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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不是火，是宁静的梧桐树，是高贵的凤凰琴，是这遍地黄金碎银般地花朵，是天边祥和的暖云。
“九月菊。”苏木听见母亲在轻轻地呼唤。黑黑的夜里，母亲看不到女儿和花朵，她只是沿着河岸的方向走，不停地走。
苏木想告诉母亲她就在那些金黄的花朵旁边，可是母亲听不见她的喊叫，于是苏木就在满心的痛疼中醒来。
苏木总是晚上的同一个时间做同一个梦，然后就在梦中醒来，再也睡不着觉。去医院里看过医生，医生说她是神经紊乱。
这是一种看起来不是什么大病，可却又让人心烦的毛病。苏木在给外婆的电话中偶尔提起自己的顽疾，外婆说，只有那些金黄的九月菊可以治疗她的失眠，她说苏木出生的时候，河岸上开满了黄色的九月菊，沿着水流的方向，一朵又一朵，它们在阳光里明灿灿的，象极了婴儿的眼睛。
于是苏木去求助于中医。她相信外婆的话，外婆说中草药里包含着太阳的秘密。在外婆看来，中药虽然有一个并不那么高贵的黄铜一般的血统，但他们无疑多情的，它们有的是一些美丽的名字：连翘、茯苓、杜仲、泽泻，它们在春天里开着淡淡的花，它们在秋天里发出淡淡的香。
在林医生的诊所里坐下，苏木就闻到了空气中那些草药的芳香，她侧脸去看靠墙角的柜子，看柜子上那些密密的小抽屉上面贴着的标签，名字是秀美的，字也是娟秀的。
林医生静静地把脉，然后在纸上写下龙飞凤舞的字，随后把单子交给他身后的伙计。伙计照着单子称那些草药。
从林医生的诊所里出来，天已经黑了下来，苏木在橱房里，把几种草药与水融在一起，放在火上慢慢地煎熬，他们慢慢地滋润着她的心田。她在给秦苏杭的信中轻描淡写，她说，这个春天，她爱上了苦艾草的香味。
是的，这个春天，她的身体一直在草药里浸泡着，她的身体是苦甜的，这个春天也是苦甜的。
二
苏木八岁那年，母亲去外婆家里接她，那个下午，苏木正在对着墙壁上的影子做舞台上的动作，她甩水袖，她翘兰花指，很有些忘情。显然她陶醉在自己的舞蹈中，在她转动的手腕和翘起的指尖之间有一种十分生动的女儿态，叫人心疼。
苏木停下来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和蔼的外婆和那个微笑着的女人，当时，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苏木笑起来的时候，很美，她的眼珠子又大又黑，尽管还是个孩子，里面却有一份行云流水般的光景，象极了舞台上的运眼。
苏木倚着墙站立着。
她在偶尔的一瞥中观察过那个人，那是个沉静的女人，穿着朴素别致，她对着苏木静静地笑。外婆说：苏木，这是妈妈，快叫妈妈。苏木的眼睛里升起一些雾气：她怎么会是妈妈呢？那是她在某本书上见过的女人，她不是母亲，苏木对她很难有那种感觉。苏木觉得母亲就应该是那种疲惫的，俗气的，但却充满慈爱的，会大声笑或者高声尖叫的女人。而她的沉稳却让苏木感觉着一种陌生。
但她身上散发出的一些幽香，却又让苏木着迷，那是一种茉莉花般的香味，所以当她走过来拉着苏木的手时，苏木没有反抗。
她带苏木回外婆的家，她拿给苏木看她给苏木做的那些漂亮衣服，和一些苏木曾经渴望过的玩具，但是苏木在这些东西面前却无动于衷，她对这些东西的渴望与热情已经消退了，在看到母亲的那一刻起。
她背着手倚着墙，她瞪着眼睛看。
母亲搂过她的时候，苏木听到了她的哽咽的声音。她对苏木说“对不起”她说从此以后她要和苏木生活在一起，再不分开。
那一夜，外婆让苏木和母亲睡在一起，很奇怪，同样是那张床，但苏木却睡得很不踏实，她在睡梦中不停地喊叫。
早起的时候，苏木做了一件错事，她偷偷拿过母亲的香水，洒在身上。她看到了母亲不高兴的样子，但是母亲没有发火。母亲要带她回城里的家。
三
在她们家那个宽大的客厅里，母亲指着那个叫秦苏杭的男人对苏木说：苏木，叫秦叔叔。苏木只是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她觉得她没有爱上他的理由。
母亲不高兴地扯扯了扯苏木的手。于是苏木快言快语地说：我可以叫你老秦吗？
苏木看到秦苏杭在那里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拍拍苏木的头说：苏木，没关系的，你想叫什么你叫什么吧。
母亲生气地说：苏木，你怎么可以这样没礼貌？
苏木看到了母亲的愤怒，她故意又对母亲说：阿姨，我想吃饭了。
母亲的眼里有泪流出来。但是苏木很开心，从母亲想接她回来的那一刻起，苏木就想着怎样让这个母亲伤心和难堪，她不要苏木已经八年了，从苏木有思念的时候起，她就想念自己的妈妈。她来得太晚。
苏木在心里笑，然后她进了自己的房间。
母亲在身后对秦苏杭说：还是把这丫头送回去吧。
秦苏杭说：别，如果老是让苏木呆在那个乡村里的话，她真得会变傻的。
苏木想：我才不傻呢，我有那么好的外婆，她怎么会让我变傻。
苏木在她的房间里用稚嫩的童音唱：星期一出生的孩子，模样很不错，星期二出生的孩子，充满喜和乐，星期三出生的孩子，有一点淡淡的忧伤，星期四出生的孩子，将离开他出生的地方，星期五出生的孩子，正直而有智慧，星期六出生的孩子，要努力地在这个世上谋生，心中藏着悲悯与珍爱，星期天出生的孩子，一生都在寻找那会唱歌的鸢尾花。
那首歌的歌名叫出生在星期天，那是外婆教她的一首歌，那是苏木唯一可以唱下来的一首歌。她断定自己出生在星期三，因为她有一点淡淡的忧伤。
敞开的门外，秦苏杭微笑着在听她唱歌。
四
苏木后来被送到了贵族学校去读书。母亲说她一定要把苏木培养成一个有修养的女孩子。
苏木在那里上除了上文化课之外，也上音乐课，苏木在那里弹钢琴，苏木在那里唱歌，她最拿手的就是为她的同学演唱那支出生在星期天的歌。在那里她真得变成了一个很乖的女孩子，她讨每个人的喜欢。她在周末的时候回家，看母亲和秦苏杭各自忙着，象旋转的陀罗。她知道她的母亲在当地是一个还算出名的服装设计师，而秦苏杭开着一家茶楼。她对他们的了解也只是如此，她不想知道的更多，她也从不去他们的单位或茶楼，她从心底里隔绝着与他们最亲密的往来。
九岁的时候，苏木在纸上写道：紫罗兰，发卡，水粉画，闪电，柳树叶子。
十岁的时候，她写道：太阳照着，我们去摘棉花，棉花，云朵一样的棉花，单纯，干净，开满十月的山野。
十四岁的时候她写道：我看到了那里有很多高大的树，昨天我翻过围墙去数了数，有三十六棵，都是水杉，站在里面，感觉有些冷。
十六岁的时候，她写：树荫是音乐的栖巢吗？音乐是太阳放飞的鸟吗？这个春天，我是谁的粉玫瑰？
寂寞的时候，苏木会在纸上写写画画，她一直是那样一个简单的女子，她一直在用简单的线条来缠绕自己。
她写下一个字，就是一棵长大的树，她说一句话就是盛开的一片花朵，她沉浸在自己的文字里喜怒哀乐，她用灿烂的微笑说出忧伤，说出火焰的不同方向，她嗅到了红色的气味，诗歌、戏剧，是的，朋友们说，一片叶子就是一片树林，一天就是一生。苏木相信。
十八岁那年，她要去外地上大学的那个署假，她去了那个叫“俏江南”的茶楼，是同学蓝齐儿带她去的。蓝齐儿说：苏木，你真得不知道这里吗？你真得是第一次来吗？
苏木说：是呀。她看她身边的一切。
只是一眼，苏木便爱上了这里，包括它的紫色的纱幔，白色的百合花，仿旧的中式凳椅，以及各种装饰品，它们都在那里无声地显示着主人的艺术品位和灵性，它们都是幽雅的，不象隔壁的酒巴，装修时动用了那么多的金色，窗帘是妖粉配翠绿，墙壁是桔黄色，明火执仗地宣扬着妩媚。
“在这里喝茶，没有一款茶具是相同的，它们别致而生动，摆放在桌子上更象是一件件艺术品。”蓝齐儿对苏木说。
苏木在偶然间看到了秦苏杭在那儿穿梭的背影，她微微地笑了。她知道秦苏杭开茶楼，但她从不知道他可以把一家茶楼经营得如此暖意，如此有情调。
蓝齐儿对苏木说：苏木，瞧见了吗？他就是这里的老板，儒雅，华贵，气度不凡，一个顶尖的男人，一个男人中的精品。
苏木扭头对蓝齐儿说：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蓝齐儿说：不可以吗？没人告诉我不可以对这个男人动心。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家庭和背景，但这不并不妨碍我对他的暗恋。
苏木笑了：你怎么可以暗恋我的老爸？
蓝齐儿说：他怎么可以是你的老爸？
苏木说：为什么不可以？
她招呼秦苏杭：老板，给我们上一壶上等的好茶。
苏木看到了秦苏杭惊喜的眼神。她看到了蓝齐儿惊讶的眼神。她笑得前仰后俯。
她从茶楼的这头走到那头，她从茶楼的楼下走到楼上，她看茶楼里的喷泉，她看栽种在花盆里的南国相思竹，她看茶楼里那架铮亮的钢琴，她对秦苏杭说：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有这么一个好地方？
秦苏杭笑着说：你问过我吗？
苏木眯着眼睛看他。她想：为什么十年前我没有看到他的好？为什么我在十年前没有和他化敌为友？
五
现在的苏木喜欢在茶楼里坐着，喜欢看那个弹钢琴的小女子俏丽的长发，喜欢看秦苏杭的忙碌的背影，或者她去帮秦苏杭做些什么。
蓝齐儿没有跟来，因为苏木对她说过：你可以去喝茶，你可以去品味那里的优雅，但你不可以去追我的老爸。
一杯暖暖的茶让苏木心中一些东西开始复苏。
苏木爱上了这间名为“俏江南”的茶楼，她知道，浪漫只是一些久远的故事，如今她要做的事情就是等一些东西慢慢变旧，等着时光经年累月的走过，慢慢沉淀出属于它的气质。
秦苏杭闲着的时候，喜欢陪苏木聊天，他告诉苏木说，他喜欢她八岁那年在她的房间里唱的那支歌，他喜欢她唱歌时淡淡地忧伤。她留给他的第一印象真得很深刻。苏木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承认那个时候的自己真得是很顽皮。
秦苏杭告诉苏木他和苏木的母亲是大学里的同学，他等了她十年，才等到了她。可她的忧伤她不让他看到。他轻轻地叹息。
然后苏木开始知道秦苏杭写一手好字，而且喜欢词，他告诉苏木他最爱的女词人是李清照，他喜欢她的“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是的，他对苏木说，不管一个人有多么不情愿，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李清照就是这样老去的。从此后荣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看天上云卷云舒。
苏木看着秦苏杭，象是发现了新大陆。
一些东西在苏木的心里萌动，她开始留恋着“俏江南”里的茶香。她在纸上写道，那个茶楼象一朵刺绣的玫瑰，只为她一个人发出陈年绣线的暗香。
苏木的母亲依旧在为着她自己的名利忙碌着，她没有理会她的女儿已经长成了一朵水灵灵的玫瑰，她没有理会女儿已经爱上了“俏江南”里的茶香，她没有看到女儿眼晴里闪闪发亮的东西。
苏木要到外地上学了，但她的心在两个城市之间穿梭。她给秦苏杭写信，她给秦苏杭打电话，秦苏杭茶楼里的茶香沿着细长的电话线袅袅娜娜的飘来，让苏木的心经常有一种茶香一样的温暖。
她给秦苏杭写信的时候，称他为秦，她不叫他叔叔，也不再叫老秦，更不叫他苏杭，她只叫他秦，苏木知道，对她而言，只有文字是唯美的东西，她想给他一个爱上她的理由。她想做他的粉玫瑰。
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苏木也会轻轻地叹息，其实她比谁都明白，这些都是不能恢复的，一个睡醒的早晨，一个早晨用掉的阳光，阳光里没有阴影的事物，什么都不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