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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坐在厨房门前的一条矮凳子上低头刷铝罐。我突然问,妈,生我那天下雪吗?
母亲头发早已灰白,散下来,遮了半张脸。
没下,她说,打霜,松针结得比母指还粗。
我看着她捏着钢丝球嚓嚓地刷罐。我还想知道一个问题,我生产得难不难。不止一次,她说几兄妹我生得最难了。可我记得她也说过,接生娘是听到我的哭声之后才冲进房的,也就是她独自一人就把我生下了。
正要问,她抬起头来。下了雪,棉花雪,她说。第二天我拖着血裤去洗,踩一脚雪就盖过膝盖。把血裤拖到池塘口,冬莲婶子说,妹子,雪上加霜啊,你哪下得冷水,老了怎么过?
照例母亲要诉苦了,她的苦也就是父亲的罪。母亲说父亲未帮她洗过一条血裤。
我生在古历十二月的一天,傍晚,依时辰算属酉时末。这时辰是经过了反复确认的。我出生时家里还没有钟表,父亲和母亲只记得点了油灯。算命先生说我的命很平常,他们就很不甘心。待有了挂钟,便连着几年在我生日那天领着全家瞅着挂钟看天色。
母亲说,那时候她躺在一条破席上,全家人正在吃饭。我想象不出坐在桌前吃饭的父亲是什么样子。当然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那时候父亲四十多岁,当然不同于老年半瘫后的他。半瘫后的父亲头一直往下坠,想看太阳便要使出全身的气力。也不同于我最初记忆中的他。我对父亲最早的记忆是一个夏日的午后,他挂条短裤在田埂上不停地游走着查水。我站在大门口远远看。后来他回来了,双手把我提起来,顶在肩上。他肩上的皮一层层翻卷,他的身子有一股太阳和泥土的气味。
在我正从母亲的身体里往外突的时候,在油灯下吃饭的父亲,是否也散着太阳和泥土的气味?
我生在我家的后房里。我家的老屋是两层土砖瓦房,五八年关过猪,墙面破损得很厉害。楼梯间在堂屋后面,楼梯间过去是个小间,再往右就是后房。那是我家最好的房间。一到冬天,全家人都聚在那屋里烤火,因此那间屋也就特别暖。记忆中父亲总会在窗户上糊报纸,天花板下面则挂着各类种子。
母亲说,生你生得最难。前一天肚子就痛,痛了一天一夜。半下午开到了四指,接生婆说能看到了,看得到头发,你却总下不来。
母亲叉开腿躺在床上的情形,我能想象出来。也能想象出我的头发在母亲的阴户口时隐时现的情形。女儿出生时我在妻子身边。女儿的头发在妻子的阴户口露了许久后,她才下来。那时候妻子已没多少力气了,但她仍咬紧牙关用力。妻子一使劲女儿的头发便渐渐显现,待她极无奈地吐一口长气身子往下软,女儿的头发又往回缩。
我应当也是如此了。我在母亲的阴户口艰难地往外突,母亲则一次次使劲又一次次地身子松软。
母亲第一次说到我的出生是我七岁那年。在医院的一间隔离病房的窗口前。那是一排平房中的一间。那年我得了肠伤寒。我和母亲坐在窗前,天正往下黑。我们看着不远处的一棵枫树,母亲突然说,你最磨人了,从小就毛病多,三岁又得白喉,把我吓掉半条命,生你也生得最难。
后来枫树上突然传来几声老鸹叫,母亲一惊,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我出生时是否下着雪。或许是因为我喜欢雪。那种铺天盖地的棉花雪总能让人激动。小时候经常能见到,我和弟弟站在大门口,大团的雪一层一层地往下泄,天与地便似乎完全相接了。草垛很快就一片白,门口那棵老也长不大的梨树无须多久便一派银装。当然堆在院子一角的松柴也早覆在了白雪之下。
母亲说,我总不下来,老半天仍只露点头发。后来父亲在屋外喊接生娘吃饭,他们便去吃饭了。我和母亲则在那间窗子糊了旧报纸天花板下悬着各类种子的屋子里继续努力。母亲的整个身子都汗湿了,她已没多少力气。应当说母亲早就没多少力气。她一怀孕便全身乏力。按她的说法,她走到哪就趴哪,象条狗一样趴在地上。我出生前她经常趴在我家门前的泥地上洒太阳,连条凳子也不想搬。她说她的力气都被我们吃掉了。我不知道我最终怎么能出来,母亲说后来她喊了一声,我就出来了。因此她又说我是喊出来的。
我哇地一声哭叫之后接生娘冲进了屋里。我掉在母亲的阴户外面,席子上一团血污。接生娘验证我的性别后喊道,恭喜啊,志华老师(我父亲教过夜校,因此一生都被人称为老师),带把的啊。父亲丢下碗三脚两步也冲进屋里,把被子一掀将母亲的脸盖住。
母亲三天后才看到我。母亲说怎么四肢冰凉?父亲也很惊诧,他解开胸衣把我贴在胸口上,半夜过后父亲说,不怕了,小手暖了。
那时候雪应当停了,当然,夜色下的四野依然一片白。
2005。08。06