柜上就放着林诗音的草缸：那是一个只有两尺宽一尺高的方形缸，五面黑陶，只有对着屋里的那一面镶嵌着玻璃，加上水缸上方数面镜子和边上的蜡烛，贾宝玉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缸里面的景物：一尊卧佛躺在水里，四周水草丰茂，将之半遮半掩，游鱼、虾米悠哉游哉地在水中巡游。碧波清透、鱼虾似乎在反光，佛像垂眸，即便斑驳，依旧慈悲，时光停滞在了这小小的鱼缸里。
即便是淘气如贾宝玉，在看清楚鱼缸里的景物的时候，也呆了一呆。
贾宝玉难得安静的模样，吸引了贾母和王夫人的注意力，再顺着贾宝玉的视线望去，贾母和王夫人双双站了起来。
薛姨妈道：“这尊卧佛也不知道大姑娘是何处请来的，倒是逼真。”
林诗音道：“这是我跟重仁先生换来的。”
薛姨妈道：“大姑娘，这重仁先生是谁？”
“自然是父亲的好友。”林诗音道，“就跟戏迷有票友圈一样，玩草缸也有自己的圈子，重仁先生便是圈中名宿，也喜欢照顾后进。这尊佛像，便是我跟重仁先生换来的。”
贾宝玉道：“林姐姐，这个草缸好收拾吗？”
林诗音道：“宝兄弟也喜欢？”
“嗯。”
“那宝兄弟需要一个鱼缸，这种镶嵌了玻璃的鱼缸。”
“这，这是舶来品吗？”
“不是。”林诗音道，“这种将玻璃镶嵌在陶缸上的鱼缸，是袁先生的独门秘方，成功率不到二十分之一。玻璃是舶来品，价钱又贵，袁先生轻易不肯为别人烧制。也只草缸圈子里的几个人才能劳动他。”
薛宝钗道：“林大妹妹又是如何认得这位袁先生的？”
“咦？我没有说吗？我父亲本就是草缸圈子的一员，三年前就带我去过他们的聚会。也是那一次，我才决定跟父亲学养缸。”
王夫人忽然道：“大丫头，不知道你斗缸的日子是哪一天？你舅舅恐怕不得闲。”
林诗音道：“舅母放心。斗缸的正日子是中元节过后第一个沐休日。斗缸一事，王爷已经知晓，到时候王爷会陪我去。”
王夫人还想说什么，却听得贾母道：“等完了礼，王爷便是你义父，带你去也合礼数。你那鱼缸里的鱼，雪白如玉，可是玉簪鱼？”
林诗音笑道：“还是老太太见识广博。正是银鱼。”
“我记得太湖三白中的银鱼足有三寸长。想不到还有这么细小的。”
“这并不是太湖银鱼，也不是洞庭银鱼。现在的草缸跟以前不同了，以前的草缸多用千斤缸，只能从水面往下看，故而重锦鲤和金鱼。如今有了玻璃开始讲究水下风景。这鱼也越发讲究天然。银鱼虽然天下闻名，但是用来做草缸到底是大了些。这是我们家在钱塘上游的山涧里找到的一种银鱼，长不过寸许，更加精巧。我就是用这个银鱼换得了重仁先生的卧佛。”
史湘云道：“原来不是吃的银鱼啊。”
林诗音道：“若是用来吃，味道倒是极为鲜美，一点都不输太湖银鱼和洞庭银鱼。”
“姐姐吃过？”
“自然是吃过的。我记得那是我们刚到扬州没多久，这银鱼也刚刚送到，就养在屋檐底下的千斤缸里。可谁承想，那府衙的婆子竟然是个没见识的，竟然把银鱼捞了，做了鱼羹，还嫌银鱼细小、收拾起来琐碎又烦人！好在终究剩下几条，我们家又有专门伺候这个的人，细细收拾了两年，倒也繁衍出一大群来。”
王夫人都懵了。
扬州盐政府衙的婆子没见识？
这句话如果放到外头，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笑骂出声！
要知道，盐政几乎是天下油水最丰厚的衙门，所以盐政上的事儿最多。背靠着盐政，扬州盐商们吃饭那叫一个讲究！
别的不说，贾家很多菜肴，都是扬州那边传过来的。
薛姨妈也忍不住道：“都说洞庭枇杷黄银鱼肥又香，每年五月专门去洞庭吃银鱼的人不知凡几，感慨银鱼细小的人也不少。谁承想大姑娘家竟然拿银鱼赏玩，还嫌银鱼不够细小。”
林诗音道：“这有什么的。”又道：“其实岭南的水域里也有不少小鱼，比这种银鱼更加细小，只可惜太远了。不然，就是我们林家不动手，几位前辈也会琢磨怎么养在千斤缸里。”
草缸想要发展，还需要国家航运和科技总体水平上一个台阶啊。
贾宝玉道：“林姐姐，养草缸，需要注意些什么？”
林诗音道：“首先要定做这种镶嵌了玻璃的鱼缸，大小从六寸到两尺不等。小了不好造景，大了基本烧不成，所以也别想着千斤缸。然后就是收集材料。像泥土、河沙还要放到火上炒熟才不会生虫。沉木一种是天然的阴木，另外一种是加工而成。圈子里有一位前辈十分喜爱阴木，我这个倒不是水里捞上来的阴木，却是用杜鹃根煮了五个时辰之后得的，属于后者。至于鱼缸里的草木，你要知道她们的习性，不然，要么需要经常翻缸，要么就很容易养坏了。”
贾宝玉押着手指头数了数，又问：“那，鱼儿呢？鱼儿什么时候放？”
“开缸之后不是马上放鱼，一般都是第二天放钉螺，直到静置上十余天，水变澄清了，才可以放鱼虾。此外，在设计景致之前，必须熟悉各种水草、鱼虾的习性，设计的时候必须精确到鱼虾的种类和数量，这样，养出的草缸才能景致、长久。”
贾宝玉道：“那岂不是要读很多书？”
“没错。”
贾宝玉顿了顿，又问：“那，林姐姐，到底要读多少书？”
他的声音都低了三度。
林诗音一指那座博古架。
贾宝玉道：“需要读这一架子的书吗？”
好多。
林诗音摇了摇头，道：“只有这一架子不是。”
贾宝玉直接噎住了。
看着贾宝玉可怜的模样，迎春只能帮着解围：“大妹妹养着草缸，那林妹妹呢？也养草缸吗？”
林黛玉笑道：“姐姐已经入门了，我还在门槛上，正学养珍珠草呢。不过，除了这个，我还养了两本石莲花。”
史湘云道：“石莲花好养吗？”
养一只草缸就要读那么多书，想想都可怕！
林黛玉道：“很好养。只要定时浇水就够了。”
史湘云立刻问：“林大姐姐，我能养石莲花吗？”
林诗音道：“可以呀。你是想要现成的，还是从一片叶子开始养，亦或是一气养上两本。”
“从叶子开始养？”
“是的，石莲花便是如此。哪怕切下一片叶子平铺在花盆里，过上半个月到一个月也会冒出芽来。现在正逢九月，正是养石莲花的时候。”
史湘云犹豫了一下，道：“那，我跟林姐姐一样好了。”
林诗音又问三春：“二姐姐、三妹妹和四妹妹要不要一起养？”
探春问道：“林姐姐，你家就只有石莲花吗？”
林诗音道：“当然不止。熊童子、瓦松、芦荟……这些东西虽然比不得草缸，却也养了一院子。若是姐妹们喜欢，我就让人多多送些进来，姐妹们也好挑拣合意的养。”
别人还犹可，贾宝玉第一个欢呼起来。
薛姨妈道：“哎哟喂~！大姑娘这是！也太娇贵了。”
贾母道：“这有什么的？当年我在家的时候，何尝不摆弄这些？不过是嫁了人，事情多，都丢开了罢了。横竖姑娘是娇客，多耍耍又何妨？”
看过了林诗音的屋子，又去看了看林昭和林黛玉的屋子，只见两间屋子同样细致，书籍的数量不输林诗音那边，一应陈设同样精致体面，贾母这才罢了。
次日一大早，那边果然送了一车多肉来，都装在特制的陶盆里，这些陶盆，有的只有掌心大小，有的却有海碗大，有的只种了指头大小的一颗，有的却是满满的一碗。
贾宝玉东挑西拣，爱得什么似的。
犹豫再三，贾宝玉没忍住，每样挑了四盆，三春每人每本挑了两盆。史湘云犹豫再三，挑了一本石莲花一本玉露，薛宝钗只挑了一本石莲花。
林诗音又收拾了六盆出来，连同三匣子雨花石，用锦盒装了，贴好签子，交给王熙凤，让她分别给贾兰、贾环和贾琮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