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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狗回来了吗？
母亲问话的时候我刚将车停稳。母亲其实不是在问我，她问的是我的侄子。
我从车上跨下来，褪下手中的手套。我说，它喜欢跑，疯够了就会回来。
母亲说一上午都没见了，我听人说现在有人偷狗。
母亲站在大门前，她的头发灰白，眼珠也灰白。在无风的时候看上去也似有风从她脸上吹过。
母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侄子，然后朝外走去。侄子也跟着朝外走去。
母亲很矮。我知道母亲以前不是这么矮，但她现在的确很矮。
她朝外走去，侄子也随着她朝外走去。走下一个缓坡，然后朝左拐。我知道他们去找狗。
我家的狗是一条黑狗，它小时候很漂亮，黑得反光。但不知为何，一长大毛色就杂了，也不再柔软。
在它半大的时候有个极坏的习惯，老钻垃圾堆，并且总会从垃圾堆里叼回一些物件来。母亲就操起一根竹竿去追，一边追一边骂，几次过后它便不敢了。
应当说，小时候它是极可爱的，它喜欢打球，乒乓球或足球，它将球踢出，再扑上去逮住。或是将球踢到墙面上反弹回来，猛扑过去逮住。
有时候，我们一家人都站到一边看。一边看一边笑。
现在它失踪了。母亲和侄子一直朝外走。
我这院子里有四条狗。我家的黑狗最喜欢喊，也最弱。
我下班骑车回来，它常会不知从哪个地方钻出来，然后在我面前撒开腿跑。一开始我说它真灵性，后来才知道，在回家的路上挡着另三条狗，它得借我的势。
妻子将菜做好后，母亲和侄子仍未回来。女儿说我去喊，女儿说完便出去。在门口站了一小会，我也走出去。
在纪念馆总门口那边我看到母亲，她正对一个人说，哪个晓得，半天没回来了。
那人说听说现在有人专偷大狗，湖南那边的人喜欢吃，他们偷到那边去卖。拿个圈套住就跑不了了，也叫不出声来。
母亲说，哪个晓得？
母亲的确老了很多，她的脸朝向河那边。河水浅了很多，在一块江心洲的上沿分开，再到下沿汇合朝下流去。
这一天我家的狗没有回来。下午母亲一直在找，找到天黑。
第二天，我家的狗仍未回来，母亲再去找，找到天黑。
第三天我下班的时候母亲拿条板凳坐在大门前。母亲说就下班了啊，我去煮饭。我说，我来。
我知道母亲依然在想着我家的狗。
毫无疑问，我家有过许多条狗。但我能记住的除这条黑狗外，还有的是一条黄狗。母亲说，大家叫它阿黄。
阿黄很威猛，母亲说阿黄是村里的狗王。每次我家黑狗被咬，母亲都会去帮，黑狗回来躺在墙角下添伤，母亲就会说，你怎么这么没用？
院子里阿伟是狗王，小小和胖猪是它的手下。每次作战都是阿伟远远地看着，小小胖猪与我家的黑狗撕咬。要说起来，黑狗其实不弱，所以有时候面对小小和胖猪，黑狗依旧占上风。这时候阿伟就会出马，它总是以极快的速度狂奔过来，张开大口咬在黑狗的尾骨上。
黑狗身上倒处都是伤。母亲说，你真没用。
又说，没想到这狗里面也有等级。
我不知道看着黑狗的时候母亲是否会想起阿黄来。
我没有见过阿黄。阿黄死的时候我零岁。也就是说我在母亲的肚子里。那年母亲三十五岁。大姐说，三十五岁的母亲还很漂亮。
那一年，突然来了个运动，叫打狗运动。说是有重要人物要来，各村的狗都得打了。于是大队成立了打狗队。打狗队里的人个个凶蛮，他们每人手握一条木棍，见到狗或没见到狗的时候全身都充血。
母亲说阿黄其实最蠢了，别的狗都晓得往外跑，它却住里钻，一心想我能护得了它。
打狗队来的时候村里人给狗们发了信号，于是狗们便逃。
阿黄是在村旁的一条土埂上被围住的，那是一条极宽大的土埂，上面长满各种灌木。打狗队从四面包抄过去。大家都晓得阿黄是狗王，因此围住阿黄打狗队的一个比一个兴奋。他们相信能在土埂上将阿黄打死。
但阿黄还是逃了出来。
母亲说阿黄如果朝后山跑就没事了。但阿黄跑回家，那时候母亲站在家门口，阿黄跑到母亲身边。母亲说快逃，你跑回来作死啊。
打狗队很快就逼近了。阿黄没有往外逃，它往里跑，钻进了我家后间的床底下。
阿黄死在床底下。打狗队的人每人握一条木棍，那时候，阿黄已经失去了任何的回旋空间。
后来母亲说，我也是蠢，我叉开脚立到大门上，他们哪个敢进？我肚子里还有个孩子。
阿黄在床底下惨叫，母亲能想象出那些棍子与阿黄的皮肉相搏的情形。母亲听着阿黄惨叫，后来阿黄不叫了。
母亲说阿黄从床底下拖出来的时候，两颗眼珠子掉出来了。
母亲立到门口咒骂打狗队的人。打狗队里没人回话，一个个仍在兴奋中，从池塘那边走了。后来他们中有个人断了条腿，有人说，都是母亲咒的。
母亲坐在大门口，如今母亲每天坐在大门口，每天见到母亲时我会想到我家的狗。
黑狗一直没回来，院子里的人也都说，一定被偷狗贼套去了。他们的圈很厉害，一旦被套上，便难以逃脱。
转眼已过了半个月。狗丢后的第三天母亲就再没说过狗。只是她每天都坐在大门口。
要说起来，其实她以前也常这么坐着的。
她的脸也依旧在无风的时候也像有风吹过。
其实我不知道她是否在想黑狗，更不知道她是否会想到黄狗。
或许母亲只是在晒太阳吧，这初冬的太阳很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